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沅水校经堂就读的一年之后,匡嘎一琼已接触并认识了许多大一点的青年,他们常常毫无忌讳地在他面前高谈阔论,甚至在一些会议室的角落给他留着一把长椅或一张矮凳。无疑地,他在增长知识的同时也在增长见识,他的思想的基石就像他所读的砖头书本,越累越厚,他的表象总是为一些东西鼓舞,而他深藏不露的性情里,蒙生出了或善或恶的野心的翅膀。
那年,湖南筹办武备学堂,目的在于实现清政府创练新式军队,操习新式枪炮以成劲旅。匡嘎一琼在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前途后,认为治世重文,乱世尚武,走武的道路才是一条可以散发出光芒的康庄大道。于是向校经堂堂长请求保送他去武备学堂学习。当时该学堂的学生必须从现役官兵中选送,他的愿望无法实现。但他一点也没有显出灰心的样子,想那学校应该还有机会,自己一边习文,一边习起武来。果然,这年秋天,武备学堂附设了兵目学堂,在全国招收部分青年学生入学。匡嘎一琼在经过学校同意后,很快打点行装到长沙去了。兵目学堂和武备学堂都是仿照西法用来训练军官的,只是训练对象和学习内容有所区别。武备学堂训练新式军官,兵目学堂培养新军基层骨干和士兵骨干。武备学堂所学功课分内场、外场两种。内场即课堂,有汉文、日本文、算学、伦理学、军制学、战术学、城垒学、地形学等二十二门功课;场外有体操、马术、剑术、步操、炮操、工程等六门功课。兵目学堂主要学习和演习使用新式枪炮武器,操演步伐阵势和舆地、算学、测量等。
匡嘎一琼对于那些深奥的学科有点生疏,但对于那些枪炮武器的使用却有些无师自通,没有任何差错。有时候他即使闭着眼睛也会将那些枪炮的构造零件肢解,再复组,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准心所在,可以百步穿杨,他觉得这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原来你以前学过啊,”教官也感到奇怪,说。
“没有,教官。”他摇了摇头,“真是没有。”
教官眼鼓鼓看了他一阵,把这归就于他的天赋和悟性了。
进了兵目学堂,匡嘎一琼得以认识了在武备学堂将弁班就读的几位老乡学员,其中就有田嘎应诏,以及还带着孝的沈毛狗的儿子沈嘠宗祠。沈毛狗在田嘠兴恕被发配新疆后一直御职在家,终因多年的积劳成疾,在镇筸镇病逝。可以想见,匡嘎一琼感到的意外,但他天生的气宇轩昂又令他们有些刮目相看。匡嘎一琼跟他们走得很近,所谓亲不亲,家乡人,一口相同的土语和习以为常的口头粗痞话让他们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而在平时交往中,他也得以了解并学习到武备学堂的一些课程,为将来进武备学堂创造了条件。
武备学堂的教官严厉而冷漠,体惩学生的花样翻新,有些纯粹是变态。田嘎应诏性情急躁,桀骜不驯,他在一次接受教官的军训中居然为一点不服而殴打了教官,他的这一行为让他偿到了责任自负的后果,最后的下场便是被学校永久开除。不过又因为父亲的关系,得到湖南一巡抚的暗中帮助,自费东渡日本,到日本的士官学校去了。田嘎应诏一走,武备学堂便有了一名要由兵目学堂择优增补的缺额,匡嘎一琼由于平时的勤奋以及天生的对于枪炮剑术的娴熟,并能融会贯通,经过考试,果然成绩优秀,得以入选。
两年之后,匡嘎一琼从那所武备学堂毕业,并开始分配到一个不大不小的地方任见习军官。过了半年,又被调回长沙,担任湖南新军第四十九标队官。
匡嘎一琼渐渐长大了。在这里,他的思想被一种潮流左右,为一种幻想所鼓舞,并和几位同乡一起秘密加入了同盟会,目的在于反对当朝政府。他们经常到天心阁参加各种临时决定的会议。那些会议即神秘又激动人心。但这样的情形没有坚持多久。那些越来越多的狂热分子士气高涨,豪气冲天,他们在自己震耳发聩的吼叫里也让眼前的政治形势混乱不堪。匡嘎一琼觉得自己过于冷静严谨,反而无法管束指挥他们,更无法驾驭他们,深恐把事情弄坏了。他对自己感到失望,对称之革命者的革命感到丧失信心,于是决计解职归里。
