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脸颊彻底地贴在一起。他的腮很热,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汗水。他光滑的衬衫轻轻地摩擦着我的下巴。我把头埋低了些,鼻尖就触到他脖子上的皮肤了。
他皮肤上的气味,仿佛清晨被露水打湿的草丛,又或是傍晚被阳光穿透的树林。
夜,没有月光的夜。竟是如此的漆黑。这路,这灌木林,都悄悄地隐藏在夜幕中了。只有他滚烫的面颊,如此真切地紧贴住我的,不留一点缝隙。我浑身的血液在沸腾,我的唇触到了他的耳垂,我的呼吸似乎随时都可能停止。
他周身在微微颤抖着。他的双手在我背后游移。他鼻中呼出的热气灼烧着我的脖颈。
而就在一瞬间,我那该死的记忆,突然就把我带回多年以前的那个闷热的下午,在我家的顶楼。伟的脸颊也曾贴着我的脸。贴得同样的紧密。
伟赤着膊,用双臂紧紧地拥着我。
这么长的时间了,这么遥远的距离。难道,我仍然憎恶着伟么?
阿澜的日记,不是还躺在我地下室简陋书桌的抽屉里么?
伟!
就这样莫名其妙地,他时常溜进我的体内,如蝼蚁般偷偷啄食着我的身体。
我轻轻把自己同阿文分开。
星光下,他的面孔其实是模糊的。而就在刚才,我又怎会那样真切地看到他的笑容呢?那十六七岁少年般的笑容?
“太好了,祝贺你了!”我用力使我的声音穿透黑夜。
“谢谢你帮我修车。对不起!”阿文却小声地回答。
“别说了。不用谢,也不用对不起。你的车就是我的车,修修不应该吗?”
“我真高兴,听你这么说。冬哥。”
我心里微微一振。阿文果然把我当作哥哥么?或许,他真应该把我当作哥哥才好。
而我呢?我配做他的哥哥么?
我心里突然又内疚起来。夜色似乎更深了,我已彻底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一夜,在我住处门口。我和阿文安静地分别。
在他转身的刹那间,我突然希望他能够留下来。不知为何,我有些惧怕那漆黑的地下室。仿佛里面隐藏着一只巨大的怪兽,冷不防就把我吞噬了。
其实,里面除了一床,一桌,一椅,一台和我年纪相仿的电视机和两只皮箱以外,就只剩下终日轰鸣的锅炉了。
我想阿文也应该是希望留下来的。然而正因如此,我却有些惧怕了。怕什么我不清楚,反正超过了对黑暗的恐惧。
毕竟,我早已熟悉那黑暗了。
我独自钻回自己的角落,捻亮台灯。光线实在是太温柔太矜持,流不满整个房间,遗漏了四处漆黑的角落。
灯光却洒上我的面颊。某一侧的皮肤到此时仍能感到一丝温热。
我赶忙熄了灯,躺倒在床上。
已是盛夏,地下室里愈发闷热。我辗转反侧,长久无法入眠。
我忆起东大停车场那高高的路灯,休伦河畔扑水的野鸭,还有中国楼里嘈杂的杯光碟影。
在中国楼打工的那些日子是多么寒冷寂寞呢。
其实,中国楼的夜晚,应该是繁忙而热闹的。为什么在记忆里,会有寒冷寂寞的印象呢?
也许是因为天气吧。那许多个骑着车从中国楼回家的夜晚,风从我脸上吹过。比清华的冬夜还要寒冷。
但如今,天气已经很炎热了。中国楼那些寒冷的冬夜已经过去了。我心里一阵浮躁,睁开眼,四周的漆黑便向我压下来,劈头盖脸般的。
我赶忙坐起身。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了。我再次捻亮台灯,灯光似乎变得异常耀眼。
我用手压一压那灯罩,灯光立刻收拢起来,一并倾泻到狭小的桌面上。我把小桌收拾得很干净,只留着一套从房东那里买来的电话和留言机。
我的手慢慢伸向电话。
我要给谁打电话呢?是阿文么?为何脑中不停流过他的电话号码?我又是何时把这号码记在脑中了呢?我的记忆原本是很糟糕的呀?
但我为何要给阿文打电话呢?
为了他明亮的眼神,十六七岁少年般的笑容,还是温热的面颊?
