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林青霞出版了一本书《窗里窗外》,前面都是名人的序,琼瑶、董桥、蒋勋、金圣华、马家辉。这是她5年间所写的46篇散文的结集,记录她19岁以《窗外》成名后多方面的人生经历,也可算是部自传,因为之前那些都是别人写她,总有一些他人的立场和态度代入。
女明星中写书的很多,实际上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有丰富的台上台下的生活作底子,有的甚至文笔好到令人有些吃惊。
辅仁大学德语系毕业的胡茵梦是一个例子,笔触细腻,学识渊博、颇有灵气,甚至在两性关系的剖析上都甚为大胆,她坦诚电影上的她“变成许多男人心目中虚拟的梦中情人,直到今日都有人告诉我当年有多么为我着迷。然而这个由我、媒体和众人共同塑造出来的假象,却成了我的亲密关系中最具破坏性的第三者。这个完美的假象太容易引发人性中深埋的占有、嫉妒、不安全、恐惧、暴力、衡量和权力斗争。”
童星出身的冯宝宝则是另一个路数,亦舒曾拿她和另一位明星萧芳芳对比,觉得“她并没有拼了老命扮知识分子”,待人接物宽和,落笔有情,几乎是全景式的人生回顾,她的自传甚至不怕挖掘出内心的创伤,从破碎的家庭,辛酸的童星生涯乃至婚恋写起,结尾的她回首往事,别有滋味在心头,“我不再受制于‘冯宝宝’三个字,在自我与‘冯宝宝’之间,我寻找到握手言和的共存方式。”
每个女明星都是一部传奇,她们扮演着别人,笔下却书写着另一个自己。
林青霞在《窗里窗外》里写她的人生,以散文式的方式呈现,文笔朴实淡远,她40岁前忙于拍戏,40岁后爱上阅读,把多年的散文集合,实际上是有自己的想法。“广义来说,所有的写作都是一种自传,你写的每一样东西在被你书写时,也书写着你”。她的这份“自传”,不像某些明星传记那样以暴烈、毫不留情的方式来解剖自己,而是娓娓道来,似与你并肩而坐,细语分享自己人生中的种种事情。
《窗外》就像为她而拍的,连机遇也来得恰到好处。和好友在西门町闲逛就碰到导演,接着家人苦劝,甚至母亲气得卧床不起,举的都是乐蒂、林黛这样的例子,可是还是挡不住拍了。电影中没有考上大学的女中学生江雁容爱上了自己的老师,经历的是人生之初的苦恋,多年后重遇,他变成了郁郁的中年人,当年的神采荡然无存。扮演江身边的女同学里,有张俐仁、谢玲玲、恬妞,男主角胡奇,却被我错误地记成秦汉,分明是后来的故事篡改了应有的记忆。
宋存寿导演已经离去,另一位导演郁正春曾问过她:“青霞,你红了以后会和我们一起吃饺子吗?”多年后,林姐姐仍赴约与故人叙旧,只是惊觉时间走得太快。《窗外》为首章,因为它留住了青春,那是她最快乐的时光,倒不是因着此片一夜成名,是因为刚开始拍戏那么有趣,又有那么多人呵护,还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何况女主角像自己。
当然摄影师的话最逗趣:“她像个木头。”——就算木头,也美得不得了。
我总记得她“不容置疑,具有压倒性的美”,完全就此放弃了对演技的评判。
当然没有少写拍戏的苦与乐,只是苦却多些,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最懂。
拍《东邪西毒》被剪了大段的表演,甚至连确凿的剧本都没有,处于抓狂的状态,谁知道王家卫却觉得好。拍《东方不败》迎着风放鸽子,它们的翅膀却拍到脸上,辣辣地疼,沙滩上练功,结果吃了一肚子灰;拍由水中升起的戏,要去了头套,挽了长发,借助油压升降机才能完成,还险些被卡在水里,甚至连跌下悬崖的那一刻,都是戴上假睫毛,滴了眼药水,一部机器在身边环绕,才能得到最佳的效果。最惨的是《龙门客栈》,一箭射中眼睛,眼膜裂了,眼珠中出现一道白线,若不及时治疗,就会瞎掉。
电影上英雄豪侠地演着,现实里要扎扎实实地吃苦受罪。她最心疼的当然是眼睛中箭那次,吓得哭了大半个中国。多年以后,对着天上圆月,想起17年前在敦煌,侠女生涯原是梦。可是她也感激徐克,因当年《蜀山剑侠传》里他让她在石佛上挥着红衣裙邪气地狂笑着,想到了日后这个角色的延续。就连他的女友施南生,在她笔下也颇生动,修长身影现在逆光里,如天外女斗士,却会因为她伤了眼睛抱着她落泪。
世人加在她身上的艳羡和爱,也是因着她的“美”,但连这点她都不确定,她没说过自己漂亮,就算最开始的江雁容,也是纤瘦的身材、忧郁的神情和她暗合。
书里倒是单写一章给张叔平,因为他是“创造美的人”,《爱杀》、《蜀山剑侠传》、《我爱夜来香》、《梦中人》乃至多部武侠片的造型都是他做的,他普通话说得不好,两人沟通不流畅,张叔平很有性格,为了造型的恰如其分,一点眼线都不加。其实之前文艺片造型、化妆、服装都是林青霞自己做的,品味相当不俗,可是张叔平讲究的是角色的来历,对于细节很苛求,所以为一个造型把她弄上几个钟头,苦头吃了,效果却好,倒也值得。她甚至谦虚地说,自己的美丽也是由他而来。她当然明白“做美人把自己可累死了”的道理。
戏外结缘于琼瑶,交情好到可以坐在一起,品茗谈心,作为她的绝对女主角,拍了12部片子。但戏里的秦祥林、秦汉却没出现在书里,她写了那么多人,合作的导演、造型师、同学、挚友,也有父亲、母亲和女儿,却独独绕过他们。?
