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愚蠢或者狂妄自大的人才会去激怒水，或者弄脏水。因为水也是美丽的，它就像蓝天，洁净无染才是本色。即使是燃烧的日光被它们折射回来，也是纯净无边的蔚蓝。牡蛎就这样仰在水面上，看着又高又蓝的天空，缓缓地前行着。太阳光映过薄薄的水层，照在他的胴体上。他的腹部悠缓地起伏着。他侧首望去，水库两边耸立的山头连续相接，山坡上松树林一片片墨绿，云朵投下的影子在树林的轮廓上移动变化着。这样过了许久，他的视野边缘紧靠着水面的地方，忽然一个细长、有着黄绿相间花纹的物体伸曲着飞快向外移去。他立刻翻过身，看清楚是一条水蛇在慌张地游走，无声地逃入一蓬水草丛中。
原来已到达水库这一端河流的入口处，刚才看到蛇，使牡蛎打消了在这边上岸的打算。好在他一直仰泳，已经休息过来，他决定直接游回一开始下水的浅滩去。
游回的时候，他的速度保持着适中，就没有停顿。回至浅滩处，他发现游泳的人几乎都走了。太阳已搁浅在水库那头的山峦缺口。
牡蛎上岸套上汗衫，穿好裤子，可接着他怎么也找不到自己放在草丛边的凉鞋。整个岸边除了沙石与草丛，一无所有。很明显有人故意拿走了牡蛎的鞋。“不会有恶意吧！”牡蛎对自己说着，“只好光脚下山啦。从前就总是光脚上山来与下山去的，这次再重复一下，这快乐就完全了。”牡蛎的话中并没有自嘲的意思。
次日下午，天空突然地阴沉下来，云层越来越厚。牡蛎犹豫了一阵，还是又登上山岭朝水库走去。
到达水库的时候，雨云已遮没住整个天空，忽而一条长长的闪电在天宇的西北角像蛇一样爬过。过了一会，轰隆隆的雷声仿佛在云层上滚动着，消失在另一边天角。牡蛎站在浅滩的水边，今天除了他，没有另外一个游泳的人。牡蛎感到无形的压力，来自于隐约的恐惧念头。
他久久地望着水库的表面，今天水的颜色是很深的灰蓝色。水中有一团团暗影在汹涌着，那是天空中翻滚云团的倒影。这些影子使得深水处显得无比神秘。
牡蛎当然知道那一些吓唬人的传说。水库里每年都要淹死一两个人，由于水鬼每岁需有人替换，才好去重新投生。这无稽的传说此时被牡蛎鲜明地记起，他浑身的汗毛亦随之竖立。他确实觉出有些寒冷，脱离了夏天的感觉像悬浮的外在的意念，使他惭愧。
头顶上又一次闪电与雷声轰鸣，雨云低落下来，站在水库边沿的牡蛎简直伸手可触及。他的内心也像闪电般亮了一下。“我不会胆怯的。”他自言自语着，开始脱去汗衫。
这会牡蛎已经在颜色很深的水中游着。他光裸的躯体在水中起伏前行，在昏暗中闪烁着柔韧物质的光泽。水面的光亮已被云影弥障住，因为乌云已融入水中。人的肉体就在云与水之间时隐时现，却不会被湮没。除非他沉没下去。
牡蛎听见自己划水的声音很响，除此以外，他听不见别的声音。这么大的水库，在群山之上，群峰之中，远离村镇。乌云实际上也已遮没住四周的山峰，牡蛎的周围只有云与水。他听到自己呼吸的声响，在划水的间隙里出现，也很响亮。这样的声音强度很奇怪，它让熟悉的声音成为生疏。失去最切近的熟知事物，牡蛎即被一团真实的寂寞缭绕。生命在深水中的孤寂。
水鬼也一样会寂寞，如果它们在的话。它们消除永恒沉寂的方法就是拖一个活人代替，将另一个生命的活力注入它们存在的环境，即水库当中。生命的活力在时间中扩散，或者被孤寂者吸取，因此需要不断地更新与充填。
