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她说:“你得写下我的一段生活。写下我,和我的小房间。”她的目光对着我像夜间多云的天空,只有些许孤星闪烁。我礼貌而略怀伤感地点着头,哼哼唧唧不作回答。我在费力思想着生活与生活者的关系,它们间的区别与重叠,一直至今。还有它们共同的环境,大到宇宙,国家,一座城市,小到某家公司或某个学校。只有最后,才值得提到一个小小的房间。
可我也没有拒绝,尽管这是一次画地为牢的写作,我想试试。也许我可以说,我从小写起,就像人们常说的从小事做起。我最后不见得能走出这间房子去,我有预感。
开头这间小屋子不完全属于她。黄昏下班后,她总得站在一扇门外,等那门被别人打开,她才能进去打开自己的房门。她租住别人家中的一间屋子,那房间占据人家一楼客厅的一部分,旁边就是人家的厨房,感觉起来像一只不被重视的小动物。不知为何,动物的眼睛即房间唯一的一面窗子不对着外墙,却对着客厅开。夏日的傍晚,我去她那里,在她的房间门外看到光线朦胧的客厅里坐了老小一家人正在看电视聊天。她小房间的门半掩着,我走进去随手关上。房内灯光明亮,她独坐在那张窄小的钢丝床上看一本杂志,床上铺着深红色的被单,有些刺目。我也坐到床上去,我的动作很自然,并不是因为房间里没有别的椅子的缘故。
我先不说话,把手放到她裙摆下裸露出的膝盖上,她嫣然一笑,放下手中的杂志。我便侧转身子去拥抱她,她的肩膀消瘦,身上的肌肤丰满富有弹性。我的手快活地向下落去,像一只松鼠顺着树枝回家。我用两手托着她缓缓舒张开的臀部,熟知的冲动向我袭来,这时她的身体僵直起来。我睁眼疑惑地看她,注意到她的眼睛没有在看我,她的目光由我的肩头跨越过去。我跟着她的眼光回头,就望到开着的房间窗子,望见这家男主人端坐着的半张侧脸。“嗨。”我说,我只能说出这个无意义的词。我放开她,欲起身去关上窗扇,她说:“别,这样不好。”
“为什么?”“他们知道我离了婚的。”
“那我就是你现在的男朋友。”
“可你不完全是。”她的语气里有一点抱怨。
“这又有什么区别。”我固执己见,走去把窗子关上。我看到那些被电视闪烁不定光线映照着的侧面的脸,都像被固定着,丝毫没有转动。我回到床边,面向着她俯下身去。她轻声说:“别!”我身体的重量已把她压倒到小钢丝床上,我说:“床太窄,我只能压到你身上。”“你坏。”我感到她的嘴就在我耳边,细喘着对我讲,她的两腿舒展开来。
后来,她有了一个主权明确的房间。是她单位分给她的,一套单元房中的一个小间,在一幢临街楼房的四楼,客厅与另外两间房都不属于她,而她十分满足了。她在自己的房间里铺上绿色地毯,屋角摆一个单门衣柜,靠窗放着写字台,又直接在地毯上放一块旧席梦思作床。整个房间几乎没有什么空处了。那时,我们的关系既在发展又在后退。她有这安全得多的房间,我们在一起消除精神寂寞和享受肉体快感的时间就更多了。我非常喜欢她的旧席梦思,我想它里面的陈旧弹簧已熟悉与乐于接受人体的压力,变得很柔软,富有性感。它使我们每一个动作的节奏都自然而然地得到加强,而且伴以波浪般的起伏感觉。
我不知她是否因此愈加迫切地期望着我的到来,反正我常常怀着这样的一种渴意,一想到就要去她那里,就心旌摇荡起来。正好爽朗高远的秋天已经到达,我们约会的次数更加密集。
与此同时,她的抑郁与敏感症在发展,这是她体内的另一支阻碍我们接近的军队。她从来不完全相信我,觉得不能够彻底攫住我的爱意和我的实质。她一直怀疑着我并坚信她的怀疑,相信我是一个影子般流动的人,永远会在指缝间溜掉,自己捉住的永远只是空虚。
毫无疑问,我只能猜测她的许多意念,像一个行为学说的信奉者(实际上我对之半信半疑),探求力在一个人明亮的行为与黑暗的心理之间不断地推移,疲于奔命。像一个盲人顺藤摸瓜,最终可能一无所获。
