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她那里去的次数逐渐减少,先是每周一次,接着不再确定。他每次都找一个借口,拙劣地想要说明他如何忙着做别的什么事去了。她从心底里瞧不起这一些借口,洞穿这种男人的粗糙伎俩,这让她获得一点平衡。
她并不真明白他这么做的原因,于是加强了她原来对他的判断,一个像影子般叫人捉摸不住的家伙。他极少向她吐露心语,无论忧伤或者烦恼,她看不出他的痛苦,只能感受到他快乐时身体的颤动。这仅仅是他的一部分快乐,短暂的,她从来不满足这一点。可她怎样才能探及他的内里,她觉得那里像一个深坑,充满诱惑与陌生感。事实上在这方面她无法亲近他。
这段时间她试着想念她的孩子(她假设她有一个孩子)。她一向认为那个胖嘟嘟的女人夺走她原来的丈夫,现在她早已不在乎“夺走”这个词。那个瘦高个子的丈夫此刻对于她是一件丢失后才逐渐体会到本来价值不大的东西,如某个孩子想到自己的旧玩具。她仅仅想念一个孩子。她想,我现在有这样一个房间,我可以有一个孩子。
她越来越爱护起自己的小房间,自从他来得少了以后。也自从那次由他陪着去跳舞后,有一个舞伴自称是某公司的经理,不知怎样打听到她的工作单位,一再给她打电话,拼命地夸美她,说是从那次见她后心里再也抹不走她的身影,约她再去跳舞。她没有答理。她想着有些伤感,因为他似乎从来也没有如此赞美过她。她这几天几乎搞不清自己是需要赞美,还是需要某一个人。在她茫然思想的时刻里,那位经理就每日驾车到她上班地方直等到她下班,然后一定要接她去吃饭。她不干,又坚持要送她回家。那一天经理终于说服她把她送到了楼底下,知道了她居住的地方。过了两天,经理就在傍晚来敲她的房门,她隔着门问清是谁,就不开门,而经理就在她的楼下过道里站着不走,以示痴情。这样有几次,每次一站就是几个小时,直到深夜才能听到经理离开下楼的脚步声。
有一晚他来了,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站在她的下一层楼道口,探出身望她的窗户。他上楼敲开门,她让他进去连忙关上门。他问那个人是谁,为什么在朝你的窗户看。她告诉了他详情,他笑了起来,还开了她几句玩笑,说既然是个年轻的公司经理,看模样长得也挺洒脱,认识一下也不妨。他不知道他的话实际上在加重着她一向对他的失望和疑虑心情。那晚她差不多没有快活起来,也懒得响应他的动作。
犹如被这一些事实推动着,她现在感到亲近可信的只是这小小的属于自己的房间。她慢慢愿意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了,谁都不要来。
今晚,她知道他不会来,也知道那个经理又站在下层楼道克制着心中的焦虑,克制着自尊。她感觉着内心里由于与他疏离而生出的对事物的淡漠,以及对那个经理的嘲笑,加倍体会到自己所置身的房间给予自己的维护与真实的温暖。她几乎要流泪,由于这样孤独的温馨体验。
她关上灯,站到窗边,眺望着幽暗的天空。这天是阴天,天顶上星群已经被云层吞没。她平望去,远远近近有许多楼房的灯光闪动在黑色的空间,这些灯光有的发黄,有的发白。再往下看,是围绕着楼群的一片片树林,树木们在路灯的照亮中,变成一团团深浅不一的灰黑影子。
越低的地方,越具有现实的重量。她记得他说过。此时她不喜欢他这些话,在他那里,生活仿佛成为黑白色。她喜欢色彩丰富鲜艳,她想道,我应该离那样重的感觉远一些,人活着应该轻松愉快。
她拉开写字台抽屉,熟悉地在抽屉口摸出一只小瓶。她准备吃几颗安眠药片,好好地睡上一个夜晚,明天,也许生活得改变一下。她早晚会告诉他这一点。这么想着,她伸手在桌面上摸索到凉着开水的杯子,从瓶子里倒出几颗药片吞下去。
要是有月光多好,她在旧席梦思上躺下来,眼睛仍在看着窗户。这会,她已经能感觉到自身的轻盈与纯净。她已完全忘掉他和那个什么经理,完全不会想到他们。她幻想中遥远的月光这时忽然涌进窗子,携带着远方草场上绿草的芬芳,还有那些飞舞的粉蝶,和它们栖落的草叶与花瓣。草丛的深处则穿行着油绿花纹的蜥蜴,她一点都不怕它们,起码这点她与别的女人不同。