牡蛎的双腿在水里沉默地划着，它们蜷缩起，又朝后下方伸开。它们在不断地由水的表层进入深水部分。牡蛎几乎接近绝望地想象着有一只或两只手爪，随时会在水下伸来，抓住他的脚，把他往下拖。
他的心脏收缩得厉害。他能够感受到自己四肢的冰冷程度，比水库的水更凉，寒意十足。他觉着四周的水在颤抖，而不是他自身。
后来他有意加快速度游动，把双手交替挥出水面，自由泳的夸张方式让他升起可以依靠自己力量的希望。他游到水库当中的时候，弥散的雨云渐渐收拢起，向上升腾，离开了水面，在天空中变得平实。密集的雨点被抛落下来，整个水库于是布满雨点撞击水面溅起的灰色水花与波纹。
牡蛎这时转过身往回游，他过分不安，无名的恐怖与孤单感觉连同快速的游动一齐消耗着他的体力。“我不能像昨天那样游到水库的尽头去，但我还是游到中心了。我一个人下来游了，这证实我真的喜欢这个水库。即使在它呈现出可怖与满怀奥秘的面貌时。”
“我的确畏惧着。从头到尾怀着恐惧和疑惑不定的孤寂感在游着，一刻都没有停止这种可笑的知觉。我的内部深藏着如此的惧怕与寂寞，我并且想到死亡。但我没有拒绝自然。”
这之后，牡蛎由水库下来时，天已经转为晴朗。乌云全都消散一尽，蓝天若洗，比昨日更多一种清晰。太阳刚刚接近山峰的尖顶。牡蛎在下山的路上没有碰上一个上山去水库游泳的人。这么说，这一天，水库属于他一个人。牡蛎不由得想开怀大笑。
海洋花园
牡蛎和朋友鲭中午去沙塘的海滩上玩。沙塘是一个近百户人家的渔村，村子傍山而建，有一条大卵石铺就的道路直通海边。开始，海滩上没有他人，只有牡蛎和鲭，他们从沙子里往外掘螃蟹玩。
牡蛎和鲭刚走到海滩边上，就看见青灰色的细沙上密布着许多小螃蟹。这些当地人称作沙蟹的小生物，背壳颜色很深，接近于黑色，但泛着蓝光。它们的螯上则有深红色的色块布在黑色之上，有的一只螯很大，另一只却很小。很小的一只螯就没有红色块。看着这些沙蟹静静地停在沙面上，其中有几只会忽然地快速跑动起来，挥扬着一块红色的大螯穿过其他蟹的空隙，牡蛎和鲭止不住兴奋的心情，他们向海滩跑进去。他们的脚刚一踏上那颗粒精细的沙子，像魔术一般，沙面上所有的螃蟹都消失了，一只不剩。这并不奇怪，它们都钻进沙子里去了，平坦的沙面上仔细看，就可以看到好多扣眼般的小洞。令人惊奇的是它们飞快的速度，以及如此敏捷的反应和信息是如何传播的。
秋天刚刚到来，中午的海潮仍然停在远处喘息，懒洋洋地朝滩涂漫上几步，又缓缓地退去。牡蛎和鲭挖到几只螃蟹，玩一会儿又把它们放了。他们快活又有些不舍地看着它们茫然无措地在沙面上跑了几步，就急忙地钻进附近一个小洞穴去。然后，他们朝海的方向看去。迎面的海风把他们的头发吹得散乱，向脑后倒去。牡蛎这时看出海不是一个平面，而是远处的海要更高一点，滚动的海浪像是要倾倒过来。他指给鲭看，于是鲭也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灰蓝色的不断推过来的海潮。他们没有后退。他们想，这大概是错觉。
已十三岁的牡蛎比小他一岁的鲭个头稍高一些，那时他们站立在海滩上看海，和海靠得很近。他们的脚下，浸湮着海水的沙子有好些沾到鞋面与裤腿上，使他们的鞋子变沉重了。海潮漫上滩涂又退去的声音就像一个没有形状的巨人发出的叹息，他们的一生可能都会感觉着这种触动。从小失去父亲庇护的牡蛎一定更是如此。
