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的声音
清晨5点钟,少年牡蛎在睡梦里又听到那些难看家畜所发出的尖刻、愚蠢叫声。延续的尖叫声与牡蛎正做着的梦显然不相契合,梦境意象的跳跃产生了困难,一时使造梦的大脑陷于焦虑。牡蛎只好醒来,这下他听到的猪叫声更为确切。
猪的恐惧死亡的尖叫穿透了一个美好梦境的坚实外壳,牡蛎回忆不起刚才梦中的场景,只是他的心脏的某一处仍有一点沉湎的快乐在蠕动,像黑夜草蓬里萤火虫的闪光,随后就消失了。
宰猪场就在牡蛎家的马路对面。
昨天,牡蛎的同学黑鱼一大早就喊出牡蛎,去宰猪场看杀猪。牡蛎平常去上学,便由宰猪场门前经过。宰猪场门外一向散乱地堆着些猪粪,有时都扩散到马路上来。从大门望进去,就能看见一堆堆的猪皮,颜色有黑的,白的,还有黑白相间的,都十分脏乱的模样。那些猪皮上的鬃毛都枯干,没有光泽,它们像被脱下的陈旧外衣,而不是一种生命的皮肤。大门口有一条污水沟,沟水常是黑红色的,表面浮着一层油腻,有的时候还漂着一小段猪大肠,散发着很浓重的血腥气。牡蛎总是很快地走过去,他跳着走,以免踩着零星的猪粪。牡蛎走的方向和水沟的流水方向一致,他看到沟水的颜色慢慢淡下去,最后汇入一条长满芦苇与杂草的小河。苇丛中有很多青蛙,它们快乐地一阵大叫,然后沉默,接着忽然又一阵鼓噪。
牡蛎第一次走进宰猪场,他与同学黑鱼勇敢地走进敞开着的铁栅门。他看见黑鱼的旧胶鞋正好踏在一块猪粪上,他兴奋地笑了。黑鱼却只是在地面上蹭了一下鞋底,连懊恼都没有表示一下。
黑鱼熟门熟路的样子,现在他领着牡蛎经过那几堆猪皮。四月的阳光暖融融地接触着猪皮,一股淡淡的腐臭味刚被蒸发出来。腐臭意味着物的迅速分解与变异,这其实正是生命体的一种特征。非生命体的粉碎与变化则要缓慢得多。牡蛎没有避开那在空气中团聚的臭味,他想,我不能大惊小怪地像个女学生。他甚至有意凑近堆积的猪皮。猪皮的毛尖上有的向下垂挂着一滴油脂,几乎是透明的。
从猪皮堆过去朝右,有一个经过两个房子间的过道。房子挡住了太阳,过道有点阴凉。由过道的昏暗中望过去,牡蛎望到走在前面的黑鱼身子一下子冲进阳光里,变得轮廓分明。黑鱼发际下的暗影猛然消失,使他的头颅像一只倒放的柚子。而他说不出颜色的上衣正像一只被充塞的大篓子。一阵猛然爆发,如同要撕开空气般的尖利嘶叫就在这时朝着牡蛎走进去的过道袭来,使他不由得停顿住脚步。一瞬间,他的眼中闪过惊疑与慌张,当然他没有想转身逃去。他知道这是猪的号叫。
猪这种动物,平时总是粗鲁又和蔼,它们一生只会用鼻子哼哼与打呼噜,另外就会尖叫。无论疼痛或者恐惧,都会让它们尖叫不已。最后在尖叫声中结束一生。
在牡蛎眼中,这时候转过身对着他高兴得手舞足蹈的黑鱼,在明媚的阳光里像一个做着单纯游戏的树怪。牡蛎不由得也高兴起来,他朝着黑鱼,朝着那发出猪叫声的位置奔跑过去。
5点多钟,窗外天空还没有来得及发白。牡蛎丧失去最后的一点睡意。昨天宰猪场中的场景固执地占据着他的脑幕。那是在四月明朗柔和的阳光下,一片水泥空地上,几个穿着橡胶连靴裤的杀猪工人合力抓住那头几百斤重的肉猪。他们一个抓住猪的耳朵,另一个揪住猪尾巴,还有两个捉住猪的四条腿。猪开始用力地挣扎,并且在畏惧和愤怒中拉出粪便。后来它感到这样没有作用,就不再挣扎,只是一阵阵如虚脱病人一样地颤抖。在这过程中,它的暴烈、满含惧恐的尖叫一刻没有停止。这大概就是猪的与众不同之处吧。