现在深夜又来临了,下面楼道传来经理痛苦离去的脚步声,她一点也没有听见。她静悄悄地继续想着。如果一生就在这小房间里,不再出去,不再要那些东西,那些人,金钱,漂亮的衣服,工作。即使是白天,只要听着白昼在外面喃喃而语或喧嚣,只需听着北风在外面号叫,丝毫不用感受它的刺骨冷意。也可以坐到窗前,隔着玻璃望着其他的人四处疾走着,躲避着紧随不放的寒气。因为冬天就要来了,而我只需望着。
她在房间的宁静黑暗中不出声地想着,她的眼前出现幻象。那是一棵树,在她的窗幕上栩栩如生,她望着色彩鲜明的树的绿叶,接着是黄色的叶子,接着是凋落了叶片的树枝,然后又是绿叶,她相信自己可以就这样注视一生。她的心更宁静了。后来,她看见窗子的上下两格都出现一个太阳,绿颜色椭圆的太阳。窗格子就像天幕,一片纯蓝色。一切都不可能只是黑白的,她联想至自己以前的看法是对的,不由高兴起来。她的手指极缓慢地蠕动着,随后是她的脚,唇,和胸间的呼吸。它们都在动作,仿佛要朝天空和太阳移去。她感到胸肌软软的,在向外扩张,她低头看去,那是两团沉睡的云朵。就在她的视线里,有两只小鸟穿云出来,投向方格的天幕,固定在那里。这就圆满了。在这个意念中,她闭上眼睛。
很久以后她才醒来。她醒来时便对我说:“你得写下我,和我的小房间。”说实话,我并没有义务非要为她写下这一些,我在费力思想之后也还这么认为。可她这时候像很早的时候那样对我微笑着,陌生、可贵的过去像早已逃飞去的蓝色鹦鹉突然又落到眼前窗台上。我巡视她的小房间,发现她的衣柜没有镜面,房间里也没有梳妆台,这是因为她坚信她的天生丽质吗,以前我没有注意到这。这会是补偿。
我又一次品尝着那旧席梦思引导的柔绵方式,这一回,我抱着迫切、弥补的心情来到它的气氛中。
我用力抱紧她,在她身体的压迫里,我开始冲动与奋扬。我好像远远地感到自身的鼓胀与耸立,而她的触及反比我近,她在我怀里急切地说:“快进去。”但就在这时,席梦思里的一根弹簧被过分扭曲了一下,它发出一声金属的疼痛叫喊。我沉醉的意识顷刻间苏醒过来,或者说顷刻间破碎。回归的小鸟只是刚才的幻影,窗台上空无一物。像高耸的浪头塌向低谷,我惭愧地感到我的萎缩。
那次她不同意把花朵插到有水的杯子里,花束在温热的床头迅速枯萎。这次我知道她在努力克制住焦躁的心情,她一时加倍柔情、主动地抚摩我。然而,每次在她的鼓励下我重新耸立,来不及推进就恢复了绵软状态。我像一个打定主意的逃兵,一连数次,我已经在自我的强迫中滋生出厌倦与烦躁。我非常羞愧,大脑的隐秘处却有一丝这回终于解脱的放松。
他的右手一直在她那里按着,她也已在变得干燥,像季节河流的水退去。她的血流渐趋平缓,最后冻结为固体。他不吭声地拿开手,仰面躺着不动。他飞快地想到第一回和她的情景,他那样坚固与痛快淋漓,难道真的有什么改变了,这个念头快如闪电。他回到现实中,听到她在旁边说:“我讨厌一个男人心不在焉。”
她的声音干涩而疏远。她没有回忆起她和他很早前的事,那些痛快与缠绵的经过。她的脑海里装满着这一次,似乎她的美貌、柔情、渴望和努力对于他已是一片虚无,此刻占据了整个房间的虚无。这不能允许,这只能怪罪于他,由于他的心不在焉。今晚,他真正是一个影子,这身体只是个空洞无物的虚影。他谁都不需要,她也不再想需要他。
“你走吧。”终于她对他说出。而他也在等着这句话。她的声音干硬枯脆得像一张落叶,也像她那时候最终扔出门去的那把花束,她已经放得太久。
他自己开门走出去,她没有马上把门关上。她听着他已经下到二楼,一楼,走到街上,走远了。她又听到下雨的声响,雨愈下愈大。她站在门边,犹疑不定地看她美好的小房间,被压得凹凸不平的席梦思床面,竟慢慢想起很久前的一件事。她不再在乎这个房间了。现在她仅仅是一只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