“快看！”眼睛一点也不近视的鲭这会首先发现了海面上出现的一艘渔船。一艘三十来吨的机轮，船壳漆成黑色，上面写有红色的字样，这种格调倒有些像沙蟹，可它要庞大得多。因为这片海滩处于一个海湾之中，渔船似乎由左边的海岬外拐入来。渔船拉响汽笛，在向村子里呼唤。很快，牡蛎和鲭听到从背后渔村里隐约传来喧嚣的人声，好像午间沉眠的村子突然醒了，吵吵嚷嚷起来。
牡蛎和鲭转过头，呆呆地看着从村子里走出来许多人，他们有的拿着扁担，挑着箩筐，更多的空着两手。他们在卵石的道路上走成一溜，其中有不少妇女和孩子，还有老人。他们大都很高兴的样子。这种明朗的情绪也感染着牡蛎和鲭，他俩也不由得兴致勃勃起来，看着这些人很快地相继走上海滩，拥成一个群体，向海边漫去。
牡蛎看见人群与刚才拢岸搁浅的渔船在海水边会合，他拉着鲭朝那边走近几步。渔村里出来的人都没有理睬这两个显然从镇子里来的陌生孩子，他们正翘首企盼着渔船上的东西早点搬下来。一艘去深海捕捞回来的船只，总会给一个渔村带回许多海洋的收藏，鱼、虾或者别的什么，大部分都是他们所熟悉的，有时也会有他们不熟悉的，令他们加倍快活和意外的东西。这一次就是这样。当一筐筐常见的鱼虾被抬下来后，船上十几个脸孔与肩膀晒成赤红的渔民又朝甲板弯下腰去，他们齐声吼喊着：“嗨——哟——”。他们重新直起身子时，肩上合扛着一条七八米长的大鱼。
这些年轻力壮的渔民们扛着鱼走下渔船的跳板时，嘴奇怪地咧开着，脸上洋溢着恶作剧的自傲笑容。他们走上滩涂，就把大鱼猛一下掼在沙地上。牡蛎和鲭这时也挤进围观的人群。牡蛎还是头一次看到这样大的鱼，他望着那鱼灰蓝色的身子和乳白肚皮，还有那翻露出一排尖利牙齿，长在头颅下部的大嘴，马上看出是鲨鱼。跟他平时在电影和图画上看到的一模一样，不同的是它的周围没有蓝色的海水，它也没有在游动，更不能凶恶地进攻与撕咬什么。“一条死鲨鱼！”他激动地小声对鲭说。“我在电影中看过这么大的。鲨鱼的牙齿非常有力，能咬碎铁片。”鲭紧张而盲目地点了点头，她听不清牡蛎在说什么。牡蛎的声音全然淹没在周围人们的叫喊、惊叹与欢笑、议论中。
接下去牡蛎和鲭看到的场面，是年纪尚小的他们无法预料到的。一种惊恐与迷茫在打击他们的心灵，可他们无从分辨其来源。那不是由于鲨鱼这一种来自海洋陌生领域的具有杀手称号的恐怖动物，是由于他们日常所熟悉的人，眼前这些男人，女人，孩子，与老人。
一开始的时候，面对来自同一个渔村围观的人群，站在鲨鱼旁边，方才抬鱼下船的一个年轻渔民突然被人群的喧闹所诱惑，仿佛受到某种鼓励，他随手抄起一根木桨，使劲地砍鲨鱼的头顶部。他的木桨挥起时，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但第一下木桨被鲨鱼坚硬的头骨弹了回来，人群发出一阵哄笑。他脸红了一下，又更高地举起木桨砍下去，这次木桨的头陷进鲨鱼的颅骨里。年轻渔民自负地笑起来。另一个渔民见状，他原来站在鲨鱼的尾部，就慢吞吞地走到鲨鱼的中部位置，然后他用穿着橡胶鞋的脚狠狠地踢鱼的腹部，像发了疯一样，直到鱼的生殖孔渗出仍然新鲜的血来。
转眼间，所有的人几乎一哄而上，他们用扁担砸，用脚踢，手抓。几个比牡蛎和鲭稍大些的男孩索性爬到鱼身上去，拼命地用脚踩。妇女们都在边上更快乐地嬉笑着，老人们则在勉励他们的孙儿，矜持地“呵呵”笑着。尖声的欢叫与应和的阵阵大笑不时爆发起，空气中跳荡着一种莫名的心满意足的节奏。一些海鸥被从远处的海岬那里吸引过来，先是几只，后来好几十只，在人们的头顶惊讶地飞旋着。