他辞去四十九标队官职务,回到了镇筸城,坐观整个形势的变换。
从沅水校经堂到兵目学堂,到武备学堂,再到后来解职回家,匡嘎一琼整整经过了五年时间。在回家的前一个夜晚,他开始认真地回想了一下母亲,但遗憾的是除了那一张可怕的蛊婆的脸,居然找不到丁点的面目印象。他试图在以前生活的轨迹里,找回一点熟悉的感觉,似乎也有些枉然。他为自己感到难过,以致不断地用冷水洗脸来让自己变得清醒,在那些冷水将睡虫赶走之后,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通宵未眠。有一天早晨,他突然闻到了一种菊花的香气,这时节并不是菊花开放的时期,周围除了那些残留着学院气息的古树,也没有任何人种植秋菊。他为清心的气息淡雅的余香所染,浑身温软烫贴,昏然欲醉。后来他感觉这种香气并非来自室外。他开始在屋子里面寻找,并以排除法将范围锁定到了那口装着他全部家当的旅行箱里。他最后从零乱的衣物中摸出了那块他离开时母亲给他的刻着他生辰八字的小铜镜饰片,并确信那就是菊花香气的出处。这时候,他不再认为那是件毫无故事可言的工艺品了。
他迫不及待地回到了家里。“一定有什么自己并不知晓的事,”他一路上都在想,那种要揭开谜底一样的心态左右了他的全部思维。但那位自诉不是他母亲的石嘎欢勾已不见人面,他唯一见到的只是她经年月久坐过的仍在不停地晃动的那把藤椅……
匡嘎一琼在家住了一段时间,革命的形势并没有得到遏制,反而越演越烈,镇筸城似乎也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风平浪静,而那些不安分的因素大多来自于河对面的下河佬。
在经历了这么多年之后,其实那些下河佬基本上也成了这里不可分裂的一部分。因为无数次的征战,许多青壮年效命疆场,留下太多的孤儿寡母,下河佬的一些男人自愿地承担了照顾他们的一些义务,日久生情。在上辈人中,他们继续说着自己的语言,带不同的口音,他们的子弟已和本地人没什么两样了,甚至包括一些习俗,都已经很微妙地夹杂在各自的生活中。但下河佬重商的习性跟本地人还是有着完全的区别。他们乐此不疲,继续着蛋生鸡鸡生蛋的行当,并在经营中不断寻找巨大的商机,在日积月累中将雪球滚得很大。他们有着自己的组织,建立了不同帮派的会馆或管会等。他们中的有钱人不断地出资将那些会馆或管会修建得恢宏玲珑有如皇宫一般,连他们的老祖宗财神爷的神位也让他们从千里之外请到了这里供奉起来。有一天,镇筸城人发现了一个秘密,就是他们所有建造的会馆楼阁的大门无一例外全对着虹桥的三个桥孔,洪流有如滚滚的财源,全向着他们的馆所。
“难怪呀,他们财运那么旺盛,”有人说。
“他们早就看好了这块风水宝地,只是我们浑然不觉。”
在下河佬的斜对面,有一座准提庵,不知何年所建。有人出了个注意,在其旁修了个大大的窗棂,像眼睛一样日夜偷窥下河佬究竟有多少钱财,并在窗棂旁放了尊手拎口袋的孤篓子菩萨,意在将自己流逝的钱财装回口袋。下河佬有若心知肚明一般,却也似乎很乐意加入这样的作法游戏。他们又在自家门口建了一个又高又尖的宝塔,那象征一根神针,刺伤对面偷窥的眼睛。看来,大家表面一直维持的良好关系要被撕破了。但尽管心里排斥和郁结,又不得不承认他们给自己所带来的生活上的便利。“穷不过三代,富不过三代,再多的财富到头来也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们为下河佬马不停蹄的奔波和费尽心机而不值,但下河佬也不太在意别人的看法,一如既往的将本地诸如桐油、药材、朱砂等土特产用船运往外地,又源源不断将生活必须的布匹、洋油及洋火运送而回,甚至搞来了鸦片。