为了他奶白色的衬衫,黑色的领结,还有那合体的西裤?
就在刚才,我的胸口曾紧贴着他的衬衫。
而就在刚才,我却想到了伟,在那个炎热的下午,他裸着上身,用他的肌肤贴住我的脊背。
我如何能够这般长久地憎恶一个人呢?更何况,他还在替我照顾着我年迈体衰的父亲。
我的手指马上就要触到那电话了,我却犹豫起来。阿文是很可爱的,他天真的笑容。他瘦却结实的身体,曾经温柔地充满了我的怀抱。但会不会有一天,他也令我憎恶?又或许,我令他憎恶呢?
我看到自己的右手,食指和拇指都伸开了,其他的手指却蜷缩着。手背的皮肤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几条嶙峋的骨骼上纠缠着青色的血管。
那只手静静地停在电话听筒的上方,似乎已经感觉到它凉爽的温度了。
突然间,电话铃声异常尖锐地划破漆黑寂静的洞穴。我浑身猛地一颤。
谁呢?这么深的夜里?我抓起听筒。
我的胸腔似乎突然变狭窄了,容纳不下雀跃的心脏。
我轻轻应了一声,暗暗等待着对方开口。
片刻的寂静。然后是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却又很久没有听过的声音,在呼唤着我的名字:
“小冬?是你吗?小冬?”
声音似乎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虽然微弱,却深沉而且圆润。
一时间,过往的一切潮水般向我袭来:观象台前徐徐的列车,卧佛寺昏黄的傍晚,二环路明亮的街灯……
我感觉到自己的胸腔在收紧,紧得丝毫不给心脏留下跳动的余地了。
“是……伟?”
我嗓子有些沙哑了,声音颤抖着滚出来,却又遇到了舌头的阻碍。
这深远的夜,莫非又用一场虚幻的梦境来和我开个玩笑吗?
而电话机的听筒却紧紧压住我的耳,似乎要嵌进头颅里去了,那耳廓上凉爽的疼痛却是万分真切的。
“小冬,你听着,你别急,千万别急。”
我用力握紧电话听筒,手臂却在不停地剧烈颤抖。
“小冬,你爸身体不太好,我刚刚送他住进同仁医院,医生说可能……”
“我爸!医生说什么?他现在怎么样了?”我喊叫起来,嗓音变得清脆且洪亮。
“小冬,你千万别急,医生说他……情况还算稳定。”
“别蒙我!快点儿告诉我我爸到底怎么了?”
“真的。我没蒙你。不过你还是赶快回来看看他吧,我……我得挂了,记住,在同仁医院。”
电话里一阵寂静。
“我爸……他到底怎么了?”
我的声音微弱下来。而伟的声音却彻底从电话那端消失了。一个清朗温柔的女声取而代之,她用标准的美式发音一遍一遍地重复着:
“对不起,您的电话已挂断,如果您需要拨打其它电话,请先挂机。”她的声音是那般温柔恬静,仿佛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然后,录音也没有了,随之而来的,是刺耳的嘟嘟声。
最后,连嘟嘟声都停止了。一切又恢复了寂静。
令人绝望的了无边际的寂静。
我奋力丢下电话。
回北京去!我必须见到父亲,必须让他见到我!
出国前的那晚,父亲曾经对我说了很多很多,可我该死的记忆,却把那些话都统统遗失了。
我却偏偏记得,在那苍白的路灯下,伟就站在那里,他仰头看着我。二环路上的明亮的车灯,整齐而有节奏地从他身边流过。
明天,我就要动身。我要回到父亲身边。
老天啊,请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仔细把父亲的话听清楚吧!
第二天下午三点,西北航空公司的波音747客机终于笨拙地移上了跑道。
我坐在靠窗户的位子。
机舱里座无虚席,异常干燥的空气中飘荡着拥挤人群的味道。我很久没有闻到过这种味道了。
我蜷缩在这庞然大物中属于我的缝隙里,几乎马上就要睡去。
昨夜我整夜未眠。
北京家里的电话始终没人接听。凌晨时分,我终于打通了同仁医院的电话。一位护士告诉我,父亲突发了心力衰竭,院方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
出乎我的意料,听到这消息时,我并不觉得震惊。我只是突然间有些茫然而不知所措。
其实从伟的语气里,我早预感到事情的严重。
我连夜打电话到西北航空公司,用我崭新的信用卡,订购了当天飞往北京的机票。
这是一张一千九百美元的机票。但在我的银行账户里,仅有几百元的存款。如何还得出?