这种肆虐的力量与动机来自何处呢？或者说仇恨来自何处，难道仅仅是一种得以凌辱强者的机遇获得，和自发的必定要实行的仪式吗？到今我犹困惑于这种行为。
其时鲭惊慌地想要逃开，她用劲拉牡蛎的手臂，想和他一起跑。她拉不动牡蛎。牡蛎正陷于异常的愤怒与伤心之中，他猛然间觉得人们就在殴打他自己或者鲭，毫无理由，却肆无忌惮。他想大声地哭出来，想对那些人大声吼喊叫骂：“你们这些胆小的浑蛋！”然而他哭喊不出。他忽然丧失了语言的全部，包括发音。
下午，牡蛎和鲭仍然待在海边。海滩上的人群早已散去，他们全回村子里去了。牡蛎不记得那些人是怎样离开的。那些在滩涂上任意妄为的人就这样随意、不动声色地离开了，牡蛎想。他看到大鲨鱼的尸体仍被丢弃在靠近海水处的滩涂上，它终于被放弃了。牡蛎知道当地的人不吃大鲨鱼肉，他们说鲨鱼的肉就像沙子一样粗。那么他们为什么要把它捕上来，是因为他们曾经敬畏地谈论过它吗？
牡蛎的心境暗淡，他望见潮水已开始上涨。海浪开始不停地拍打那条鲨鱼的身体，把它上面的血迹和皮肉的碎片冲洗掉。从稍远处看去，鲨鱼的模样仍是完整的。只是它的身体半翻着，嘴比原先张得更开，显示出痛苦与疲惫的样子。仿佛一种死亡之后的感受，被记录了下来。
牡蛎和鲭不再想走近鲨鱼。尽管牡蛎非常想仔细地看一看鲨鱼的身体，譬如它的皮是否很光滑，它的眼睛到底是什么颜色，牙齿的质料是怎样的。牡蛎觉得内心笼罩着空旷的痛楚感觉，成人以后的牡蛎重感这种知觉时，是由于一场爱的结束。鲭紧紧抓住牡蛎的一只手，她想安慰一下他，又不知怎样做。
他们走出海滩，朝右边的海岬方向走去。走出一段路，他们在海岸边一块略高的礁石上坐下来。
天色渐渐不再像中午那样明亮，海岬的上空在积聚起一大块云堡。云堡的颜色由洁白逐渐变成灰色。一只全身雪白的信天翁由远处飞来，它毫不犹豫地飞进云堡中，过了好一会，才穿越出来。牡蛎望见它的翅膀好像涂染上了浓浓的水雾。然后它向海面落下来，黄昏也随之由空中来临。
接着是黑夜。
潮水哗哗地上涨着。潮水仅仅是海洋一个小小的奇迹，它是海洋这样漫长生命的巨大呼吸。海洋在自然地吞吐着，但足以叫人感受到惊心动魄。当月亮在半空中出现的时候，海潮已经涨平。月亮使海面有了与白天不同的景色，它抹去了那些明显的层次，使海水波浪的闪烁在一大片昏暗中呈现，像一座神奇的开放着银色花朵的秘密花园。月光照耀在海岸，使海的张望者成为一对影子。
牡蛎静静地回忆着中午在海滩上的所见，他觉得已经很远，无论在时间还是空间上。一切不像就发生在身后那么近的地方。他试图穿过月色望到那片海滩，结果他努力望见的只是那些跳动着的银亮花朵。他想到海滩的大部分已淹没在海浪下，于是觉得曾发生的事件更遥远了。可是那种对人的失望与惧怕心理没有被他消除，反而更深刻起来。他想，我应当表达，可我没能做到。他在想，渔村里人的那种仇视与快乐的表达方式，我为什么不能理解，反而惧恐与厌恶。这时候坐在大海边，我多么想颂扬些什么，然而我同样感觉到困难。
牡蛎又想到鲨鱼这会肯定已被潮水推动，即使不能浮起，也会被卷回深海中去。这以后，对于这条大鲨鱼来说，深海处彻骨的寒冷与攻击猎物的激动，它已经不可能感觉到。现在，牡蛎感到手掌中鲭的手很温暖，那样小，柔软，有点烫。他觉得自己很感激鲭，并且会不仅仅是此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