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曼玉”这样的名字像透了那个年代的女明星,如此的名字还有“青霞”、“楚红”、“紫琼”、“艳芳”,透着惊红骇绿的味道,有种种艳异的欢喜。
年轻时的张曼玉长得像洋人卡通里的中国公主:妹妹头,圆圆丰厚的嘴唇,杏仁眼,悬胆鼻,最好穿上旗袍,有着东方佳丽的甜蜜。
有一次电视上放她为一家大商店剪彩,打扮优雅,小黑裙,露出修长的手臂和窄窄的肩,从侧面看上去异常消瘦,有种我见犹怜的感觉,她的美丽透着萧索的味道。
将女人拍得漂亮的导演是杨凡,两部片子都改编自亦舒小说。《玫瑰的故事》的剧情实在太像偶像剧,美男俊女们谈着爱情,不为生计忧愁,室内装饰前卫到只有黑白灰三色,远赴巴黎外景,可是男主角最后居然不幸撞车身亡。男主角中除了张坚庭那个太丑“不配得到真爱”,基本都浓眉大眼英挺潇洒。不过我知道周润发是气质上和 “家明”有差距,张曼玉也并不像“玫瑰”,这是小说里才有的神仙眷侣。但是80年代最红的就是他们,也只有选他们,可见偶像剧这东西早27年就流行了。张曼玉的剧照倒是妩媚生动:蜜色的皮肤和腴润的唇,在烈日映照下依旧潮湿的眼睛,穿露背的银色礼服,侧着圆润的脸庞,布景板上一片黄晕映在脸上——美丽的黄金女郎。
他还拍过《流金岁月》,张曼玉在里面扮演时装设计师,白衣黑裤,头发爽利地扎起绑在脑后,项上一条白金链,造型简洁干净贴合角色身份。年轻时是小女孩,张大了是大女孩,她有张岁月不留痕的脸,整部片子时光飞逝、物是人非的感慨并不深切。
关锦鹏倒是属于怀旧的那种人,他拍的片子带有哀情,是对于过去时代的哀伤,所以他找来了张曼玉演《阮玲玉》。这类电影揭示的是传媒和女人的关系,似乎女人注定要成为传媒的工具,过于脆弱的通常就只有选择自杀。她们自身的负荷能力太低,容易看不开,以为一死就可以了之,但是大家仍然将她们的私人生活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贬损嘲笑一番。她们的故事无法自拔于语言的沼泽,这样的例子很多:乐蒂、林黛、杜鹃、白小曼——张曼玉有一场戏,在灯下一点点抬起脸,这是一张女演员的脸,活在别人的故事里,变化得多了,真实的自己消失了,她几乎认不出自己。张曼玉的脸上是自恋而又恣肆的自伤,在那样昏黄的灯下,有些惨淡哀戚。 阮玲玉是应了红颜薄命的话,但是戏外的张曼玉生命力很顽强。甚至有点像旧时蹦蹦戏里的花旦——可以屈就、可以撒泼、可以干嚎、可以逗乐……只要打定了主意,就会坚毅地生存下去。再怎样恶劣的境遇,她能够怡然地活下去。
徐克最了解张曼玉的另外一面,所以泼辣的龙门客栈女掌柜、妖娆的青蛇完全令人耳目一新,于是,这个“房间里的安琪儿”越来越老练。《龙门客栈》里的金镶玉出场就很特别,大风刮得尘土飞扬,一面大旗哗啦啦作响,她坐在房上高歌,她无拘无束言语放浪满身邪气,和不苟言笑的正牌侠女邱莫言一比,却有着别样侠情;青蛇则活泼无比,身体一寸寸都是活的,眼睛滴溜溜转,透着对尘世的好奇,她一点都不想做人,不想像白素贞那么坚定地走良家妇女的路线,不仅要求爱还要结婚生子,最终被永远镇在雷峰塔里,妖要的人生本是幻梦一场,她只求自己痛快,所以始终走在叛逆的边缘,不肯老实修炼成仙,也不愿做个本分的人,这份反骨连美貌的法海都要为她破戒。
相比之下张婉婷有点传统,《宋家王朝》里的宋庆龄个子高挑,气质娴雅带着悲剧性,茫茫雪地里一身黑衣,圣洁出尘,徐克喜欢“妖女”,而张婉婷则喜欢“天使”。
王家卫对于色彩、音乐、文字节奏的把握最强。《旺角卡门》、《阿飞正传》不过是牛刀小试,女主角的位置还不那么明晰,到《花样年华》才开始明朗。
