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罗派昂回家很晚,他打开门看到地上有一张纸条,显然是从门缝塞进来的。他好奇地拾起一看,上面用英语写着:“我来拜访,未遇,惆怅。李晴。S学院外语1班。”这种情况以前偶然也有过,他把条子收好,塞进笔筒,心想无非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只是S学院使他又想到比佳和晨凡,她们也曾都是这个学院的学生。时间使这之前发生的一切消逝,这是他感觉中人和事物失踪的又一种解释,他想。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下午,他回到家又发现署名李晴的一张纸条,同样是英语的留言,简略,却又明显传达出一种情绪。这回他不能不注意她——凭感觉他认为李晴是个女学生,他下意识地想象起她的模样,也可能像比佳一样细弱,但也可能恰好相反。他停止这个想法,仿佛意识到这一联想的可耻与可笑,这让他觉得自己像个色情狂。后来过去几天,他又一次看到李晴丢进门内的纸条,他不由得一个人在房间里笑起来,他想这女孩倒像古代的孔夫子,专挑人不在家时造访,不知她是否是有意这么做。否则她就是个坏运气的女孩。
那天星期天,罗派昂决定去S学院找一下李晴,看看她到底有什么事,再者也算对她一再扑空的补偿。
他走进S学院大门,走过一片草地,一条林荫道,找到女生宿舍。他很快询问到李晴的房号,走到房屋门前,门开着,他看见几个女学生正在服侍一个酒醉的女孩。那女孩正被搬到床上躺着,他看着她躺好,才说:“我找李晴。”
那几个还站着的女学生一齐转过头看他,目光都有点惊讶,其中一个学生指着床上的醉酒者,说:“她就是。”
罗派昂于是看清那是个容貌一般的女孩,可醉酒的懒散神态那时有些迷人。罗派昂走到她跟前,说:“李晴吗,我是罗派昂。”
那女孩只微笑着看他,却不回答。她的脸很红,像天空中的红云浮在脸的表层,她眼睛斜睨着,过了一会就安然地闭起来睡着了。罗派昂抬头对其他几个女孩笑了笑,就告辞出来。这之后他没有再见到李晴。
那几天罗派昂很寂寞,所以当一个叫孙林的朋友带着一个姑娘来时,他高兴地留了他们吃晚饭。他做了鲇鱼汤,那个姑娘不无夸张地说:“哇,没想到你做饭做得这么好呀!”“那你以后就再来吃吧。”他随口回答。
那个姑娘就又来了几次,罗派昂又为她做了两次饭。她夜晚呆到很晚才回去,整个晚上絮絮叨叨,用她的话说是在说从来不说的心里话。她说自己在银行工作,她说她在家里非常被宠,她说她小学时就很顽皮,长大了仍不改这个习性,因为这是个性,等等。罗派昂想,我为什么要听她说这些,可他也没法打断她。他不由想起晨凡,她大多时间总是很乖地坐在那里,当她开始穿起丝袜子,她就真显得很文静了。可现在她在哪里,他一点都不知道。
而那个姑娘说着时看出了罗派昂的不集中注意力,她不高兴起来。她停止了说话,凝眸看着他,他仍然像往常那样像个长者似的对她微笑着。她恼火极了,她说:
“孙林是不是有时晚上住这里?”
“没有。他怎么会住我这里?”罗派昂说。罗派昂过了一会才明白,她是将他当做一个同性恋了。或者,她企图将他当做同性恋来解释他对她的态度。
7
第二年春天,罗派昂简直觉得时间真的带回来了过去那些消逝的事物。
首先,一天下午,比佳敲响他的房门。当那轻微的敲门声音出现时,他一时没有觉悟过来。他疑惑地打开门,看见一个穿着时髦长裙的女子立在门前。他一下子竟没有认出她来,而她说:“我是比佳。”
他听出了她的嗓音,可他看着她的脸呆呆的。
她的脸变了,变得宽大,粗糙。她从前那么娇嫩。她的身材变化倒不大,那几乎没有的乳房也仍然没有长起来。
她说:“时间对我们女人真不公平。”她还是那么敏感,洞察分毫。
她说:“我来请你吃饭。以前都是你请我吃。”
他们去了一家餐馆,她为他点了鱼。看来她记得很多。她又要了啤酒,她要东西的样子非常自如。她递给他一张名片,原来她在广东某地的一家公司当了副总经理。吃完饭,她又邀请他去她住宿的宾馆坐坐,在那里,她为他准备了许多他喜欢喝的饮料。可罗派昂无法喝完那些饮料,他抚摸着她的身体时,避免去看她的脸。他几乎不能兴奋起来,他试图回忆过去的细节来振作自己,但也只获得短暂的效果。他离开宾馆时,觉得从未有过的沮丧。他把她的名片也忘在了宾馆,当然她也没有再来找他。
四月的时候,周到也回到了这个城市。他就在这里开了一家影楼,不再去深圳。他是过了一段时间才给罗派昂打电话说自己已经回来的,他说他照了一些艺术照片,想让罗派昂给他看看,因为他自己这些年艺术感觉迟钝了许多。罗派昂只好去看他的那些照片。
