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何时起,北京的夏夜也会飘起绵绵的细雨了?而我的记忆里,夏季的雨夜却为何总是电闪雷鸣?
我想,这样的雨夜,以前必定也曾有过。一定是我的记忆实在太不可靠了。
或许,这又是阿澜的日记在作祟了?不是有很多次,就在雷电交加的夜晚里,我曾借着烛光阅读那本破旧的日记么?
而此刻,天空中却飘着细雨。细得令人分不清到底是在下雨,又或是置身于云雾之中。
我于是独自站在这云雾中,木然注视着二环路上匆忙的车辆,还有远处灯火通明的工地。
无数漆黑的楼影,正偷偷从四周成长起来,越长越高。高过这五层的楼顶,眼看就把这一小块空间淹没了。
我站了很久,腿有些酸了。我于是坐下来,坐在硬硬的楼板上。
我用双手环绕着膝。
这一次,我不曾站在顶楼的边缘,也未曾展开双臂。生平第一次,当看到脚下穿梭的车灯时,我感到有些怕了。那些车灯,它们自顾自地繁忙着,不曾留意这耸立在黑暗中的一幢幢楼房里,会有多少双眼睛在注视着它们。
我有些害怕站在边缘。现在父亲已经不会再来阻拦我了。没有父亲的阻拦,我或许果真会落下去,打搅了那些穿流的车辆。
却不一定能惊醒这眼看就要睡熟的城市。
楼板被雨水打湿了。冷冷的雨水,已经浸到我裤子下面的肌肤了,凉丝丝的感觉,仿佛千百只蚂蚁在爬,不多久,就爬进心里,爬进骨头里。
遇到了心肌和骨髓,它们便立刻啄食起来。
是谁饲养了这些微小的昆虫,又让他们来啄食我呢?
它们已经不止一次地光顾我了。
是我。就是我自己!是我在饲养它们。是我用自己的肌肉,自己的骨髓,在饲养着它们!
但我为什么还要停留在这楼顶,让这些寄生虫肆意地啄食我呢?
不如离开吧。但如果真的离开了,我又能到什么地方去呢?楼下么?那苍白的街灯下面么?
或者回家?回到那个堆满废弃杂物的家?那个我曾寻到阿澜的日记的家里么?
那仍旧是我的家么?没有了父亲,那还能称作是我的家么?
我真的不知该往何处去了。
此时背后却响起脚步声。那步伐很沉稳,似曾相识,难道是父亲么?他仍不放心我独自站在高处么?
我却无力回头。千万只蚂蚁依然在啄食着我的骨髓,我的肌肉。
而且,我有些惧怕,我的任何动作,会惊扰了那沉稳的步伐,使它就在这漆黑的下着小雨的夜里,永远地消失了。
我努力约束着自己的身体,维持着已经僵硬的姿态,任由那些蚂蚁啄食我的心肌,我的骨髓。
那脚步终于停止在我身边。
我依然注视着二环路上穿流的车灯。他紧贴着我徐徐地坐下。
接着,他伸出手臂,勾住我的肩头。
我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香烟味道了。
顷刻间,千万只蚂蚁,从我身体的各个角落,一古脑涌入鼻腔,然后化作泪水淌了下来。
他的手臂轻轻地用力。
我的身体早已被那些微小的昆虫啄食得如同海滩上风干的沙堡,此时便彻底坍塌在他坚硬而宽广的怀里了。
我企图克制住自己。然而那些蚂蚁化作的泪,却洪水般一直倾泻着,倾斜着。我更加痛恨自己了。
即使是风干的沙堡,又如何能够坍塌在最温柔的海风里?
况且,我相信我依然憎恶着他,甚至,我比以往更加憎恶他。因为他,我离开了故乡,离开了我的父亲。我的泪,怎能浸湿他的衬衫?
然而风干的城堡已变作散沙,我无力挣扎。
他抚摸着我的背轻声对我说:“小冬,你瘦了。”
我沉默。我只有沉默。多少年前的那个傍晚,我和他,也是在这里。他用手臂圈住我的身体。他的脸紧贴住我的耳。
那一夜,我在蜡烛下阅读阿澜的日记。
那一夜,电闪雷鸣,风雨交加。
为什么?我该死的记忆,这许多年来,只让我一直记住这些,却不曾记得离开北京的那一夜,父亲曾经对我讲过的话?
