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巢
作为一个男人,平生若能起一座新厝,哪怕是像样的两三间,可让家人安居,就算有大本事,有资本支撑脸面,便可在众人面前抬得起头、说得上话了。
“宅者,人之本。人因宅而立,宅因人而存。”《宅经》里这么说。
每一座新厝都是勤劳与节俭的硕果,都是梦想与光荣的佳构。
老家原有几间木厝,作为两三百年祖厝的一部分,老旧,阴暗,充满醭味,姑且不说。最糟糕的是低矮—钻入二层,头会碰到瓦顶;最无奈的是狭小—每间不足九十平方尺。规模不大的祖厝聚居的人却不少。我们犹如陷身于众多黑脸噪鹛大闹黄昏的树林,嘈杂、脏乱。
“人之不能无屋,犹体之不能无衣。”起几间新厝,离开那蜗居,爷爷、父母梦寐以求。
而起厝,它与娶亲、生囝,并称人生三大事,对于纯粹种田的人来说,谈何容易。作为一个男人,平生若能起一座新厝,哪怕是像样的两三间,可让家人安居,就算有大本事,有资本支撑脸面,便可在众人面前抬得起头、说得上话了。
乍暖还寒的1962年初春,刚刚结束“三年困难时期”,从大跃进食堂挣扎出来的爷爷、父母,与其他乡亲一样,软蔫蔫的,活像被严霜打过的芥菜,浑身无力,走路发飘,类似失重。随着食堂的散伙,劳动力也解放了,如同爆箍的木桶,生产之事无人管理。人们爱种什么,就种什么;要种多少,就种多少。这倒让爷爷、父母望见新生活的曙光。
稍稍恢复体能的爷爷、父亲,似乎有使不完的劲,总想把所有的力气,统统变成起厝所需的钱谷和木材。爷爷与父亲之间,似乎有过默契。爷爷负责种水稻、压番薯,力争多收粮食。起一座新厝,需要很多帮工,援助很长时间,吃掉很多粮食;没有充足的粮食储备,是不敢轻举妄动的。年近花甲的爷爷起早摸黑,赶完自家的农活后,又凭借他的好体格、好人缘、好手艺,去给别人犁田、布田,赚工钱。父亲则参加副业队,上山伐木,积累工分;收工时,无论多累、多饿,天多黑,路多远,都要扛一棵杉木回家。加上另外砍伐的柱子和大梁,估计够起两直土厝。身怀六甲的母亲,一边忙于家务,拉扯两个年幼的哥哥,一边养猪养鸡养鸭,既为换油盐应酬人情,更为襄助爷爷、父亲一臂之力。
勤是摇钱树,俭是聚宝盆。没有进过学堂的爷爷、父母也深谙此道,把节俭落实到生活的每一个细节,甚至删去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部分内容,好比一颗发蔫的柠檬,使刚刚舒展的日子又恢复原状。最容易的节俭是缩食。挂在心头日夜拨拉的算盘,最先算计的也是肚子。应该说,作为爷爷、父母的目光是幸福的,经常看见又鲜又大又便宜的鳀鱼、带鱼、鲈鱼、黄瓜鱼、白刀鱼、马鲛鱼……而作为他们的肚子又是可怜的,从来没有享受过海味。
唯一能给他们带来油腥的机会,是那些短暂的年节。最为醒目的标志是猪肉,一刀猪肉。过年多几斤。一般节日,他们说服自己的嘴巴和肚子,忍,忍,再忍—偶尔拎一刀猪肉回家,也做了巧妙处理—保留敬奉神明与祖先的形式和诚意,削减重量,只买一小刀,顶多两斤—还是次等的五花肉。敬奉之后,每人尝一点,大部分留着充当油料—切成小片,大约三个指头那么宽,埋入盐罐保存。炒菜时,搛出一片,放入鼎里,吱溜两圈,哄骗生涩的鼎底,哄骗久违肉味的嘴巴。那时,民风纯朴,人们重声誉,讲诚信,即使素不相识,也愿赊账。常有屠户担着猪肉,走村串户,欢迎打赊。屠户见父母诚实,常常费尽口舌,鼓动打赊,父母则感到难为情,一边推辞,一边溜走。有的屠户干脆剁下一刀肉,挂于门搭,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走了之。父母像被遭到诬赖似的,火速回头,解下猪肉,猛追过去,扔回屠户筥内。
