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凉快。”仁法大声说道。他的嘴咧开,毫无提防地、诱惑人地笑着。牡蛎赶紧也脱掉凉鞋,朝着河沿下走去。河沿上的泥土有点湿软,并且冰凉,与踩在河岸的草梗上感觉不同。牡蛎心中的快乐变得具体起来。他正要跨入水中,仁法说:“轻点。站到我背后。”
牡蛎突然有一点紧张,更有一些冲动的意味从他的小腹部上升。他小心翼翼地走进河水。水很冷,但几秒钟内就被腿部习惯与接受了。他站到仁法的身后,水也淹到他的大腿根处,他身子晃了一下,又站稳了。仁法已经把引放进水里,右手使劲地伸开去,尽量在远处把拢插入水中。
牡蛎满怀期待地望着表兄右手的拢,它在水里上下起伏,形成无形的阻隔,水里的鱼只好朝引的方向游逃。拢在细致缓慢地朝引靠近,牡蛎感到了拢的意志,像不可变更的规则与力量。拢终于抵达引,仁法很快地往水面上提起引。引底部的网离开水面,漾起水花,而且滴着无数水珠,这让牡蛎眼花了一会。接着他就看到网底上跳跃着的小鲫鱼,有好多条,都很小,像一个个手指头那么大。小鱼在不停地跳动,就像飞溅的水花,可有着惊慌的气氛。
仁法说:“太小了。”又问牡蛎:“要不要?”
牡蛎事实上很想要这些小鲫鱼。他同时又为小鱼们的惊慌感到不安。他犹豫一下,说:“不要了吧!”
仁法就把手中的引一抖,小鲫鱼们马上都掉回水中,没有了身影。
仁法领着牡蛎朝河沟里面走了一段,又开始下引。但是捕上来的总只是那样小的鲫鱼,还有泥鳅。仁法起先还嘲弄自己,后来渐渐开始不耐烦。他说:“牡蛎,我们到大河那边去游泳吧。”“再捕一会吧。”牡蛎还在央求着。而牡蛎开始膨胀着的希望慢慢地变得轻盈,不起眼了。实际上牡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期待着什么,难道就是一条大鱼,一条大鱼的痛苦吗?不是这样的,牡蛎想对自己说。
“那你来捕。”仁法说。仁法黑红的额上已经在冒汗。
牡蛎接过引与拢,他照着仁法刚才的样子进行。他觉得拢在水中划动确实挺费劲,但他还是尽力从手够得着的远处开始。他用拢布下对鱼的阻隔,很细密,速度也很慢。开头两次他提起引,第一次是空的,第二次也是几条很小的鲫鱼。第三次,他提起引时,手觉得沉甸甸,他的注意力受到了引诱。他紧张起来,就用力飞快地把引提离水面。在四溢的水花中,他看到网里有一团银光在闪耀,同时听见“啪啪”的响声。仁法在一边眼快手疾地扑过来,两手伸入网里,捉住了那团银光。
一条大鲫鱼,身子比仁法的手掌还要宽,足有一斤多重吧。这样大的鲫鱼很少见,连经常捕鱼的仁法都惊叹不已。牡蛎的心都要胀破了,他又高兴又自豪,全然忘掉了为鱼儿感伤的情绪。站在河水里,他不敢用手去接那条鱼,怕握不住,鱼就会跑掉。仁法便走上岸去,把鱼放在河岸的绿草上,让牡蛎尽情地享受自己的成果。
这是一条多么漂亮的鱼。身上的鳞片全是银白色,鳍叶像淡蓝色的丝绸。它的眼珠圆润,张开的嘴唇像水一样柔和光滑。这真是个美人呢,牡蛎这么想着时,内心与脸上都温热起来。他打开鱼篓的盖子,把这条鱼小心地放进去,再把鱼篓放到河旁边的水里,这样鱼就不会死去。
牡蛎又下水捕了几回,依然只有一些小鱼进入他的引。这时,他们差不多已来到河沟的尽头。河沟的水逐渐在变浅,只淹到膝盖处,河面却扩展成一大块沼泽的样子。
牡蛎抬起头,看见眼前竟是一大片香蒲。这些香蒲草占据了沼泽的大部分,它们嫩绿的茎干亭亭玉立,叶片细长而尖,顶上的花朵形如圆柱,颜色金红,像一根根庆典的蜡烛。“这叫水蜡烛。”仁法说。“水蜡烛。”牡蛎跟着说,可他没有觉察到自己在跟着说。
牡蛎这时候相信自己从没有见过这么优美的植物。它们此时在无云彩的蓝天背景下,在爽朗的阳光里,清澈的水面上,全无矫饰地呈现出秀丽与妩媚。它们肯定是河流的杰作,而不是人工种植。
“天哪。”牡蛎一步步靠近这些植物。他感觉到一片温暖柔软的风在吹过来,所有的金红色蜡烛在蓝天的布景前悠悠摇晃,很快又停下。周围一片静谧,而植物的叶片互相碰擦,发出叹息般的沙沙声,随后在宁静中传播出来。快活的牡蛎这时候体会到了迷醉。
仁法没有注意到牡蛎的神情。他清洗干净引,就走过来,大声说:“牡蛎,我们明天夜里到大河里去捕大鱼,你看怎么样!”
