石嘠欢勾走到房间,就闻到了一股难闻的腐尸一样的气味,那是从田嘠兴恕身上发出来的。他因为枪伤复发,身体灌浓流血,无一处好肉了。那时候石嘠欢勾觉得自己可以断除病根的针挑法一点用处都没有,她唯一能做的,便是使出浑身解数,让他不要那么痛苦地活着,她为此弄来了很多莫名植物的壳,放入一口铁锅,熬制出漆黑的药丸。四年后,田嘠兴恕在家中病逝了。好在他的生命又以另一种生生不息的方式延续下来,那便是他的儿子田嘠应全和田嘠应诏。
田嘠应全早到日本去了,而田嘠应诏一直在当地一举人家开设的学馆就读,先生教《四书》、《五经》、《史记》等,还教书法,临习古人碑帖。田嘠应诏一毕业,石嘎欢勾正好搭着把匡嘠一琼送了那儿去了。教书的先生思想守旧,满身古风幽韵,有着似乎不能了却的夙愿豪情,长着一双睿智的慧眼,他第一眼就让匡嘠一琼的长相给折服了。
“这孩子司空骨开,一世官高福泽;重眉立起,千里将勇英雄啊!”他暗自惊叹。
又拂开匡嘎一琼的衣带,摸了摸他的小肚腩,笑着说:“脐大而深,超群出众之士;臂膀丰厚,受福禄于强年。”
接着,他又问了生辰八字,石嘎欢勾从衣兜里摸出了以往莫歌给她的小铜镜项饰给他看。老举人眯眼皱眉地看了许久,连连点头,说:“这孩子生在甲午日,不甲天下,而甲地方,可惜生得其时,未逢其世。”他又仔细地看了看匡嘎一琼,发现他天中稍亏,这是唯一所遗憾的,他想如果不是这一点,应该可以登坛拜相了。
老先生挑选学生如同挑选女婿一样的举动让石嘎欢勾感到了一丝不安,她赶紧把钱递到了他的手上,并在原已确定的学费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一点。
“帮帮忙吧,先生,请一定收下我儿子。”石嘎欢勾恳求。
但老举人将钱退还到了石嘎欢勾手中。“这个学生,我收了,钱,分文不取。”他一脸豪气地说。
打从那时起,匡嘎一琼就跟着先生读书识字,他果然对学习和知识表现出天生的喜好和渴求,每日闻鸡即起,夜晚点灯不寐。老举人也有若求到了将才一般,他把全副身心都投入到对匡嘎一琼的朔造上,觉得自己的希望复萌了,就像匡嘎一琼的前途就是他的前途。一天,老举人把学生带到不远郊外的石莲阁吟诗对联,他有意试试学生的才华志向,便口出上联:春临镇筸,莺歌燕舞。一个学生出口道:风吹沱江,花落柳摇。老先生摇头。匡嘎一琼接着说:波涌洞庭,龙跃蛟腾。老举人手捻胡须,脸笑得像朵莲花。接着,又出上联:边远小厅,飞出凤凰。匡嘎一琼脱口而出:中都大邑,涌出将帅。
老举人哈哈笑出声来。匡嘎一琼的气魄和文采真是把老举人折服了,他为自己骄傲自豪起来,“真是名师出高徒啊!”他饮着老酒,沾沾自喜。
匡嘎一琼后来提前结束了在老举人家的学业,因为在最初的启蒙教育过去之后,他的自学能力超乎寻常的突飞猛进,他的惊人的记忆力和悟性也远远超出了老举人的想象,不管他如何搜肠枯肚,胸中的笔墨已显贫瘠乏馈,他想别出心裁弄出新意也是较困难的事了。
那些年月,国家内忧外患,多灾多难,战事连连。甲午战争之后,中日又签订了一份丧权辱国的什么鬼条约,国家半殖民地化进一步加深。如此危局,老举人深感忧虑,亦为自己老朽难过。一日,他对匡嘎一琼说:“而今国事日非,仁人志士莫不心寒,海内英俊皆奋发图强,依老朽之见,你非池中之物,有待风雷,劝你不如往高明学府深造,以待异日为国报效,驰骋疆野。”
不久,匡嘎一琼和另一名品学兼优的学生一起被选送到五百里外的沅州府一所沅水校经堂读书深造。沅水校经堂系明清之际的明山书院演变而来,宗旨是“通经致用”,学风尚勤奋,为湘西各属之冠,湘中许多名人和贤达都在这里任教,当下许多要人名流也出自这个校经堂。堂内分别开设有文字、文学、音韵、训古、政事等科。
匡嘎一琼含泪作别老师,但却因为母亲石嘎欢勾的不舍而将出行的日期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迟。
在最后一次的日期定下来之后,匡嘎一琼决定,如果母亲再找理由推迟,他就不去了。他宁愿在以后的痛苦里抱憾终生也不愿违拗母亲。
但这时石嘎欢勾却表示出对他的绝对支持和理解。“你走吧,我的儿。”她对他说,她的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放心溢在脸上,一切皆释然的样子。