她只是不想多说,过往皆成云烟。
但实际上又怎么绕得过去,严浩拍《滚滚红尘》时,戏外还是她和秦汉的新闻,白桦林里的合影。林青霞原籍山东,北方佳人应有的山河磊落的大气,黑旗袍搭条绯红披肩,在阳台上漫舞时,流苏飞扬,转身时低首敛眉,便有尘埃落地的寂灭之美,有一幕是站在冬天的阳台上,周围是死寂与寒冷,突然间她就在镜头前潸然泪下,真是境由心生。是张爱玲一贯欣赏的传奇风格——哀感顽艳。
她喜欢拍照,摄影师的镜头下,她在火车站、街道都有照片,放在灰暗的背景里还是跳脱而出,分外醒目。那时候大概在恋爱之中,笑得灿烂。
追述到1980年,那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还包括另一名男主角秦祥林。“1980年春节前夕,林青霞孤身赴美,逃避和秦汉相恋的社会舆论。秦祥林追去了旧金山。接着秦汉也追去了。已经跟萧芳芳离婚的秦祥林,半年之后跟林青霞订婚。不过1984年取消了婚事。”——这一串故事太长,即使是转述都令人目眩,同样的追逐,其实不止这“琼瑶式的情侣”,刘家昌对甄珍也是如此,只是时间早些,自香港到日本,足足追了几年。
多年后秦汉在另一部戏之外谈及琼瑶的作品,坦言其对白很难讲,很文学,犹如莎士比亚一般,人物一直念着大段独白,他们的情绪一直在高原状态上下不来,可是为了演好角色,“只能解释为恋爱时太投入是有些失常,想通了就拍得入戏。”他甚至也亲眼目睹过女演员男友怒吼“都是钱作怪”,经人劝慰号啕大哭的情形。有些演员是戏里戏外都很感性,但秦汉很理性,甚至确凿到对当年“二林二秦”的标签做了细化分类的总结。对于让自己走红的琼瑶影视作品的表演方式也有微词,他希望有突破,尝试另类点、甚至有些坏和邪恶的角色,“但是观众和导演也不答应,谈情说爱和咆哮的戏份总少不了。”
至于秦祥林,早期在香港电懋、国泰电影公司都呆过,但却是去了台湾后,一部《心有千千结》让他红起来,当初琼瑶评价两位爱将时很公允:“秦祥林最帅,秦汉有循循儒雅的风度。”他胜在形象高大俊朗,五官几乎无懈可击,也难怪戏里多给特写,为了突出他的帅。
尽管这三人行纠结了一段时间,但旧时的情结都解开了,1985年他和萧芳芳离婚,1988年再婚。
他和秦汉其实都不是活在爱情戏里的,他甚至早就有“要做好风险控管,灵活理财”的觉悟,因为年轻时拍戏一个月才赚300块,当时房子头期款是1万块,这样日以继夜地拍戏,也不知道何时能赚到。所以日后他自然专心投资理财,单美国房产就有20多处,又为了方便管理,马桶、水管、家电坏了,自己买书看,学着动手修理,省钱、省时,“秦祥林动手修马桶”这样娱乐性十足的标题只是噱头,读者好奇电影中生活在云上,脚不沾泥的男主角何以一下子堕到凡尘,可是这不过是自力更生的新生活的开始。比起那些人到中年,突然经济周转不灵,晚景凄凉的明星们,他似乎早有准备,不声不响地已经储备了足够的资本,人生下半场可以好好休息了。慈善演出他来过,唱《我是一片云》,身材样貌并没有走样,还看得出当年俊朗的痕迹,台下的同龄人都是看他的片子过来的,却比他苍老得多。
邢先生也没出现在文中。1994年他们在三藩市的婚礼,报纸曾登出盛况,我记得她的婚纱非常特别,头上插了玫瑰,他站在旁边。现世安稳,平安静好。
他给她现世的安稳,已经很好。
新书中三位女儿都出现了——嘉倩、言林、爱林,给母亲作序。她最初写文都是在纸上,学会用电脑是后来的事,女儿们看到的是她执笔沉思,满手染墨,不知道文字背后的辛苦。
她写她们的成长,也看见了自己的老去,却并不惊惧,一切随遇而安。
最好的是封面:一段红的压头,下面是一帧照片——黑影里现出她的脸,皎皎如月,脸侧有微微的影子投上去。
依旧张叔平的手笔。
无怪她单留一章给他,皆因他太了解她。
也有读者觉得这份自传不够饱满,没有满足他们预期的想象。他们说到每篇文后的隐情,觉得她的人生如此丰富,写出来却如此清淡——其实都有答案,可以自己去找来,只不过他们想看她写出来是什么样子。这种探究,是因着对她的喜欢,所以事无巨细都要问一问。
不过,“天蝎座只透露自己愿意透露的。天蝎座是最放不下的。”
也许在她看来,自传不必写得太满,适当留白,说明一切都过去,已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