我终于从他的怀中挣脱出来。幸好他并没有多少挽留的意思。
我们仍旧肩并肩坐着。我的肩紧挨着他的肩。
细雨不知何时停了。二环路上的车灯也几乎消失了。偶尔闪出几盏,幽灵般的,匆忙地飞驰而过。
渐渐的,天边出现了一条白色的光带。
我说:“天亮了。”
他说:“是呀,新的一天。应该是个晴天。”
我松了一口气。他似乎也松了一口气。我们开始不紧不慢地聊天。如同两个和睦相处多年的邻居,在家门口不期而遇而丝毫不觉得惊讶,反正也没有急着要做的事情,所以就坐下来闲聊一般。
他告诉我,他和佳慧已经结婚了,就在上周。
他还告诉我,佳慧正在联系出国,而且,密西根大学已经录取了她,只是手续尚未办妥。不过下周就应该可以去签证了。
他说:“我们赶在她走以前结婚,这样的话,再过几个月,我就可以申请去美国探亲了。”
我安静地听着,心情平静得连我自己都难以置信。那许多曾啄食我身体的小昆虫,难道都随着泪水溜光了?
他又补充一句:“小冬,我去了美国,咱们就可以经常见面了。”
我不完全明白这句话的涵义。但我记得,这句话我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是伟曾经对我说过,还是在阿澜的日记里读到过呢?又或是在梦里?如果是在梦里,就讲不清是谁说过了。
但不管怎样,此时我正坐在我家的顶楼,面对着天边的一片绚丽的朝霞。而且父亲在离去前曾对我说:毕业,成家。
更何况他和佳慧已经结婚了。
我苦笑着点点头说:“你放心。在你到美国之前,我会好好替你照顾佳慧。”
我突然又想起我应该向他道谢:“谢谢,一直照顾我爸。”
他什么也没说。我努力盯着天边,没有扭头去看他。
终于,红彤彤的朝阳从对面的楼顶跳了出来,耀眼极了。果然又是新的一天。
晴朗的一天。
我返回美国的机票是事先预定好的。在北京,我只给自己留了一周时间。
我原以为需要延期,可现在却不需要了。
所以我在北京就只逗留了一周。只不过短短一夜间,我的家仿佛就从突然从这座膨胀的城市里消失了。
过了那一夜,当朝阳从对面楼房的背后跳出来时,我突然觉得,阳光下的一切都变得那么陌生。
我于是有些想要离开这座城市了。
那天清晨,我们从楼顶走下来,经过我家门口时,伟说:“你哪天走?我去送你。”
我回答:“不用了。佳慧也快走了,还是多陪陪她吧。”
他点点头。
然后我们告别。我们的告别非常简练。仍如同两个不期而遇的近邻,聊尽兴了,分手各做各的去了,丝毫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况且,他不是说过吗?很快,我们就可以经常见面了。
接下来的一周,除了必须料理的事情,我尽量留在家里。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小莲回乡下老家去了。
我原本打算整理一下家当。
那些杂物仍然堆在那里,只是体积又膨胀了不少。
又忆起儿时,我曾独自在那些杂物堆里寻觅。我原本是希望和楼下的孩子们一起嬉戏的,尽管他们曾经抢走我的塑料宝剑和玩具冲锋枪。
父亲却把我独自锁在家里。
我愈发不想动手清理这几堆杂物了。谁知道我会不会又从中发现些什么呢?
直到临走的那天,我默默地锁上大门。屋里的一切还如一周前一样。
我拖着手提箱,登上出租车。司机问我去什么地方。
我原本是要去机场的。可此时,脑海中却一下子涌出好多好多地方:
清华园,
圆明园,
卧佛寺,
美领馆,
但下意识地流出口来的,却是紫竹院。
车子驶上二环路。
为什么会想到美领馆呢?为什么会说出紫竹院呢?我问自己。难道,又是那本日记在作祟吗?
如今,我已失去了父亲,却仍旧不能忘记那本日记吗?