罗派昂走进周到的摄影楼,就看见那些挂满墙壁的精致、浪漫、同时充满矫情姿态的婚纱照和美人照。周到说:“什么时候你也来照几张。”随后就拿出他的艺术创作来,那是几张黑白相片,场景都是在一个破旧的城市胡同,三两个年轻男女摆出奇怪的姿势被照了下来。其中两张一个少女蒙上白布假扮成雕像,另几张有一个男青年两手展开一张报纸,报纸已被点燃,火光在画面上很突出。
前卫与时尚做作的杂交现在成了周到的摄影特点,罗派昂想。他来回翻着那些照片,考虑着说辞。这时周到过来说:“我们先去吃饭,再回来聊。”周到身边站着一个男青年,正是照片上那个模特。
8
周到这次没有摆谱,他把罗派昂带到附近的一家小酒馆里,那个男青年也跟着。周到介绍说那个男青年是市电台的主持人,深受年轻女听众喜爱的DJ。他说,常有女听众写信求爱呢。男青年则回击周到专摄美女像,总归是为美女摄像,或将女人摄成美女,反正都一回事。到他这里都是美女,周到真是艳福不尽。
接着喝了几杯酒后,那男青年就说:“周到,你还搞什么艺术,你只会摆弄女模特。你还是多赚些钱算了。”
周到铁青着脸说:“你这家伙知道什么,就晓得跟女人混。这么点年纪就带个孩子,连饭都不知道怎么挣了吃。”
男青年听了这并不生气,仍然讪笑着对周到说:“你是不是又要我给你介绍女朋友了,每次总搞吹。这么大年龄该结婚啦。”
周到转头对罗派昂说:“别理这东西。我这回真的想把艺术拾回来,我想出个艺术性强的摄影画册。总在挣钱,感觉烦得很。这世界太实在,很肮脏,在深圳我最受不了的就是漂亮女人都被那些有钱人包了。像我们这样的人只能望洋兴叹,我这点钱在那里连个丑女人都找不上。现在权力世界里尽是贪污、受贿,财富的世界里则随处是行贿和蒙骗,只有像你罗派昂这么单纯的人才会仍在写诗歌。”
见周到越说越来劲,罗派昂赶紧打断他:“我们回去看照片吧。”
其实提到这个世界,罗派昂心里一片茫然。
单纯,他想,这是个可笑的托词。这使他确切地体味到自己仅仅在旁观这个世界,而不是加入其中,实质上他被抛弃在旁边,被界定为局外人。这表明他优雅、高尚,像机器一样不为金钱所动——他尚未来得及从世界中逃跑,已经被隔离出来。
9
罗派昂那日在大街上走,他看见阳光照在地面一片斑驳。他抬头望去,天空中像布满了浮油,天空似已最终丧失了它的清朗。人行道地砖上有着黑乎乎的油污,那是夜间那些大排档的遗物,人们就像家畜那样围着吃食,把食物和残渣弄到碗盘外面来。
罗派昂就感到自己对这个城市已很厌倦。
也就在那一日,罗派昂刚回到家里一会,打开门时他还在想,这个房间就是我的囚室。唯独我不能从这里失踪,他恹恹地想。他听到似曾熟悉的敲门声音。
他打开门,看到晨凡。
这一次他看到晨凡心中忽地漾起一阵喜悦,他不由自主地上前拉住她的手,说:“晨凡。这么长时间你到哪去了。”问完后,他才冷静下来,感觉到自己的举动有点失态。
晨凡则由此感觉到罗派昂现在变得可爱些了,不像从前那么冷淡。但她今天来是为了告诉他两件事。她坐下来后,就说:
“我毕业后进了一家广告公司,收入还过得去。”
然后她又说:“我有了男朋友。那天我在等车,他站在对面盯着我看,当时我就觉得他要走过来和我说话,果然他就走过来了。我们就这样认识,我对他也挺有好感。”
她好像抓紧着要把这些话说完。她说完后,就看着罗派昂。
罗派昂以为她就要走,但她没有表现出要走的样子。罗派昂这时发现她的样子确实变了,她的穿着比以前艳丽,也更时尚,她的发型修成像一枝玉米穗的模式,这让她的脸生动了许多,差不多美丽起来。他突然感受到那种久已陌生的猛烈的冲动,他明确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坚硬和振奋。
他站起身走到她的边上,她没有动。她在等待着,他能够触及那种等待的引力。他伸手把她拉起来,然后拥抱住她。她的身体一瞬间非常柔软,几乎悬贴在他身上。后来他们在床上,他脱去她的衣服,内衣,也脱去自己的。她依偎进他的怀里,她说:“原来我以为你浑身都会是坚硬的。实际你的身体也很柔和。”他听了就把坚硬的部分贴过去,他对她说:“你感觉到了,对吗。”她点点头。“进去好吧。”他贴紧她说。
“嗯。”她这样回答。
于是她就让他进去。她下意识地包容着他,没有一点放松。他让自己进去,他觉得她那里非常合适,太合适了。
这一次她离开他那里的时候,在门口,她说:“你不用送我。我不会再来。”
这一次她明确无误地把罗派昂丢在他自己的家门口,她一个人走下楼去。她是最后一次走这段楼梯,她相信自己。
10
罗派昂站在那里,听着晨凡下楼梯的声音。这声音消失了,他仍然站在那里。过了好一会,他才回头看自己的家,那里面的房间他一清二楚,这猛然令他恐惧。
他清楚地体会到,另一个年代真正开始了。
这回,或者说,在这一年,在这个春天,他在她们那里真实地失踪了。他就失踪在这里,这就像一场行为艺术——他在生活中谋杀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