父亲唯一的雅兴,晚饭前后小饮几杯自酿红酒,也戒掉;偶尔买一包五分钱的“丰产”,过过烟瘾,也改为自产自卷的喇叭烟。
衣着更是节省。在爷爷、父母身上,几乎分不清春夏,看不见秋冬;一年四季,要么一身粗布蓝,要么一袭龙头青,没有色彩,没有厚薄,没有冷暖,只是一重极低廉的布。上山、下田如此,出门、居家亦然。何止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鞋也是自制的,夏秋趿木屐,春冬穿布鞋。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木材已备齐。谷子破天荒收成11担。钱也有一些。眼下最愁的是厝地。本来土地是村里最不缺的东西,却使许多要起厝的人犯愁。选这儿,有人反对,说妨碍他们的风水;选那儿,有人推诿,说留着自用。邻里纠纷大多引发于厝地,所谓的风水之争。爷爷看中的那块厝地,是许多人觊觎的宝地。站在那里环顾一周,对于它的好处,谁都能道出若干。按照假想中新厝的坐落,向南,向厝前望去,平畴千顷,田边上的山峦,酷似半睡半醒的老虎。那是形神兼备的虎头山。向东望去,有托起日头的高山,更有祥龙般蜿蜒而下的山涧,迤逦西出,挥手于村尾。向西望去,四周连绵起伏的山峦,张开双臂,盛情拥抱村庄,以生动的肢体语言,为村名作出形象的解说。
更值得揣摩的是,山涧的出口,俨然一张大盘边沿的小口。向北,后山望去,几棵古树呈现在眼前,一棵榕树,两棵杜英,三棵橄榄。还有一条徐徐抬升的小山脉。谁都能想象,它是下山的巨龙。而那些古树,成为巨龙蓬勃的胡须。再看那高翘的龙尾,又是一座山峰,人称狮子峰,高出虎头山许多—山顶的岩石,活像狮子头,慈眉善目,也许接受过某种驯化,一脸斯文。所以它能与龙为友,与虎为伴,亿万年和谐相处,共同守护这个玉盘似的村庄。
起厝于此,后山即是天然屏风,且有古树、祥龙、雄狮活跃其间,那才叫“山为屏风何须画”;夜阑更深,侧耳倾听潺潺流水,真可谓“水作琵琶不用弹”,浑然天成,美妙至极。
只是业主提出的条件很苛刻:共同起盖,且占一半。但真正的难处还在于择邻。
“昔孟母,择邻处。”《三字经》里都这么写。“金厝边,银乡里。”乡间老人也这么说。谁不希望自己有个好邻居?爷爷、父母的想法近乎天真,以为凭自己的善良,能与他人友好相处。于是,达成协议:西头归对方起,东头归我方起;厅堂由我方负责起,双方共用。爷爷、父母本想起整个东头,2直8间。
又遇节外生枝。爷爷的堂侄也来分羹。最终让出1直,即二官房给他起。爷爷、父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仅得区区的正官房1直厝地。
起厝是一个艰巨的过程,有许多传统而神秘的仪式。
首先,请人看地。看地的人是经过慎重选择的,颇有名气。他穿长衫,踱方步,东瞧西看,面带微笑,站在厝地中央前厅位置,从肩上捋下祈袋,摸出一块油光锃亮的宝贝,状如千年老龟—罗盘。那是他的饭碗,捧在右手上,如握灵珠。盛有大米的祈袋摊在地上,老先生用颤抖的左手把它抚平,放上罗盘。丽日之下,罗盘闪着幽幽的光。老先生圪蹴着,眯起眼睛,左右摆动与罗盘一样光亮的脑袋,近瞧指针,远看前方,眺望后山,似乎发现了什么,稍稍移动罗盘,又瞧瞧,又望望,果断地说:“就这样吧。”几个人围拢过来,猫在老先生背后,看着罗盘,似懂非懂地点头,像一群扑食的麻雀,呼噜散开。预备的两块石头,非同一般,是村里所能找到的最好石头—青石。一尺见方。面上“十”字对分。淡青、光滑、严谨、深沉。一块种在罗盘所测的前厅中心,一块种在后厅中心,这就叫封针。一座新厝的朝向往往是这样厘定的。