我连忙叫司机把车直接开往首都机场。
我闭上双眼,把头埋在手掌里。我是如此的无地自容。
想必那出租车也曾从古观象台前经过。不过这次我却错过了。于是我不知道,有没有列车从那下面缓缓驶过。
走出海关,隔着层层的接机的人群,我看到阿文。
他正站在拥挤的人群中,仰着头四处寻找。
底特律机场的秩序原本不是这样混乱的。不过每当有航班从亚洲飞来时,就另当别论了。
隔着人群,他的目光遇上我的。他的眼神里充满焦虑。
我不曾告诉过他具体的返美时间。我只告诉他,也许要离开两三个礼拜。回程时间定了我再发email通知他。
然而,在北京的时候,我却忘记了。
况且,我也不知道,在北京何处可以发email。短短的一周,除了必须要办的事情,我一直静静地坐在家里,面对着几堆似乎已经面对了一个世纪的杂物堆。
但此刻,隔着层层的人群,我却看到他。
莫非,他送我的时候,曾经仔细察看过机票?虽然没有接到我的email,他仍冒着根本接不到人的危险,按照机票上的回程日期赶了来?
我有些感动了。
他额角挂着几滴汗水,鼻梁上的黑色细边眼镜也有些歪斜了。我于是冲他微笑。
他隔着人群大声地问我家里是否一切都好?他脸上的焦虑散去了,又换做少年般的笑容。
他果然还是个孩子。然而我的微笑,原本代表着别的意思。
我的微笑有时的确是虚伪的。比如此刻,它并不代表快乐的心情。此刻我其实是麻木的。麻木的人是不应该有任何表情的。不知从何开始,我已经学会了微笑。
可阿文还是孩子,他并没有学会微笑。他微笑,因为他的心里的确释然了。
他终于走到我面前,终于发现我袖子上的黑色丝绸的标志了。
他的微笑立刻消失了。他伸手紧紧握住我的胳膊。
他似乎要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开口。我本想继续微笑,但双臂被他抓紧了,便再也笑不出,我竟然丧失了微笑的本事了。
更糟糕的,是我的视线也突然模糊起来,难道,我竟然将忍住泪水的本事也一并丧失了?
我的眼眶里已经饱盈。
他的眼神却灼着我,仿佛要将我融化!我突然意识到,我是多么希望把脸再次贴向他的面颊!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掩藏那马上就要涌落的泪水。
或者就让它们汹涌地流,流过我的面颊,流上他的肩膀。
但是不可以。因为我早下过决心,要把阿澜的日记丢掉。我再也不能把父亲的话忘掉。他曾经告诉我:毕业,成家。
我于是又找回了勇气,又找回了微笑的本事,也找回了忍住泪水的本事。
我微笑着对阿文说:“谢谢你,来接我。咱们走吧!”
而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很大的一滴泪水,还是从我眼中落下来,很重很重地落在机场光滑平坦的地板上,就在阿文的脚边,迸裂了。
他猛然回过头,看着我。
我却仍然微笑着。我并没有抽泣。我的表情应该是自然的。然而,阿文的双眼却也微微发红了。
我拼命控制住自己的双手。我不能去拥抱他,如果此刻我拥抱了他,我也许会把他狠狠镶嵌到自己身体里面,再也分不开。
我终于克制住自己。我匆忙地转开目光。我们并肩走向停车楼。我们不再四目相对。
八四年的老丰田又喘息着在高速公路上奔驰了。慵懒的歌声穿透发动机的噪音,断断续续飘散了出来。
我听不清所有的句子。只听道:
你眉头开了
所以我笑了
你眼睛红了,
我的天灰了……
阿文终于开口了:“冬哥,我要离开安娜堡了。”
我有些吃惊。我扭头看着他,忘记了我原本一直在回避他的目光。
“为什么呢?你要回台湾了吗?”
“不是。我要转学去洛杉矶了。”
他双手紧握着方向盘。目光严峻地望着前方,全神贯注似的。
“为什么?”
“UCLA的一位教授对我的研发项目很感兴趣,他准备资助我。”
“你不是说你得到全奖了?难道……是加州的全奖?不是密大的?”