在匡嘎一琼回家约两个月后,船只装来货物的同时,有一次也装来了一些自称伙计的陌生面孔。这些新人的到来一时间令小城热闹了许多,因为他们十分活跃,又不断地在会馆上演一些新鲜好看的剧目,惹得许多人前去观看,连临近乡下的人也来了,挤满会馆的一角。之后,便有一些人不停在那儿出出进进,坦然自若中又显得神神秘秘。不久,城中的小巷或街墙一夜之间贴满意思模糊的标语。
革命形势已蔓延到这里,匡嘎一琼也始料不及,并觉得自己不能在家久留,得谋求自己的出路了。这时,他武备学堂的几位同学来信约他同去求见湖北的一位总督。这位总督曾在湖南督内,锐意兴学练兵,在清代疆史中算得一个明达之士,为人所敬仰。匡嘎一琼在经过一番思虑后,主意已定,毅然前往了。那位总督果然接见了他们,并说他的一个弟弟在四川任川滇边务大臣,将有川边之行,亟需人才,推荐他们到那里去。总督还给他们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介绍信。
过了几日,匡嘎一琼和他的同学从武昌乘轮船溯江而上,到宜昌后又改乘帆船,在惊涛骇浪中驶过三峡,历行千余里,抵达成都时,已是旧历年年底了。
但那位川滇大臣在反复看了介绍信又再三询问后,并未看好他们,“湖南佬,不会是同盟会革命党人吧?”他眼睛长久地盯着匡嘎一琼,疑虑重生。他最后的结论为不即擢用,并让他们在成都候差。
旧历年后不久,那位湖北总督调任四川总督,而曾因殴打教官被学校开除后留学日本的田嘎应诏也从日本士官学堂毕业回国,在四川讲武堂任监督,匡嘎一琼凭着以往同乡秀士的关系,前去拜望田嘎应诏。
匡嘎一琼备述了自己入川后的阻碍与苦衷。田嘎应诏在得知他们的经历后,凭私谊找到了总督及下面新军的一位协统,就是协的统领。按当时军队的编制,协设两个标,设标统;标辖三营,设管带;营辖四队,设队官。这样,他们几人得以在那位新军协统部下任职。匡嘎一琼被任命为六十五标队官,他们驻防在四川一个叫百丈邑的地方。
匡嘎一琼有着天生爱学习和思考的个性,似乎只有这样才会成熟和成长。他在驻百邑丈时,悉心搜集了有关川边西藏的史地资料,并写了一部西征计划书,指出了边地西藏在其他国家的虎视眈眈之中,而当地头人受人利诱,自以为是,驻藏大臣昏庸老朽,不知强邻逼近,宜固藩篱。他的分析并不离谱,首先是英国人,已做好了阴谋入侵西藏进窥康蜀的准备。藏王属下居然对沙俄心存幻想,于是借贺俄皇加冕为名,赴俄请求他们纵横捭阖,以夷制夷。这给了英国人愤怒的藉口,他们派遣精兵数千,越过雪岭侵入中国领土。
西藏头人以活佛自居,让喇嘛在寺庙跳神问卜,以决和战。喇嘛口呈咒语,说:“佛能佑我,敌可掳而收其器械,请决战。”于是调兵数千将英兵挡在关外。英军涉险深入,遇伏击仓促应战,死亡百多人,暂时停止下来。藏中欢庆胜利,以为神的话应验了。头人也对此毫无疑问,用牦牛托来了许多青稞酒任由将士兵将自己灌得熏熏醉。
但英军在休整后又卷土重来。藏兵平时缺乏训练,一败涂地,一千人掉了脑袋,其余的望风而逃。见大势已去,头人捕杀了仍在寺中跳神的喇嘛,并囚禁了喇嘛的母亲,自己则携带珠宝珍物数百驮,率千余人出奔而走了。头人起初想逃往俄国,但遭到清廷的反对阻止,被迫入京。头人离开西藏后,掌管西藏政权的驻藏大臣也感觉到了来自外界的威胁和自身的危机,因而奏请政府加强驻防力量,镇慑反侧。政府衡量再三,便命令新军的那位协统出川援藏。
协统立即把匡嘎一琼召至身边,共商援藏事宜。匡嘎一琼趁机呈递了那份早已写好的西征计划书。
“这是我历陈的种种想法,请一览。”匡嘎一琼直视着协统,说道。
协统用了整整一晚的时间来阅读计划书,他为匡嘎一琼的才能见地所佩服,立即决定委任他为援藏军一标三营的督队官。
不过川军援藏并没有受到当地人的欢迎,他们刚刚在西藏的土地上露面,便风闻藏王密令厦札发藏兵一万多人扼要阻击。藏人荷枪实弹,威风凛凛,如狼似虎地等待这一支饥寒交加的队伍的到来,紧张的局势眼看就要酿成一场力量悬殊的血腥内战。川边大臣赵尔丰也不是公鸡的软皮蛋,得知藏人阴谋后,亲自率兵入营,由北道进剿德格叛匪,而命令协统钟颖率军由北跟进,会师于昌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