仁法的嗓子已经变粗,像个男人了。这坚实的声音使牡蛎一时间如梦初醒。
但香蒲草的花朵确实无误地盛开在牡蛎的眼前。
田野上倒S形的大河被村里养了鱼,所以到大河里去捕鱼,也就是偷鱼。这有某种刺激性,牡蛎很想尝试一次。这天,仁法在家里翻出一张大拉网,有两米宽,约40米长,足够拉到河对岸。仁法又叫上他的弟弟,和牡蛎同岁的仁义,还约了一位同伴先纪。四个人拉网就可以了。他们只需等待天黑。
天黑下来,他们仍在仁法家待着。他们得等到半夜行动。仁法家后院有一大片毛竹林,成群的麻雀在吵闹,还有一两只鹧鸪一直声调沉稳地啼叫着。后来这些鸟雀都不再叫,它们已陷入睡眠。深夜渐渐接近,牡蛎有点激动,他不知道深夜的河流是否会有亮光。漆黑的田野与河岸上会出现什么不眠的事物吗?我们几个就是不眠的事物,这个想法让牡蛎轻松了一些。
仁法选定的位置是河流的尾部,也可以说是顶头。他的设想是这样的:他们每一边河岸上分两个人,各拉住网的一端,让网沉下河去,正好封锁住整个河道。而后他们将拉着网朝河流的顶端走,这段河的长度大约七八十米。只要把网拖到头,水里的大鱼就全跑不掉。
现在他们已经在选定的河段处站好。仁义与先纪在河那边,仁法与牡蛎在河这边。仁法在用一根绳子把网的一端往自己这边拉。网的长度果然跟河面的宽度适合,还多出一点。仁法压低嗓门向对岸说:“开始!”
牡蛎尽量像仁法的样子,往前弯下腰,和仁法一起拖连着网的绳子。绳子刚才已被河水打湿,有些滑,得使劲地握住。他们用力踩着河沿的泥地一步步向河的一头走去。牡蛎望着河面,黑幽幽的河水时而泛起点点夜光。天空中没有月亮,只有星星,但河水没能映出星星来。那点点的夜光是星星的映射吗?牡蛎不敢肯定。
突然,河中心传来“噼啪”河水破裂的响声,紧随着“呼啦啦”,什么东西挤开河水沉落下去。“是大鱼!”仁法在牡蛎耳边小声兴奋地说。“好大的鱼。”河对岸也传过来仁义和先纪小声的叫喊。仁法喊道:“别出声。”
随着网一步步拉近河的顶头,鱼蹦跃到水面上又坠落下去的声响不断出现。牡蛎不时感到手上拉着的网绳被什么东西推撞着,那是大鱼在撞网。这些鱼可以游的河段在缩短,又冲不破网,只好一致地后退。它们相互之间变得密集,从而感受到距离丧失的拥挤。水空间的缩小使它们惶然不安,便胡乱奔游起来,直至撞上水面。
牡蛎有点累了,他松了一下手,直起腰来。他看到周围的田野是一块块的暗影。稍远处,山岭的黑影倒卧着,如巨人在睡眠,悄然无声。这与河水中隐藏的热烈动静形成了强烈对比。在田野的暗影之上,黑夜的天空以另一种深色作出区别,但在这之间有一个闪亮的红点是什么?是远处的一盏灯吗?牡蛎定睛细看,发现那红点并不远,而且很小,在半空移动着。是一个人在抽着烟赶路。牡蛎连忙叫仁法看。仁法抬头看了一下,马上扔下手中的网绳,匆匆朝对岸喊了声:“有人来,快躲到棉地里去。”他转身拉着牡蛎就跑上河岸,一直往棉花地的深处钻去。