我不想考虑以后的事情了。
银行,信用卡,伟,还有阿文。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此时此刻,我已经坐在这狭小的座位里,再过十几个小时,
我就会见到父亲。这就足够了。
飞机呼啸着起飞,而我却在那震耳欲聋的轰鸣中沉沉睡去。
恍惚间,冬日的早晨,我坐在自行车的后架上,用力拉住父亲棉衣的后襟。
父亲艰难地蹬着脚踏板,奋力对抗着迎面的狂风,风中夹杂着细小的雪片,漫天飞舞着。
我把头埋进父亲柔软的棉衣里。
狂风愈吹愈冽,呼啸的声音直刺进我的耳鼓。
又是恍惚间,雪停了,天空变得格外晴朗。我坐在楼前的井台上,目送母亲的背影渐渐缩小。我哭着喊她,她回过头来向我招招手,却没有停下脚步。
我泪流满面地回转过头,扑进父亲宽厚的胸膛。
狂风仍在呼啸。
我渐渐醒转,风声变作飞机引擎的轰鸣。
机舱的灯已经熄了,躁动的人群早已安静下来,偶尔传来一两声婴儿的啼哭,异常清脆,竟然有些令人惊心动魄了。
我悄悄拉开窗板,用额头顶住冰凉的窗,窗外漆黑的夜空里,只看到一颗星,就在天空的正中央,异常地明亮。
飞机抵达首都机场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了。
天阴沉着,看不见太阳。
我只随身携带了一只小箱子,并没有托运任何行李,所以几乎第一个冲出机场。
我坐在出租车里,看路边挺拔的杨树向身后飞奔,看东三环路和长安街边的高楼大厦,乌云般向我压下来,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
夏利车在建国门拐上了二环路。我终于又看见那古观象台了。它就在我眼前,实在太近了,太高大太真切了,以至于使我有些不敢认了。我连忙把视线转开。我未曾留意那下面是否有列车徐徐开过。
我赶到同仁医院的时候,天还没有全黑。
前台的护士告诉我,父亲情况很危险,此时正留在观察室里观察。
我赶忙向着护士指引的方向疾走,小行李箱突然变成巨大的累赘,在我身后缠绊着。
从我身边经过的医生和护士纷纷皱着眉向我摆手,示意我不要吵到病人。我连忙放慢脚步,小行李箱猛撞到后脚跟,一阵钻心的疼痛,泪水突然就到了眼眶,仿佛小的时候,在外面受了欺负,哭着回家等父亲来宠爱似的。
我离家的这些日子,心里又增添了多少委屈呢?但是父亲,他此时还能把我抱在怀里,像我小时候那样宠爱我吗?
危重病人观察室就在眼前了。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我伸手去开门,竟然没有握住门把手。
我索性放开手,深吸了口气。
第二次,我终于打开房门,房间里似乎不只一张床,却只有最里面的一张被占据了。一个苍老的身体躺在上面,被许许多多的管子纠缠着。
他的发如天坛公园被薄雪覆盖的土地般花白。
“爸!”
