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烧瓦的燃料是芒萁。芒萁不是稀罕物,贫瘠的山地都生长。芒萁火力强悍,自然是首选。雇用几个,他们手中的草镰,如同理发师手中的剃刀,一天能剃半座山头,可割好多芒萁。称重论钱。割芒萁曾是一门副业,瓦窑附近方圆几里的山峦,都被割得光溜溜,皆成童山。堆放芒萁的草棚,是瓦厂的重要部位,如同驻军的粮仓。草棚好几个,瘦高的柱子拄起草编,样子很夸张。里面堆满芒萁,丘陵一般。烧一窑瓦,吃掉很多芒萁。现在烧瓦大多用刨花和锯末,成本不高,也有利于保护植被。
与此同时,做些砖坯。呈“人”字形平铺于窑底,旨在开通几条火路,外接窑门,里通烟囱,里应外合。铺窑底,看似随便摆放砖坯,其实大有讲究。其中奥妙在于开火路。火路没开好,烧瓦便是徒劳。
晾干的瓦坯,白而脆,搬动需小心,毛手毛脚肯定不行。一整沓瓦坯搬不动。只能分成小沓,搬入窑内。从烟囱脚下,按照晾干时的形状重叠,直抵窑顶,由里而外,叠满瓦窑。叠瓦坯要规整,竖的竖,横的横,不得走样,否则受力不均,烧出来的瓦要么翘角,要么驼背,尽是废品。
别以为装完瓦坯,即可焙烧。入洞房的序曲是:闹洞房,为营造热闹气氛。烧瓦的序曲是:烘窑,为瓦坯、瓦窑热身,以防它们在突然加热时爆裂。所以火力较小,时间较长,通常5至7天。
烘干之后,加火焙烧。这个瓦窑属于中型窑,可装瓦坯六七万片,只需焙烧五昼夜。若用芒萁,火叉几乎不离手,不停地叉,塞入窑门;若烧刨花和锯末,鼓风机“呼呼呼”鼓着,会耐久些,中间可歇息。守窑是免不了的。冬天、春天稍好些,权当取暖。夏天、秋天热浪袭人,着实难熬。
焙烧时,别忘做两件事:一件是掏些泥浆,泼向窑面,一干就泼,以保持瓦窑表面的湿润,防止龟裂。另一件是观察烟色。起始,烟色如浓雾,两三天后,渐渐淡化,变细,变蓝,每个烟囱口用砖头封堵三分之一,或者更多些;等到烟淡蓝而近于虚无,就封堵烟囱,封堵窑门。火候至关重要,把握不好,要么瓦片没有烧熟,苍白,易碎,要么烧过头,瓦片扭曲变形,黏合在一起,搕不开。江西景德镇古窑有这么一句话:“三年可出一个状元,十年难成一个把窑。”极言掌握烧瓷火候之难。烧瓦如此,烧瓷如此,烧炭亦如此。
封了窑,并非偃旗息鼓,泼泥浆务必坚持到瓦窑的高烧完全退去。
如有销路,封窑五六天,即可打开窑门,打开天窗,打开烟囱,出瓦;没有销路,可让瓦在窑内多呆几天,反正不碍事。
出瓦的前一天,举行仪式:请师傅、请土地神。师傅是谁?是土木工匠鼻祖鲁班?瓦匠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有一天,鲁班回到家里,哀声叹气。正在轧绩的妻子云氏问:“怎么啦?”鲁班说:“不小心,柱子锯短了。”“这也难倒你?”云氏哈哈大笑,一脚踢出胯下的绩,滚到鲁班面前,“给我垫上”。“垫底的,总是垫底。”鲁班嘴上这么说,内心已彻悟,照着绩模样,打几个柱础,还刻上花纹,垫在柱子底下,东家很高兴。“垫底的,总是垫底。”云氏越琢磨越不服气,“看看谁才是盖顶的!”很快,云氏造了瓦。故事带有戏谑成分,不必较真。古书上有神农做瓦的说法,也有昆吾做瓦的记载。瓦究竟是谁发明的?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瓦匠的那份执著,那份虔诚,那份感恩之心—每位瓦匠都不会忘记师傅、土地神,总在适当的时候,供上鸡、肉和白粿,作为答谢,也祈求平安,祈求每一片瓦完美无缺。
瓦是泥土塑造的菩萨,是浴火重生的凤凰。刚出窑的瓦,一沓,又一沓,淡青色,依然保持土的色泽,依然留有火的余热。我拿起草镰,模仿瓦匠的样子,用刀銎,轻搕瓦边,“咔嚓”,一片瓦脱落。“瓦解”一词可能从此而来。响声很小,仿佛从遥远的西周传来,穿越三千多年时空,宛如疲倦的蝴蝶栖落肩膀。若说所有的建筑都是巨树,瓦则是叶,则是花,则是果,则是欲飞未飞的鸟,则是流连忘返的云。
苫到厝顶上的瓦,也都有了新名,按《天工开物》分类,具体为:“室宇合沟中,则必需其最大者,名曰沟瓦,能承受淫雨不溢也”,“垂于檐端者有滴水’”,“下于脊沿者有云瓦’”,“掩覆脊者有抱同’”。