牡蛎先是像黑鱼一样感到振奋,他的两颊泛起红晕。他觉得这实在是一个暖洋洋的春天,他的身体也像所置身的空间在舒张开来,心跳在那种粗糙生命的原始激烈的喊叫中加快。尽管这是失败的,没有效果的叫声。这也并不可怖。猪不会真正理解随后而来的死亡,它只是发自本能地呼号,因此似乎没有意义的叫声在溢满明亮阳光的空中随意就扩散开去了。
牡蛎思索着用哪一个字的字音,可以更贴近地表示出猪的大喊大叫的声音。好像哪一个拟音字都不适合。有形容狗、猫、牛甚至鹿叫的专用字,如“汪”,“喵”,“哞”,“呦”等,但没有专定给猪的。猪叫声的空虚和被鄙弃的性质,由此就被确定了。
牡蛎是被一阵突然的安静从随想中唤回的。他再看那头猪,已经被按倒在一个低矮的长木条凳上,屠宰工手中的尖刀早已经从猪的脖颈深深刺入它的心脏,又抽回出来,刀尖上的血滴已在凝固。从猪脖上的刀口喷涌出的血已贮起半桶,现在那刀口在冒着红色的气泡。猪半张开的嘴里只发出断续的“咯、咯”响声,这已是空气与猪的喉咙中软骨相碰撞发出的客观动静,不是生命主动的发音。生命已被尖刀刺中,已被宰杀。生命消遁。
猪的简单的生命,带着锐利的叫声遁去,如叫声消散。
留下的是躯体。这才是猪,将被分割成美味可口的猪肉的猪。
牡蛎和黑鱼兴致勃勃地观看完杀一头猪的所有程序,从剥皮,开腔,整理内脏到把猪的躯体切割成两半,运入冰库。猪的腹腔剖开时,那一汪呈淡蓝色的、巧妙地盘绕在一起的肠子,给牡蛎留下很深的印象。他几乎觉得那光滑柔和的表面看去是美的,即使后来当那些肠子哗啦啦地被工人们从猪的内腔推入到一个大塑料盆中的时候,也是这样。这时天大亮了,牡蛎起床,他很想吃完饭后,再去宰猪场看一次杀猪。他一个人去。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他想。一个人可以更专心地看。可他终于克制住自己的这个念头,去上学了。
牡蛎从宰猪场大门外走过去不远,经过一家院子的门前。院子的围墙后露出许多高大的柿树来,现在这些柿树的叶子很茂盛,柿子花刚刚开过,墙外路上能看到好些凋落的白色花瓣。到秋天,树上便会吊挂着很多椭圆金红的柿子,白头翁鸟在树丛里欢快地飞来跃去。但牡蛎从不在院墙外停留。他在离院门还有十几步时,就在地上拣起两块石头拿在手上敲打着,脚步沉着又快速地走过院门。
那条土里土气的大黄狗照例卧在院子中心。有时候,它会从水沟里刁回一段猪肠子什么的守着。牡蛎非常厌恶这条狗,也有一点害怕。牡蛎又讨厌自己害怕着什么,这加深了他对这条狗的仇视心理。这条狗肯定被主人宠坏了,任何人由院门前的路上经过,它都要先在嗓子深处发出阴沉、充满恶意的接近呻吟的声音。紧接着,如果它发现这人有一点惧怕的迹象,它就跳跃起身子,大声叫着要扑向人去,尤其对孩子。牡蛎曾有几次被它吓得飞快地逃走。后来他发现狗怕他蹲下来捡石头的动作,他索性每次预先拣好两块石头,再从院门前走过去。这方法很管用,狗现在只是卧在那里低沉地呻吟,连大声吠叫都不敢。
怪不得人们常说,这狗东西。牡蛎那时就想,我不会喜欢有狗的地方。等长大了,我要离开这个地方。
过了两个月,牡蛎班上组织去郊区良种场学工。牡蛎知道贝宁也会去,就很高兴地参加了这次活动。
贝宁是班里坐在牡蛎前排的一个女孩,戴着一副眼镜,给人感觉非常文静优雅的样子。这正是牡蛎喜爱的少女类型。牡蛎在上课时的视线大半落在贝宁的身上,偶尔地,贝宁回头见到牡蛎正看她,就一笑,这就构成了牡蛎幸福的一天。牡蛎常思忖着贝宁也喜欢他的状况,那都是些令人目眩的场景与细节。就这样,他铺展着他的白日梦,可从不表示出来。