原来田野所以呈现出一块块暗影,是由于这一大片地种的都是棉花。棉株正长得旺盛,有半人多高,叶片厚实肥大。牡蛎蹲着藏在几棵棉树下,匆忙中他没一直拉住仁法,他不知道仁法钻到哪里去了。可能就在旁边,也可能已跑到挺远的地方去。棉地里更加黑,他什么都看不清。他感到孤独。他想,那个抽烟的人也许已走过去了。他尽力不发出声音地从棉丛间伸出脑袋,一眼看见那个抽着烟的人影就在几步远的田埂上走过去。那人走得不紧不慢。他慌忙再蹲下,把头埋入棉叶里。
牡蛎藏身的地方一定离河岸很近,这时候他听到河流中靠近网的位置,不断地传来扑通扑通鱼在贴近河边的水里逃跃过去的声音。这种声音紧迫而且持续不停。网没有人拉着,肯定松了,两头的水域就露出空隙来。可以想象,虽然在黑夜的河水里,鱼依然看得清楚。它们的逃亡声响此时传过来毫不掩饰,充满欢快的信息。
慢慢地,这种令人激动和焦虑的声音变得稀疏,终于不再出现。似乎所有的鱼都已胜利地转移到网的另一边,它们获得了更广阔的场所,便自由自在,四散而去,保持着各自天然的孤独与安静。
这一下,网垂头丧气地漂浮在那段河水中,成为绝无用处的赘物。网的失望与自我的丧失感,可能比人还重。牡蛎漫无边际地思想着,他闻到一阵初夏泥土的温热腥气。他深呼吸了一下,这会进入他嗅觉的味道更加丰富。棉叶的新鲜的苦涩味,一些说不出名的昆虫的体腥气,河岸上青草的气味,淡淡的牛粪味,最后是混杂着鱼腥气的河水充实的味道。他一再地呼吸着。此刻他不会想到河流以外的事情。那些杂乱城镇生活的意念,处于自然的退潮。
“牡蛎。牡蛎。”牡蛎终于听见仁法就在旁边什么地方喊他。他站起身,马上在隔着十几棵棉花的位置望见仁法熟悉的身影。
“鱼全跑了。”仁法说。
“我听见了。”牡蛎回答道。
“我们得把网捞上来。”仁法又说。
牡蛎说:“好。”
牡蛎随着仁法跑下河沿,看到对岸也有两个不大的人影跑下去。那是先纪和仁义,他们踏入了水中。
牡蛎也踏下水去。水却不怎么冰凉,似乎还有一丝温和的样子。水在牡蛎的脚下发出清亮的声音。牡蛎还感到从河当中水层涌来一道浑厚的波浪。
今晚一无所获,但河流依然是丰实的。牡蛎如此认为。
水的证明
水库在海拔600多米高的山岭上。大学生牡蛎这会正向水库方向走去。他沿着绵延曲折向上,用不整齐的石块砌成的台阶走,走得很快,一点也没在乎下午仍旧很猛烈的阳光。大约走到半山腰,他的额头冒出汗珠,短袖的汗衫也濡湿起来,喘息变得粗重。
他顺着山势拐弯,来到靠悬崖这边的山路上。这一段路几乎是水平的。牡蛎的脚步更加轻快起来。他听到了山谷中传来的瀑布声,携带着溪水清凉滋味的声音。牡蛎熟悉这个声音。
好些年以前,牡蛎一到夏天,差不多每日午后都要爬上这座山岭,到水库去游泳。在北边一座城市过了几年的牡蛎,这次特意选择暑期回到他处于东南沿海一个岛屿的故乡,就为了再到水库畅游一番。前面又上坡了,牡蛎从声音深处的记忆中浮出,他觉得双腿的力量依旧很充足,于是保持着速度向上登去。
现在他的脚下实际已经是第二座山岭。水库就在这座山岭的那边。山路在不到顶峰的地方转了过去,牡蛎迎面感受到一片宽阔的凉意推过来,其中夹杂着男女喧闹的声响。牡蛎停了下脚步,他定定神,让自己保持着平静。接着他跟着山路转过去,一眼看到了水库。