那几天,她一再告诉我,她最喜欢去装潢华美的舞厅跳舞。她知道我一次也没有去跳过舞,就说,你一定要和我去一次。我不强迫你陪我跳,那里有的是热衷于请漂亮女人跳舞的潇洒男人。你只需到舞厅里去看一下,你肯定会觉得那里真的是美女如云。不可能不这样。她提这一要求的那种含意,我能猜测到一二,我一乐,就答应了。
我于是陪她去了一家有名的舞厅。那一整个晚上,我没有充分地领略到所谓美女如云的景象,由于有先入之见,我能够从那些女人的脂粉下辨认出她们本来的面目。我消除了自己美好的幻觉,唯一的收获是亲眼目睹到她在舞厅中为众人所瞩目的情景。我陪她离开那小房间时,她略施黛粉的脸和换上舞裙后的身形已称得上美丽,进入舞厅,马上更加光彩照人。我看到她神采飞扬,又不失高贵庄重,与平常我所熟悉的时而娇媚、时而忧郁的形态判若两人。那几个西装革履、表情自负的男人争着邀她下舞池去,开始我发现他们看到我在她旁边,有些犹豫。我知道我的目光并不友好,就索性离她远远地站到舞厅一角去观看。有时她被舞伴带着旋转到我眼前,我便一次又一次地为她容光焕发的表情吃惊不已,意识到自己以往对她认识的片面。
夜深时,舞厅散场,我陪着她走出来。外面已凉风习习,她依着我娇喘吁吁,我感觉到她身上散发着的热量。我问她:“是否累了?”她说:“不,根本不会累。我就喜爱这种感觉。”她的口气满怀着留恋与满足之意。
“你觉得我跳舞时的样子怎么样?”她问我。
“很灿烂。”我说,这正是我所了解的她要我来的含意。我内心里觉得遗憾,因为她今天晚上的目的只达到一部分,另一部分由于我的不同的观念而遇到了阻碍。
她意识到了这种阻碍。
这之后不久,她只跟我打了个招呼,就一个人到另一个城市去了一个多星期。她回来后,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常在一起,情况从表面上看没有变化。大约过了一个多月,那天我到她那里,我的心情挺好。我们在弹簧松软的旧席梦思上相拥着,都很快激动起来。那天我和她做爱的进程悠缓而流畅,其间几次变得急切猛烈。当我们结束时,我产生起一种和她之间还从未有的亲切感觉。我总是在事情转折的关头出现一些相反的知觉,这次也一样。她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感觉到我们之间的亲密无间,以致失去警惕,要把一件纯私人的隐秘事情告之我。总之,她已经在对我叙述起她上次外出时一场性的遭遇。
她说当初她只是烦闷,对我感到绝望,正好那个城市一个原来认识并追求过她的男人写信邀她去玩,她就去了。那男人已有妻子,刚结婚不久。她到的那天,那男人把她安排在一个宾馆住,当晚陪她吃饭后就不愿走。她开始拒绝,但没有坚持住。那男人长得并不很帅,个子也不高,他这方面却很有力,那时他在她身体里没完没了,把她都搞疼了。她虽然觉得有些委屈,可仍然高兴。
我听到她一开始说出这事,就不再说话。我无话可说,方才萌生的那种亲近感觉一时无法消除去,就很生硬地在身体内一个角落搁着,使我觉得可笑。我默默地听着她叙说,没有打断她,当然也不责备她。我甚至反思这是我的责任么,或者根本与责任无关。她是自由的,每个人都独立,自由,每个人只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对自己负责任,没有必要管别人的想法。她这样做了,这对她具有价值,不论其后是得到或失去什么。
然而在她毫无隐瞒的声音里,我渐渐忧伤起来。莫名忧伤的情绪仿佛从很远的地方抵达我,它不出声地到达,绵连不绝,使我看不清它由来的地方,看不清过去的日子。这种默然的忧伤使我那天夜里没有从她的房间离开。
她刚搬到这个房间时,他曾买来一束鲜花送给她以示庆贺。她那里当时没有花瓶(后来也一直没有),他就说可以插到茶杯里,她不肯。她就把花放在床头,结果花当天就凋萎了。那时他们都没在意这件小事,都没有注意到这一个故事的预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