临出发前,牡蛎回忆起去年夏天在学校内值夜的事。他们七八个男女同学在一个教室改成的宿舍里彻夜地闲谈,男同学边打着扑克边开玩笑,时而胡乱地吼唱起歌来吸引女同学的注意。半夜时,贝宁她们三个女同学要小便,结伴出了门。她们不敢走远去黑乎乎没电的公用厕所,就在教室前的草地上方便起来。不一会,一阵沙沙沙像细雨似的响声清楚地传来,几个男同学都明白是怎么回事,故意齐声大惊小怪地哄笑起来。牡蛎也在笑,他感到一种崭新的快活在身上涌动。
那些女孩子靠近草地撒尿的声音,像是她们平常喜欢做的与地面的窃窃私语,有着某种紧张与愉悦的成分。尤其其中包含着贝宁所发出的声音,对牡蛎来说,更是一样隐秘的、洋溢着暖意的诱惑和对他往日朦胧情感的触动。
所以这次牡蛎特意带了口琴去。当天晚上,牡蛎和他的男同学们就睡在良种场的会议室里,大家吵闹了一阵,就准备睡。牡蛎拿出口琴吹一支流行的歌,他希望住在隔壁房间的女同学能听见,特别是贝宁。这种念头很可笑,甚至可怜,但他克制不住要这样做。他吹完一支歌,黑鱼就妒忌地说,算了,该睡觉了。而牡蛎另一位好朋友白石说,还是吹吧,挺好听的,听着就会睡着了。这话给牡蛎一种安慰,也给他一种打击。牡蛎说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种认为,他的自我表现的欲望一下子如花朵一样凋萎,收缩起来。他把口琴压到枕头下去,把一种内心中的声音压到软绵绵的枕头下,他感觉到那种声音的窒息。
第二天上午,大家去参观良种场的育猪场。
牡蛎又一次走近猪的生存。在短短的时间内,我从观看到猪的死亡开始,现在又要参观它们的出生了。牡蛎这么想着,觉得有一点奇怪。
牡蛎和同学们走进一所简陋的大房子,当中是一条过道,两边用矮墙隔成好些猪圈。每个圈里都有一条母猪,和它的孩子们。也有的母猪鼓胀着肚子,正等待生育。那些小猪细声细气地哼哼着,互相撞架与追逐,这种景象使牡蛎突然觉得猪的生活有其具体生动的一面。或者说,在那种尖叫之外,还有着一些内容。可这种景象仍然是残酷的,因为牡蛎已经看过它们的未来与结局,倾听过那种被认为是空虚,毋庸置理的叫声。
走在前头的黑鱼几个这时忽然大呼小叫起来,牡蛎和别的同学赶过去,都往那一个圈里看。原来是一头超级大猪。一头纯白色的大母猪,看着比一头牛还大。良种场的工人过来说,它有一千多斤。它横躺在那里,差不多有二十来只小猪排列在它的肚皮前,一拱一拱地吃奶。它的神态几乎像同样情况下的女人一样安详,有一种满足感。
牡蛎看到猪圈虽经打扫,仍然肮脏的墙壁,和旧木头的栅栏门,仿佛张望到了自己内心中的迷茫。生命似乎具有的意义与空虚交替出现,这使他难以判断与领会。他在黑鱼的身边看到了贝宁,她正异常欢快地笑着和看着,目光里怀着明显的惊讶与喜悦。
这就是一个具有智慧的人的快活,当其在无智慧者或智力低下者的身上发现了一点和自己雷同的东西时,就坦然无遮地显示出来。这种显示是可爱的,它也是一时一刻的。但不是深思。不能深思。
可我不一样,我是个男人。少年老成的牡蛎暗自思忖道。
到了傍晚,所有的学生都围在良种场的井台边清洗。女同学们在洗衣服,男同学则从井里打水冲澡。牡蛎脱去衣衫,只穿着一条三角短裤站到水井旁,他刚刚成形的肩膀宽而柔韧,腰杆细瘦,两腿很直。一个叫珊的女同学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他感觉到了,并不在意。黑鱼早告诉过他,珊跟别的女学生说过喜欢牡蛎,牡蛎这会想起,可仍不在意。
