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不久,橄榄树遭人砍伐,我很伤心。时至今日,我仍常常梦想那棵又高又大的橄榄树,梦想在霜降过后,不时来到橄榄树下,在低矮而半枯的草丛中,仔细寻找那些熟透掉落的大橄榄。捡到几粒,金黄迷人,握在手里,反复端详,胜过端午节的红蛋,舍不得吃;忍不住吃一粒,半点苦味也没有—甜得纯粹,甜得独特,棕色的橄榄核也能咀嚼半天,余味绵绵。即使一粒也没捡到,也是高兴的。毕竟还有期待,期待明天会捡到。与其说橄榄树是斧头砍伐的,不如说是被一片又一片破瓦轮番割倒的。因为再大的橄榄树在他们心目中也是小的,再小的厝瓦在他们心目中也是大的。
村里有个人赖账是出了名的。人在两种情况下是最难对付的:一是不要命,二是不要脸。而他又不尽然。他应付所有债主的全部手段就一个字:躲。债主一有风吹草动,他能躲则躲,能逃则逃,难觅踪影,致使许多债主无可奈何,屡屡望厝兴叹。唯独一次,有个债主一气之下,拿来竹竿,顶着厝瓦,又刮,又杵,胡乱地弄出一些可怕的声响:“稀里哗啦”,“咔嚓扑通”。类似草丛驱兔,才拨动几下,就有债主所要的回应踔跃出来:“等一等,不要杵了!我出来,就出来了!”果然他从厝角的一个草垛里探出半颗头颅,像一粒被盲打击落的青橄榄一样。
瓦也给我的童年带来不少乐趣。小时候,我常去找些瓦片,要么当鼎,煎番薯钱,炒黄豆,爆麦粒吃;要么砸成碎片,或撇水,或投远,乐此不疲。砸瓦当中,我还发现—新瓦响声大,越新越大,而老瓦响声却很小,越老越小,近乎无声。不知何故。可惜,我的老家没有福清龙高一带中秋节烧瓦塔那样的习俗。若有,那就更有趣了。
瓦是神奇的。
瓦的神奇吊起我探究它的热情。
终于成行,2008年8月24日上午,我从县城驱车到梧桐湖垄头,位于203省道旁边的瓦厂。那是两排草棚、两口泥池、两个瓦窑,布局凌乱,冷清,破落。
泥池中,一中年人,牵着两头大水牛,踩瓦土。若非因为场地与装束,容易让人联想到城里人遛狗的情景。他以为我是来找碴儿的,斗笠歪向右脸,峭然无语。我赶紧说明来意。他疑惑不解:“瓦有什么好写?现在起厝都是钢筋水泥,很少用瓦,若非有钱人翻苫祖厝,瓦是没人要的。工字冇出头。’这手艺是老鼠爬竹竿—冇前途。烧瓦又脏又累,又不能赚大钱,哪个年轻人肯学?自己子女更不愿学。别小看那泥土,也会把人黏死的。谁不怕它?大樟溪两岸,十几个乡镇,二十多万人,四十多岁的瓦匠找不到半个。”发完感慨,只顾自己赶牛。
我赶紧取出照相机,抓拍两张。
收起相机时,走来一人,五十开外,个子不高,敞开衣襟,露出黝黑的胸脯,斗笠斜向后脑勺,脸面冷峭。我又作一番说明。
原来,他的祖籍跟我同村。他了解祖籍地,知道两个瓦窑:一个在岭口半山腰,废弃于20年前;另一个在坑门里,也就是我家的柑橘园旁边,起码上百年。若非他提起,我是不记得近在咫尺的岭口瓦窑,曾经红红火火的瓦窑的。他不善言辞,采访在艰难中进行。总算摸清烧瓦的主要工序:取土、踩土、做坯、晾干、焙烧。
这里烧的是青瓦,也是质量最好的一种瓦。农舍苫的大多为青瓦。烧青瓦的是赭土,取自山上。最好的当然是取自田底的赭土,但它破坏耕地,政府不许。裸露的赭土,到处都有。它是一种最糟糕、最普通的土,是贫瘠的象征。我厌恶它,并非因为它贫瘠,压番薯像羊尾,栽树成侏儒,种什么都长不大,而是因为它太黏,像个无赖,蛮不讲理,一下雨,就暗算人—你一踏上赭土路,它便纠缠不休,总想把你放倒,或叫你打滑,使你断魂;它没能把你放倒,也不会善罢甘休,总要黏满你的双脚,仿佛强加给你另一双鞋,而且一直往上拱,裹住你的脚掌,要么脱去你的鞋子,要么像脚镣似的,死铐双脚,又黏又重,举步维艰。不过,用它来捏玩意儿,倒给孩童们带来不少欢娱。在瓦匠眼中,黏土还有性别之分呢。含有金砂,颜色最赭,颗粒细小的那种,如同细皮嫩肉的温柔女人,叫赭土母;颗粒较粗的那种,类似五大三粗的粗犷男人,被称作“赭土公”。经瓦匠这么一说,眼前的赭土焕发生机,有血、有肉、有情感。真佩服他们的想象与浪漫。
