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人生长河中发生的一切应该发生的事一样,匡嘎一琼的生活也在不断地继续着。直到长大成人,他一直和巴雄生活在一起。巴雄为人耿介,他的媳妇石嘎欢勾细致泼辣,他们在照顾匡嘎一琼时就像在照顾自己的孙子和儿子。而匡嘎一琼又是那样的贴近他们,依赖他们,他们合成了温暖和谐的一家,日子平淡却充满乐趣,巴雄觉得如果不是上天有意可怜他们,就一定是他们前辈子积了阴德。
匡府一败落,仆人作鸟兽散,几位得力的管事远走他乡,满坡青翠的茶叶无人采摘,茶园的景况由盛而衰。但巴雄仍然不愿意荒弃属于匡嘎一琼的这一份祖业,管理如旧。为了生计,他们在坡脚边搭了一间小屋,开了药铺,有空就一边卖自己种植的药材,一边行医。巴雄医术高明,又乐善好施,他的名气渐渐大了起来。过了几年,他们又迁到镇筸城内,在一处叫岩脑坡的地方列肆行医,家境日渐兴旺。
但好景不长,那年,镇筸城方圆几十里瘟疫流行,城乡死的死,病的病,有一寨子死得连抬棺材的人都没有了,全家绝代的事已不属稀罕,尸体随意弃置路旁,无人问津。巴雄的老家乌巢寨流行天花,死亡一百五十人。村里来人请他,让他回去救救那些还活着的幸存者,石嘎欢勾不停地摇头,暗示阻拦,匡嘎一琼还藏了他药箱,坚决不许他离开。但巴雄的职业道德让他执意前往,而他的敬业精神和悲悯情怀又让他到了舍生忘死的地步。
他带着老婆回到乌巢寨,一呆就是十天。他的微弱力量并没有挽回天灾的大势,相反的,天花找上了他的麻烦,他也无力回天。
他最后和许多染天花而殁的牺牲者一样,被丢弃在一个大大的土坑,以石灰掩体。
巴雄一死,石嘎欢勾和匡嘎一琼的日子就孤单了许多,他们似乎也没地方可去,仍然留在城里,靠了原来的一点积蓄度日。石嘎欢勾跟公公多年,也懂一些药草,特别有一种挑病法,一面用药服治,一面加以针挑,病即断根永不再发。这一绝技为人所知,虽然不再开药铺,也经常有人找上门来,求她讨一点药方,根治病灶。来人总会带一些小麦大米、包谷红薯的,事后的酬谢还有活鸡禽蛋之类的稀缺物。
在这样的答谢往返中,就像是不可预料的命运之神的安排,石嘎欢勾意想不到地接过了别人的草鬼坛。而传授给她的,正是悄然离开匡府经年的小红钱。此时,她已成了看起来有九十岁高龄的老妇了。
小红钱自离开匡府,一直没有放弃对解药的寻求。在若干次失败后她不再相信别人,决定自己研制。她不断弄来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胡乱调配,那些东西既不是药草,也不是食物,却是一些可以蚀人肚肠的蝎子蜈蚣蛇蚁之类的东西,并坚信要斩断情丝非它们莫属。有一天,她确信自己找到了,因为她不再想念陈法阳了,对于她来说,陈法阳就像上个世纪的鬼。她为自己如释重负的感觉而欢欣,并觉得可以快乐地生活了。但接下来的事情让她饱受不堪苦痛。她中了蛊毒,日日梦见虫蛇缠身,腹胀人瘦,像害疳疾。而这又不是病,唯一解脱的办法就是隔一段时日找到一棵棕树放蛊,直到棕树枯竭而死。人们为她那双经常发红的眼睛感到害怕,都叫她草鬼婆,她离群索居,想死却因一直没人接力她的蛊坛而迟迟不能离世。石嘎欢勾来为她看病,她骨瘦如柴,一双猩红的眼睛散发出不一样的急切的光芒。她提出要喝水,在喝光了火塘煨着的满土罐水后,她提出要石嘎欢勾帮忙找一件可以答谢的什物。
“在床底下呢。”小红钱说。
石嘎欢勾捡拾着自己的药箱,对于她的话置若罔闻,或者说她根本就不想要这样一位可怜人的任何答谢。小红钱急躁起来,她的坏脾气一阵一阵。
“我说你得了吗?”她吼道。
石嘎欢勾看了看她,忽然咳嗽起来。