水库在群峰的环绕中,像一个被拉长的鸭蛋形状。水库的颜色看去也是鸭蛋的青色,此刻正微波荡漾。游泳的人不少,他们集中在鸭蛋宽大的一头,大都在紧靠岸边的浅滩上扑腾。只有少数的男孩游到接近蛋心的部位,那里离岸有四五百米。
这样子,整个水库在牡蛎看来仍是安静的,并没有真正受到游泳者喧闹的干扰。尤其水库的尖小部分被拉得很长,那儿逐渐形成一条连接远处山溪的河流。那一个方向不动声色地维持住它的静默。牡蛎有一种放心的感觉,他思想着,时间并没有把一切都改变掉。这也不可能。
牡蛎走到有许多人的浅滩旁边,他找到一小片干净的草丛,脱下汗衫和外面的大短裤放好。他在家就穿好了游泳短裤。他弯腰把凉鞋放在草丛边上,再直起身。他的身体应当算强健,两臂与胸前的肌肉虽不十分发达,但很清晰。他个子长得略有点高,宽肩,腿上的汗毛有些浓密,下身这时候由于水中微微上升的寒意收缩着,可仍然稍稍凸起在紧身的游泳短裤前。几个穿游泳衣的年轻女孩转过身看着牡蛎,她们湿漉漉的脸孔已被盛夏的日光灼出一团团暗红。
牡蛎没有看到自己所熟悉的人,包括这些女孩子,她们肯定都是这些年才长大起来的。她们这会使牡蛎触及时光的寓意,故乡的陌生与崭新的诱惑。牡蛎阻止着自己的冲动,他似乎毫不在意地走进水里,水淹及他腰部时,他就一个前俯冲,开始在水上朝前游动。
“海胆。”他忽然听见有人大声喊。海胆是牡蛎弟弟的名字,他转过脸往那边搜寻,看到一个面孔生疏的青年人在惊奇地说:“看错了。侧面好像!”牡蛎不再理会,他先倾斜地朝水库的对岸游。他蛙泳着。水库的水中间很深,也更加清澈。他每划一下,水都从他的两肩顺着背部与肋间向后,再经过髋骨和两腿,在脚后消失。往日的知觉汹涌而归,他感到像少年时候一样,精力仿佛在体内不可扼制地生长着。他很快由对面上了岸。这里没别人,他一个人站在湮着水的草滩上。他远眺着对面浅滩那边一半身子在水面晃动着的人群,女孩们彩色的泳衣特别显目,她们清脆的像削尖了一样的笑闹声却听不大清。
他独自站了一会,就又跃下水去。他猛然进入的水是暖热的,他的泳裤那里绷得更紧,那里不再收缩,早已经膨胀得坚硬。
他决定不马上游回人群那边去,而是朝水库长轴的尖端处游。我要一直游到形成河流的那里,他想,我要像少年时一样。这段距离大约有1500米,他开始集中精力往那边游动。
牡蛎由蛙泳改成侧泳,这样他的速度能更快点。他右手伸向空中再进入水里划动时,听到顺着他身体滑过去的水发出一些声响。这不就是写作课上教授所讲的自然流畅么,牡蛎在水里笑了起来。我就在体会着这种流畅,牡蛎想,但这不会是全部的含意,而且一种艰涩正在这样的流畅中积聚。因为牡蛎这时感到有一点累了,他回头朝后面看了看,大概已游了一大半的路程。
他让自己改成仰泳。他的两臂张开,只是轻轻地拂着水的表层,就不会沉下去。两脚随意地踢动,身体就会前进。这丝毫不费力气。水真是人的好友伴,水对人的关怀可说是无微不至。在自然的状态中,它常能如此深解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