可是在匡嘎一琼走出不到二十米远又忍不住回过头来时,他发现母亲坐在门口一张很旧的藤椅上,孤独地闭着眼睛,而她的耳朵、眼睛及鼻孔里,全挂满了活生生的蜈蚣蛇虫一类的东西。
“可怜的母亲啊,你真的变成草鬼婆了吗,你莫做那样子吓我了,我懒得看你,我回来就是了。”匡嘎一琼觉得自己的前途遇到了难以预料的障碍。他转身而回,悄悄地在母亲脚下席地而坐,愧疚如血液一样流遍全身。
这时,石嘎欢勾慢慢地转动了一下藤椅,她的眼睛在睁开的同时也将那些异物收敛了。她以着像负有罪责一样的语气缓缓地说其实他没有必要这样。
“你走吧,你真的没有必要这样,”她又说,“如果你用模糊的脑筋去想一想,就会想起,我并不是你的母亲,你也不是我儿子。”
“妈妈,你糊涂了吗?”匡嘠一琼伤心欲绝。
“我的丈夫叫玉比,而你的母亲叫莫歌,是一位非常漂亮的了不起的提督夫人。”石嘎欢勾继续说。
匡嘎一琼以为她疯了,是疯子的呓语,因为尽管他腾空脑袋,并没有搜索出任何关于其他的记忆。在他的记忆里。打一生下来起,就是他们的儿子,他们彼此亲爱,不离不弃。
“我后来还是找了机会一心将你还回去的,但是,一切都像我登仙那样的不可思议。”石嘎欢勾继续说道。
匡嘎一琼看着她,他仍不能相信她的天方夜谭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石嘎欢勾从怀里摸出那块一面刻制着他的生辰、另一面是镇邪的八卦图案的精致铜镜项饰,告诉他这是他来跟他们一起生活的那天就一直佩戴在脖子上的东西,是他母亲留下来的唯一物品。
“把这个拿去吧,这是你的,我留着没有任何意义。”她把铜项饰递了过去。
匡嘎一琼对于母亲突然无情的嘴脸露出了一些窘态。不过他还是接住了,他看了看,觉得那铜镜项饰精致,有菱有角的部分呈现出一种不对称的美,但遗憾的是还缺了点什么。
“这是一块完整的铜镜所分割的,”石嘎欢勾又说,“据说还有两块分别挂在你两个同胞弟弟的身上,你的最大,他们的也有大小之分,这是你父亲留给你们的身份证,合三为一,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份了。”
匡嘎一琼仍然对她的话不以为然,只当那玩意儿是一件毫无故事可言的工艺品而已。
“现在,你可以走了,而我,只想一个人在这把藤椅里度过我的风烛残年。”她想了想,又说,“或许还会继续行医的行当,这是我的命,人的命都是前世定好的。”
匡嘎一琼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觉得多年与母亲共度的美好的时光要一去不复返了。他为此而黯然神伤。
匡嘎一琼到达沅水校经堂时比预期的时间晚了整整一个月,他的沉默常常让老师都感哑口无言,真是令人难过。但过了些日子,匡嘎一琼便从自己的阴霾中走了出来。在这里,他选学政事和文学,他仍然和以前一样的认真刻苦,他的学习也进步极快,不仅赶上落下的课程,在新的学业里也渐露出了头角。有一个时期,学校里很奇怪地突然出现一些陌生的面孔,那些人聚到一起便促膝长谈,有时通宵达旦。有一次在强记一篇课文时,他摇头晃脑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较为隐蔽的地方,那有一个窗口,下面是污水滋养下的野生杂草,黄蜂和知了弄得悉悉作响。一个声音传了出来,他听见说:“……区区于笔砚之间,数黑论黄,舞文弄墨,寻章摘句,世之腐儒,何能兴邦立世。”另一个说:“甲午之战,庚子之役,外侮凭凌,丧师赔款,国家如此多难,吾侪风华正茂,奋图于笔砚故纸堆中皓首穷经,不能为国出力,于世何益,还当效法前辈,匡时扶世,投笔从戎,为国立功……”
匡嘎一琼一面在三十五六度的气温里驱赶着蚊子,感到有一种可怕的东西在向自己迫近。他一面回想老举人的样子,觉得他是那般别有用心,因为他胸膛里有一种激情像火一样要被点燃了。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想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