他把铁桶放下井去,一晃绳子,铁桶歪斜着沉入水中。他拉起绳子,提上来满满一桶水。他说,谁要水。他的眼睛朝女同学们看去。这样,他看到了贝宁。
贝宁在揉洗着一件衣服,她的旁边站着牡蛎的好朋友白石。白石的脸上洋溢着殷勤的笑容,在对贝宁热烈地说着什么。贝宁也笑着回答。牡蛎看清了,她手上揉洗着的正是白石的衬衫。白晃晃的衬衫,上面浮着白色的肥皂泡沫,贝宁的两只柔嫩的手隐没在肥皂泡沫中,也许是融为一色。这一片白色顿时刺痛了牡蛎的眼睛。
太阳正好落下地平线去,一股恼人的滋味和失落感笼罩住牡蛎。他心中的某一处,犹如一大片旷野的暗影边缘,有一道尖锐的喊叫声像箭头一样先暴露出一个尖端,而后是扩展。
这就是那种由于急骤的疼痛出自原本的叫声吗,他不敢肯定。不,这与死亡无关。他坚决地想。
但我得离开。一定要离开。他把那桶井水举到头顶,猛地倾倒下。冰凉的井水覆盖了脸,又冲过胸和脊,最后流到脚底。那水有一点热了。对于生活,牡蛎第一次作出一个不再修改的决定。(后来的事实,证明牡蛎有一点完全错了。那就是他对导致他作出决定的那件事的判断。这是另外一回事。)
怀念河流
河流蜿蜒在一片田野上。河的两岸就是稍宽一点的田埂,长着厚厚的绿草。有几棵桑树,嫩叶都被养蚕的农民摘去,稀落的老叶子静悄悄地舒张着。几头黄牛在吃草,缓慢地朝一个方向移动着。已经很有些热意的太阳光映照着整片田野。远处一边有连绵的山坡,村庄就在那山坡下,掩映在樟树和桃树的树丛中。对面很远的地方也是山岭。两边开阔处的田野则似乎在伸向无际,但牡蛎知道,其中的一边走到头就是海湾了。另一边田野的中间也有一个村庄,看得见伸展开树冠的树木和黑瓦盖的房屋,那是牡蛎不熟悉的村庄。
河流在这大片田野的当中绕出两个弯,像个横放的S字。河流十分明亮,正走在河岸上内心快活的牡蛎这么想着,明亮的鱼群游在明亮的河流里,所以看不见它们的身影。
牡蛎15岁的样子,细高个,清瘦的模样,是个城里的少年。牡蛎旁边走着表兄仁法,他和牡蛎差不多高,脸孔幽黑,看得出是个农家子弟。他比牡蛎大两岁,也比牡蛎壮实得多。
仁法肩上扛着一种捕鱼的简单工具,当地叫“引”。它用小竹子扎成四分之一个西瓜的形状,在有弧度凸起的一面和底部蒙上网子,另一面空着。配合它的工具是同样用竹子扎成的三角形东西,底边套上几个粗竹筒,叫“拢”。捕鱼的时候,人得站到河水里,先用左手将引放到水底,然后用右手使拢,在周围的水里上下打动,逐渐把水中的鱼驱赶向引。待拢抵达引的开口处时,左手即可将引提出水面,被驱入引的鱼这时就会在网底上无奈地扑动着鳍叶与尾部。从这方法可看出,引这种工具只能在水浅的河域里使用。
仁法这时停下来,他放下肩上的引,对牡蛎说,到了。你看这边。牡蛎顺着表兄的眼光看去。倒S形的河流在这里开了个小口,形成一条小小的支流,其实只能说是浅浅的河沟。是用引捉鱼的好地方。
牡蛎高兴地说:“我先来试试。”
“不,你先看我怎么用,你再来。”仁法说着,拿起引。牡蛎只好仍然在腰上挎着那个竹编的鱼篓。鱼篓的盖子用有弹性的竹青编成漏斗形状,即使泡在水里,鱼也游不出来。
牡蛎看着仁法一手提着引,一手握住拢走下河沿,跨进河水中。仁法两三步就到了河沟中心,河水漫在他的大腿根部,黑粗布的短裤马上湿了。仁法走过的地方,河底的泥浆在泛起,河水一下变得混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