赭土倒入泥池,身份随即变化,拥有新的名称:瓦土。最好的瓦土,是山上赭土与田底赭土的混合,好比咖啡加伴侣。每一池赭土,至少掺和五分之一的田底土,以增强黏性,提高瓦质。泥池多为圆形,直径约1.5丈,深约3尺,露天。1口泥池,1次可盛瓦土260担,可做瓦坯1.3万片。烧1窑瓦,需要瓦土5池。
踩土很麻烦。先让泥土浸泡两天。湿透了,再赶水牛入泥池,慢慢踩踏。水牛有的用一头,有的用两头。泥池不大,牛太多,反而碍事。两头大水牛在泥池里不停走动。其中一头由人牵着,缰绳松弛,走动随意,它爱怎么走,就怎么走。主人手中的竹枝时而举起,时而落下,不掼它,扬扬威而已。瓦土像咀嚼过的糯米饭,黏得很,牛脚踩下,仿佛落地生根。踩踏,转圈,作不规则圆周运动,周而复始,身心极易疲惫。被主人牵着的那头水牛,似乎懂得“轻车熟路”的道理,总是低头找脚印,踏着自己的足迹走。牵在主人手里的水牛尚且如此偷懒,何况自由走动的那头。不过,那头水牛的双眼被布条蒙住,只得盲踩,如同被蒙住眼睛拉磨的驴子,再气,再饿,再累,也不会停下脚步。
人也光着脚踩踏,瓦土啃掉几片趾甲,还想剥些脚皮。若是隆冬或初春,瓦土的寒冷更是砭骨。
做瓦坯在瓦椅上进行。瓦椅是一张稍宽的长凳。瓦场颇像雕塑家工作间,除了人,泥土便是主角;相比之下,瓦场是简陋的,工具也是简单的,无非:瓦椅、瓦斗、圬、土弓、瓦刀、瓦拍。瓦斗是瓦坯的木模,与白粿印相似,木质,方形,边长1尺,内宽9寸,内深0.3寸,等于1片瓦的基本尺寸。一片小木板、小铁片,再包一层光滑的皮,便是圬。土弓,顾名思义,状如弓,弦是细铁线,类似母亲用缝衣线切割早米粿,要切多大,就切多大,要割什么形状,就割什么形状,又干净,又利落。
瓦匠穿起围裙,从泥池边抱来一坨瓦土,置于瓦椅一头。先用瓦拍拍去棱角,使之规整。抓起一把灰烬或细沙,撒入瓦斗。拿起土弓,手腕轻轻一抖,弦在瓦土身上一弹,一小坨瓦土即被割下。不过,土并未分离,仍依在原处。伸出左手,一抔,便落入手心。缩手、覆手。“啪哒”一声,摔入瓦斗。捧起瓦斗,置于脚下。由内而外踩着,踩实。端起,置于原位。土弓向内轻轻一拉,割去多余的瓦土。用瓦刀铲去瓦斗边上的包土。瓦坯表面的粗沙,也要剔去,否则烧出来的瓦多有鸡眼,会漏水。或许瓦坯表面有些粗糙,手指轻轻抹一抹,圬轻轻刷一刷,便平滑如硎。抓起一撮灰烬或细沙,撒在上面。对着瓦模阳面,覆过瓦斗。瓦坯飘落,趴于瓦模。这使我想起北京奥运会开幕式2008人击缶而歌的壮观场面,想到缶那种最古老而神奇的乐器,是否也脱胎于瓦?
在瓦匠手里,一片瓦坯的诞生,不过30秒,犹如击缶飞出来的音节,需要专注倾听,细心捕捉,稍不留意,就会从眼前、身边溜走。
眼前这位瓦匠,来自另一个遥远的城市—福安。在他五十多年的生涯中,有一半岁月跟瓦土打交道。从他娴熟的技艺看,功底相当深厚。当年他手脚灵活,1天可做瓦坯1200多片;现在,1天只能做800多片,可赚60多元,另加小费2文:腰酸、背疼。
瓦坯叠起来,一沓沓,齐腰高,一行行排着,一列列排着,整齐、壮观、耐看。瓦坯经不住日头暴晒,只能放在棚子里晾干。发白之后,装入瓦窑。
你若见过马蜂窝,硕大的马蜂窝,那就不难想象瓦窑的形状。只不过马蜂窝吊在树上或厝檐下。瓦窑几乎都在山脚下。掘出窑洞。用小墙斛筑些土块,比普通砖头大好几倍,类似古城墙砖头的那种土块,垒起窑身。砌好窑门。拱个鼎底似的窑顶,开个天窗,既通气,又采光。烟囱是少不了的。烟囱隐藏在瓦窑背后,总共三个。上口呈长方形,砖块似的,并排着,上通苍天,下贯窑底。猫着身,从窑门进去,感觉既像溶洞,窑壁似有流动的钟乳,又像一间不大不小的古厝,具有长期空置的苍凉,又像一顶大斗笠罩于头顶,颇感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