一片瓦的力量是微薄的,但它们团结起来,手挽手,肩并肩,就能为先民壮胆,走出洞穴,从容地安居在蓝天之下,免受风雨欺凌之苦;就能苫出周庄,苫出太和殿,苫出阿房宫,苫出平遥古城,苫出永定土楼,苫出天下最华丽的建筑,苫出人间最美妙的生活。
瓦是平凡的,但它不卑,不亢,或俯,或仰,俯无愧于地,仰无怍于天,俯仰相承,俯仰之间是良心,一样苫过神圣的殿堂,苫过平凡的庙宇;一样苫过金屋,苫过土厝;一样苫过帝王将相,苫过黎民百姓;一样苫过钟鸣鼎食,苫过土灶草床;一样苫过阴晴圆缺,苫过悲欢离合;一样苫过真善美,苫过假丑恶……
瓦是土气的,但它们纯朴,极具平民品质,看到它,如同见到和蔼的长者;亲近它,就会油然而生皈依的感觉,如家的温馨……
冰雹、台风向来是厝瓦的天敌。
瓦碰上冰雹,就像鸡蛋碰上石头。
最可怕的是台风。根本不知道它从何方袭来,是从厝顶刮过,还是直接进入大厅。反正它像突然出现的武疯子,破坏,只会破坏,“哗啦哗啦”,眨眼之间,瓦被刮走许多,甚至掀翻一大片。混乱,惊慌,措手不及。瓦像受惊的燕子,有的孤独地飞,飞出很远,落入菜园,砸坏正在生长的包菜;有的三三两两地飞,飞得不远,丢在厝边;有的只是挪挪位,没有离开厝顶,又窝在一起,乱七八糟,磕磕碰碰,破的破,裂的裂,一部分溜下来,砸在木地板上,“噼里啪啦”,四分五裂,遍地瓦砾,慌张的我从那里走过,瓦砾的响声,是刀子,混乱的刀子,钝钝地割着我的痛感神经,使我浑身冒起鸡皮疙瘩,心也颤抖。厝顶开着许多天窗。雨脚如麻,恣意踩踏。赶紧卷起草席、草荐,盖住棉被;扯起几片已有破洞的塑料布,提来疲沓的棕蓑,摊开松软的麻袋,苫在厝顶上,苫在床铺上,苫在番薯米垛上,苫在盛有谷子的禾斛上;赶紧搬来能接水的器具,瓢、碗、盆、钵、桶、缸、坛、罐、瓮、壶,拦截漏水。而漏水依然这一注,那一束,“扑哧”、“扑哧”,纷纷滴落,没有接住或是溢出来的,漫开来,这一滩,那一片,湿透许多东西,甚至穿透楼坪……
台风过后,暴雨过后,冰雹过后,天晴了,瓦干了。父亲搬来一架竹梯,颤巍巍地,爬上厝顶,拉一拉瓦片,拢一拢瓦楞,总是顾此失彼。也难怪,原来苫得那么薄,怎么拉?怎么拢?论理,瓦应当像鱼鳞一样铺开,一片衔着另一片的三分之一,甚至更多一些;最好用石灰黏住,上面再压砖头,做条像样的厝脊,俨然神圣不可侵犯的龙。瓦太少,薄薄敷衍厝顶,光线可以穿透,稍大一点的雨也能漏下。父亲已为几间土厝半苫半拉一层薄瓦而发愁,怎能奢望做厝脊、黏石灰?随便捡些石头,压一压,将就将就。再好的石块也没有砖头那样四平八稳。大风一刮,石块自身难保,摇摇晃晃,安抚不了惊慌的瓦,还情有可原。问题是—它自己也管不了自己,随风而动,顺着瓦垄,“咔嚓咔嚓”,滚下,越滚越快,碾碎许多瓦!
至今,仰望我的祖厝,仍可看见厝瓦的几处缺口,那里的椽,那里的檁,那里的梁,已经发白,逐渐腐朽。尤其厅堂,最为严重,那是与邻居合起的,属于公共部分。公物的命运大抵如此。
自从1989年起了砖混新厝之后,我家那四间旧厝不再住人。但我每次听见呼啸的狂风,看到猛烈的暴雨,眼前总会浮现当年厝漏的情景,总要打电话询问父母,厝瓦有没有被刮?邻居的厝瓦有没有被刮?总要问单位值班人员有没有哪个乡镇报灾?如果还没有接到报灾,我就要求值班人员赶紧打电话了解……牵挂,担忧,缘于风,缘于雨,缘于瓦,更缘于生活在厝瓦之下的父老乡亲。
苫在人们头顶上的那些活页,写着家,写着温馨,写着尊严,写着生活,写着劳作,写着痛苦,写着欢乐,写着爱恨情仇,写着生老病死……
即将挥手告别瓦匠的时候,忽然发现,瓦窑边有一个黑乎乎的洞口,像一张深邃的口。瓦匠说:“那是倒闭的瓦窑。”
今后,谁想看烧瓦,恐怕要去周庄了。要去周庄中市街寻找那个局促的小作坊。不过,那只是一种商业表演,省略了许多生动的细节,早已远离质朴的生活,如同因为缺氧而蹦上岸边的鱼。谁知道它能坚持几时?
当瓦窑像灯火熄灭一样一个个关闭,当古厝像乡村老人逝去一样一座座倒塌,当呆板冷漠的水泥盖过所有厝顶的时候,究竟要去哪里聆听瓦与雨的协奏曲?要去哪里拜读瓦与人的编年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