我本以为我会叫得很响,但张开口来,声音却苍白而无力。
我本以为我会飞奔过去,但迈开双腿,两脚却仿佛被什么东西牵绊着,步履格外的艰难。
我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小冬哥”,有个身影从墙角的阴影里钻出来。
是小莲。她的泪水正滚落着,在日光灯的照射下晶莹剔透。
其实,屋子里的灯光很明亮。然而片刻前,当我走进这偌大的病房,我却只看到父亲一人躺在病床上,而把蜷缩着坐在床角的小莲彻底地忽略了。
父亲很安静地躺着,紧闭着双目。硕大的氧气罩几乎把他的脸全部遮挡住了。
小莲啜泣着告诉我,父亲本来好好的,前天突然就晕倒了,到现在还没醒转过来。医生说希望很渺茫。
“就等你回来看一眼,俺谁也不认识,就打电话给刘伟……”小莲已泣不成声,“小冬……冬哥,俺怕……怕……”
我眼前突然一片模糊,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被漂白了。
我连忙扶住床架,挣扎着让自己保持清醒。
小莲渐渐平静下来,口中却不停地重复着:“大爷好好的,早上起来吃了俺煎的蛋,前几天还好好的,俺煎了个蛋伺候他吃了……”
我的心脏似乎承受了千斤的重担,压得整个身体慢慢下坠。
我再也站不住,终于坐在床边。
过了许久,我默默注视着父亲。他始终非常安静地躺着,面部没有任何表情。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失。我的心脏被那重担牵拖着,几乎要失去知觉了。
突然间,父亲的睫毛微微颤动了。
床边的心跳监视器上显示出不规则的波形。
我用力向小莲挥挥手,她尖叫着向值班医生办公室跑去。我紧贴着床头站起来,握住父亲的手。
父亲手心的硬茧硌痛了我的掌心。
医生带领着两个护士快步随小莲走进观察室。他们围绕着父亲忙碌着,而父亲的面孔却开始在氧气罩下抽搐!我不知他们在做些什么,更不知自己能够做些什么,就只能用力握住父亲的手。就像小时候父亲带我去公园滑滑梯时那样慌张地握紧父亲的手,生怕一旦松开了,就再也握不到了。
小莲一边哭,一边向医生祈求着。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我似乎什么也听不清了。
终于,医生把手放在我肩上说:“病人不行了,现在赶快听听他要说什么吧。”他说完便把父亲脸上的氧气罩取掉了。
父亲的表情略显平静,嘴角却果然在抽动了,眼睛似乎也微微睁开了一些。
我颤抖着俯下身去,用耳朵贴近父亲的嘴。
父亲的声音很轻,很缥缈,由一丝微薄的气体运载着,从喉咙最深处断断续续飘出来。我用尽全力去听,却只能分辨出一些零散的词语:“冬……毕业……成家……”
我把嘴贴近父亲的耳,也用同样轻微的气息告诉他:“爸,我知道了,爸,爸您放心吧!”我强忍住泪水,不想父亲此刻听到我抽泣。
父亲的嘴角便凝固了。
还有他的睫毛,他鬓角的白发,他额上的皱纹。
都凝固了。
我突然看到我家的阳台。
我看见自己站在阳台的护栏上,伸开双臂。我看见父亲把我从护栏上拖下来,看见他的巴掌落在我屁股上,声音虽然响,却不很疼。
我看见父亲骑车带着我,弓着背,抵抗着呼啸的北风。
我看见我家的杂物堆,我看见阿澜的日记,我看见澜,看见辉,看见他们的影子纠缠在我自私的梦境里。而我自私的梦境里,却很久没有出现过父亲的身影了!
我看见那个炎热的暑假,父亲失望的眼神。他看着我把他抛下,独自赶回学校去。
我还看见,父亲站在天坛公园那被白雪覆盖的土地上,对着小莲手中的相机微笑,他说:“按快门的时候手别抖,注意把全身都照下!照清楚了,我好寄给小冬……”
我什么都看见了。我什么都再也看不见!
我眼前只有凝固的白发,凝固的嘴唇,凝固的皱纹!凝固得如此彻底,竟然连这炎热的夏夜也无法将它们融化!
我伸手抱住父亲的肩。我要帮他翻一翻身。这样热的天气,他已经用这个姿势躺了很久了。
这许多年,我从没为他做过什么。甚至连他对我讲过的话,我也不曾记得了。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帮他翻一翻身。他一定很热了,让我帮他翻一翻身吧!
我四周变得嘈杂。有人抱住我的腰,有人托住我的胳膊。
他们正企图把我从父亲身边拖走!
我只不过想帮父亲翻个身,这般闷热的天气,他已经很长时间这样仰面躺在床铺上了!
我挣扎着,却与父亲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远到看不清他鬓角的白发,看不清他额头的皱纹。隔着空荡荡的房间。
片刻间,我心脏所承受的负累似乎全部坍塌了。那些几乎已经失去的知觉,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我把脸埋在手掌里。
泪水便从指缝间泄了出去。淌过手背,痒痒的。
那天深夜,我独自留连在我家的楼顶。
我上来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而且还零散地飘着细细的雨滴。傍晚的闷热被夜风扫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