我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我试图清一清喉咙,却更加发不出声音来。
“是!”
“可是……”
我想说,可是那天晚上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我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
那一夜,在漆黑的公路上,我们拥抱着。我只知道他曾经因为我偷偷为他修车而气恼,却不知,他的心情原本就是动荡的。
“你什么时候走?”
“下周一,就是后天。”
我突然想起去新竹清华做教授的“原住民”。罗教授实验室里的台湾学生们,是否也为阿文举行过欢送会了呢?那欢送会上,他有没有醉呢?他醉的时候,迎着月光懒散地走回宿舍的时候,有没有想起我给他讲过的小人国的故事呢?
他终于要离开了,要到阳光明媚的加州去了。我也曾向父亲许诺过要毕业成家。的确到了应该分别的时候了。然而,又如何谈得上分别呢?我们不过是熟识的同学而已。他来自台湾,我来自大陆。我们原本是不同的,我们以后也会继续不同。
我侧目注视着窗外。车子又在经过休仑河上那长长的桥了。河面是那样宽阔,蜿蜒着一直伸向天边。
“我们停一停吧,在河边坐坐好吗?”我轻声说。
他却没有回答。我的声音想必是太低了,他或许没有听到。
或许我根本什么也没说。那句话只在心里一闪,从未流出口来。我记不清了。我的记忆原本就是不可靠的。
车速很快,超速了很多。他那样专注地驾驶着,我想是不会有什么不安全的。
河面虽然宽阔,还是立刻便从视野里消失了。
歌声又钻进耳朵来:
玫瑰都开了,
我还想怎么呢?
求之不得,求不得
天造地设一样的难得,
喜怒和哀乐,
有我来重蹈你覆辙……
阿文去洛杉矶已经有快一个月了。
临走时,他要把那辆老丰田车送给我。我执意不肯。他最终同意卖给我,但只收五百元,多一分也不要。
我说太便宜了,他说,算上你修车花费的五百元,一共一千,一点也不便宜。
我这才想起,他曾给过我一张五百元的支票,而我却一直没有兑现,此刻我已完全记不起将它放在何处了。
虽说是他卖车给我,他却倾囊而出,反而借给我八百元,帮助我还清因买机票而亏欠信用卡公司的一千九百美元。
这样算来,我一共欠了他一千三百元。
我欠他越来越多了。
幸好我仍在Steve的实验室里工作,而我的家教任务也越来越繁忙——Sunny的父母又把我推荐给另外几对父母,从周一到周五,几乎天天都有两三个小时的工作。我的月收入终于上升为四位数。
我也许真是非常繁忙,繁忙到没有时间去机场为阿文送行。不过,他的很多台湾朋友都去为他送行了,我似乎根本就没有必要去。
再过一个月,我就可以把钱还给阿文了。我打算到时写一张一千五百元的支票寄给他。多出的两百美元,算作对他的额外答谢。可我心里又有些担心,如果他不去兑现这张支票,我又如何是好呢?
自他离开,我只与他通过一次电话。夜里十点,在我的洞穴里。
他问我为何总不在家。
我笑答:我的习性你还不清楚?以前又有多少时间我会缩在这黑暗的巢穴里呢?
他也笑了。他说:“你是一只老鼠吗?居住在巢穴里。”
我说:“是鼹鼠,不是老鼠。我眼神儿不好。”
他笑得更加嘹亮了。我仿佛看到他的笑容,十六七岁少年般的。
我们就在这愉快的气氛里道别。我本以为,挂了电话,他便在两千英里以外,于我再无关系了。但是在那夜的梦里,我却梦见了辉,而他穿着中国楼那奶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西裤。
更加令我不安的,是梦中我和他曾在夜幕里拥抱。我甚至感觉到了他滚烫的面颊,异常的真切。然而,他的相貌却很模糊,朦胧间,我只见到一个即熟悉而又陌生的笑容,一个十六七岁少年般的笑容。
我为我的梦境而懊恼。幸而现在已不同以往,我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汽车,再不必担心在深夜里独自徒步回家。于是,我把每晚归家的时间拖延到凌晨,并且关闭了留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