“你得了吗?”小红钱又说,“鬼打的,我快死了。”。
“什么?是的,我得了。”石嘎欢勾在咳嗽的间隙淡淡地说,她有点不想与她计较和啰嗦。
就在此时,小红钱仿佛一种最终目的达到而如辞重负,她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那是一种无以言表的邪气,因为在那之后,一幕不堪的景象出现了,小红钱躺着的床开始吱吱作响,镂着花鸟的架子分离,随时可能坠落,而床头所靠着的房间板壁,顷刻间轰然倒地。
石嘎欢勾闻到了一种浓烈的尿臊和屎臭味,小红钱死了。
在石嘎欢勾看来,她的死是因为她呼出了那些邪气,是她赖以生存的精髓。她开始后悔接近她,并对自己已为某些气息所染而深信不凝。回家后,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停地用洗澡水洗去有若瘢痕一样的东西,结果发现有些东西并不是水洗那么简单。几个小时后,她几乎神经错乱了。
匡嘎一琼来找她,发现母亲石嘎欢勾突然有些古怪起来,之后,她总是在夜深人静之时嗯嗯翁嗡地念一些莫名其妙的鬼话,言词不知所云,而曲调非人间所有。那时候,匡嘎一琼总为此种曲调催眠,在昏昏中睡去。有一天,他感觉到自己是醒着的,突然发现母亲鬼鬼祟祟地在床底下翻弄着一个陶瓷罐,随后又从罐子里抠出来不少虫蛇、蜈蚣、蚁蛙之类的东西放到装有水的木盆里,像是给它们洗澡。第二天一大早,他趴着身子钻到床底下看,却什么也没看见。他想自己肯定是做梦梦见虫蛇了。大概过了一月,他有意问起那个陶罐,母亲支支吾吾,也没说出究竟。
“什么罐子?瞎说!”她为打消匡嘠一琼的凝惑说。
石嘎欢勾仍然给别人看病,除了针挑法,有一种方式与以前大相径庭,来人只需一叠压着锉印的豆腐块大的黄草纸,透过纸背她便能嗯嗯嗡嗡地念经,并像其它民间仙娘一样对着草纸把病的来龙去脉说得途途是道,就像一种邪术。她知道匡嘎一琼并不喜欢她这样子,她自己也觉难堪,更不愿匡嘎一琼的生活因这种事情受到影响,但她深陷泥潭,有如受到了诅咒。她觉得应该把匡嘠一琼送回他生身母亲莫歌身边去了,这么多年她就像是刻意的霸占,但想到自己的丈夫玉比是为救他的父亲匡嘠恩其而死,他们还她一个儿子也不为过。何况匡嘠一琼和她的关系胜过他自己的父母。只有到这时,石嘠欢勾才有了良心不忍,为自己的自私自利而内疚。但等她带着匡嘠一琼来到匡府,准备送他回到家里去,发现匡府的大门和院墙都长满了野草。曾经那么闹热的一大家,突然间像从人间蒸发了。
石嘠欢勾为此理不出一个头绪,郁郁寡欢了很久。有一天,她突然得到镇筸城里一大户人家的邀请,说是帮忙看看家中老爷的病。石嘠欢勾拿了个药箱跟着去了,到门口才知道是田嘠兴恕的将军府,而那位需要她用针跳法治疗的老爷,便是田嘠兴恕。
田嘠兴恕自上次被兵勇压着走出镇筸,沿途经过了贵州的松桃、沿河、正安以及四川的秀山、武隆、重庆等十多个州、厅、府、县,两千多公里的路程,他觉得用不着别人处死,自己就会死在路上了。但滑稽的是总有人为了他不死而出面奔走,其中包括慈禧太后、恭亲王,还有权倾一朝的封疆大吏左宗棠。他们支付了青岩教案和开州教案中死去修士和神父的抚恤银两,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接着又将田嘠兴恕入官所居的六洞桥公廨做了英国传教士的经堂。这似乎还远远不够,作为田嘠兴恕唯一的不死的条件,必须将他充当苦役,发配新疆。
一走就是十年。同治十二年,经陕甘总督左宗棠俱奏求情,他终于得到恩准,从兰州回到了湖南的家乡镇筸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