他将自己对于女性的感受投射在张曼玉的身上,她的玲珑曲折的身影印在墙上,显得伤感,带有禁锢状态下的张扬与叛逆。她在幽暗的房间、过道里穿行,灯光、壁纸的颜色刺激得令人几乎色盲。潮湿的红、柔软的绿、抑郁的蓝、娇艳的黄错落有致。我特别喜欢旗袍,是那种附在身体上有灵魂的衣服,使女人有种顽抗决绝的姿态。片子里的爱情隐忍绝望,没有将来,只有沉沦与遗忘是他们的的宿命。
这是个有来历的故事,脱胎自刘以鬯的短篇小说《对倒》,人物的魂魄自上海、香港来来往往,就连布置现代的餐厅,暗蓝灯光下的墙纸,乃至美丽的女主角名字里的一个“丽”都不舍得剔除,可惜过去终将都过去,“坐在上海舞厅里听吴莺音唱《明月千里寄相思》,与坐在香港餐厅里听姚苏蓉唱《今天不回家》,心情完全不同。心情不同,因为时代变了。淳于白怀念的那个时代已过去。属于那个时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他只能在回忆中寻求失去的欢乐。但是回忆中的欢乐,犹如一帧褪色的旧照片,模模糊糊,缺乏真实感。当他听到姚苏蓉的歌声时,他想起消逝了的岁月。那些消逝了的岁月,彷佛隔着一块积着灰尘的玻璃,看得到、抓不着。看到的种种,都是模模糊糊的。”?这是一部关于怀念和遗忘的的片子,片中那首《quizas,quizas ,quizas》回环往复,似乎永无尽头,而站在走廊尽头的她,只在记忆中。
《东邪西毒》里,一个面海而居的抑郁的女子,苍白的的脸,病态的热情星火燎原,这热情最终要了她的命。死使得她长久的被怀念,像风干的桃花有着艳异的色彩。原著里也不过是影影绰绰透露一点情事,在这里却被放大为至死不渝的怀念。王家卫的世界常常出现意外的演绎,却又暗合观众的心意。
唯一一个让张曼玉显示出她的烟火气的导演,是陈可辛,《甜蜜蜜》只是大时代的小插曲。楚翘自广州抵港,在麦当劳卖薯条、汉堡包,她不打算一生都滞留在这快餐店,总想改变,她会对黎晓军说:“我来香港的目的不是为了你。”同是天涯沦落人,可是兜兜转转,在结尾处又再遇,在邓丽君的歌声里,在穿行的人流里他们驻足回顾。他伏下身的一个吻,令我眼睛湿润。再薄情的都市,都抵挡不过寒冷时偎依的片刻温暖,会让人生出一辈子厮守的念头,他们历经告别、想念和重逢。陈可辛这种朴素的怀念,甚至沿用到《中国合伙人》的杜鹃的身上,瘦高身材,神情冷淡,清浅的眼神,明明就有来历的,他不需要那么多新时代的痕迹,审美观基本没有与时俱进过,他有多喜欢张曼玉,看看《双城故事》到《甜蜜蜜》就知道,都是她。
后来看到她的机会也不多,《清洁》那部戏离现在已经差不多10年,戏里唯一令人讶异的是她现场唱的歌,有点猝不及防的暴烈,倒是和角色相合。那把嗓音似乎像枚利刃割开黑夜,引起了人内心小小的躁动,既不安又有点安慰——觉得她本该如此,她的身体里就有应该有这样的声音。最了解的剖析缘于内心的深爱,导演阿萨亚斯懂得她。
有一点怀念长头发的年轻的张曼玉,有一对大而圆的眼睛,嘟着嘴,衣服挑得永远比本人要成熟5岁,得到的头衔是“香港小姐”第二名兼最上镜小姐。那种形象常给人一种错觉——青春永不消逝。
我上小学时她就是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挂历上,从80年代开始,直到现在依旧不败。
现在的她当然老了些,头发及肩,有点倦慵,如果不是盛装出席某些场合,穿得很随意,有时罩一件宽大的外套,有时披件夹克,配饰都简单,黑与白最能彰显她的气质。
她朴素到唇膏都是浅色系,唇上现出淡淡的纹路,却让人觉得老去并不是可怕的事情,她整个人瘦削、轻盈,说话却充满活力。
那个瞬间,会突然涌起一股情愫,是歌里回环往复地唱着的: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偶像和影迷之间,永存着这样微妙的情愫,甜蜜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