爷爷塞给老先生一个红包,红艳艳,胀鼓鼓。老先生没有推辞,笑盈盈收下。乡亲们不叫它红包,习惯叫花彩。花彩是一个别致的词,看起来巧妙,说起来轻巧,听起来也新颖。“花”是什么?在这一语境里,它是动词,是发放,是使用;而它并没有脱离它的本质,还是名词,像不显眼的含苞欲放的花蕾,不乏想象因子。而“钱”已被美化,当作彩头,五彩缤纷,以花朵绽放的方式,或公开分发,或秘密递交,给予的心花灿烂,收受的也满怀喜悦。谁也不能低估它的温柔,不可小看它的能量。老先生笑了。爷爷笑了。父母也笑了。可能都是从未有过的灿烂。而爷爷、父母绽放的心花,看似大丽花般的灿烂,也不乏虚荣。毕竟囊中羞涩啊。那包花彩,肿得匪夷所思。估摸一个人的人生观、价值观,观察他花钱时的表情和动作,那是最最真切的。
请过土地神,安好镇山符,正式破土动工。镇山符是一块揳在工地上的雕刻精致的符牌。符,是古人记录体验宇宙气场的一种标志,曲线表示阴柔之气,直线则表示阳刚之气。它是人类最早的文字,也是中国道家灵修的哲学。暗示,是符的主要功能。符的积极作用,显而易见。比如交通标记,能给司机以提醒与导向,减少事故发生。过去的镇山符,与如今工地的安全警示牌相似,不应视为迷信之物。
一串百子炮“噼噼啪啪”响着。
正值隆冬时节,几乎每天早上都出现霜冻,照样涌来许多帮工。远路的,昨天就来。这种互助协作由来已久。援工起厝,是乡间最普遍的互助,最重要的协作,最可贵的合力。可以说,乡村的每一座厝,都是亲帮亲、邻帮邻的结果。亲戚和邻里有的是热心、劳力、时间。除了看地、打石、做木需要花钱雇请外,其余的掘土方、开墙基、担石头、锯木板、担瓦、担土、担水、舂墙、煮大鼎饭……全靠帮工。俗话说:“帮工不赚半分钱,只赚一个腹肚圆。”东家只管三顿饭,两次点心;客气的,再摆两包廉价的香烟。没有也罢,谁也不会计较。纯粹的义务,地道的奉献,一帮便是十天半月,甚至更长。
地面已平,基础已开,龙门架已揳,石匠正忙于砌基。石匠举锤的样子,具有力量之美、曲线之美、劳动之美,酷似一种表演。锤子是八磅锤,锤柄由四五片竹皮合成,并不粘连,修长、柔软、富有弹性,举起来,如同体操运动员柔软的腰肢,自然弯曲。那种模样,像问号状的鹅项。它叼着笨重的锤子,在石匠的胸前弯腰,叩甲虫似的反弹起来,跃过头顶,落到背后,又从背后反弹起来,跃过头顶,返回胸前,让人在轻柔中感受沉重,在沉重中领略轻柔。随着“剥的”一声闷响,一块石头心花怒放;再一声闷响,又一块石头轰然裂开,溅出带有火药味的石屑。地基渐渐长高、延伸,一段古典式的城墙随之而来。垫底为粗石。隐没地下,不见天日,无须体面。上层为青石。抛头露面,不得不讲求外观—长方体,统一规格,外表历经钢錾錾过,“铿锵铿锵”,星星点点,韵脚细密。对于这一工艺,人们的叫法很特别:洗石。慈母似的,为自己的孩子洗浴。好比石磨,明明是打出来的,乡亲从不用“打”字,也不用“錾”字,而用风马牛不相及的“洗”字,软绵绵的,叫洗石磨。细心洗过的每一块石头,整齐、端庄、湿润、细致、清丽、碧玉一般,正是“有心雕石石有花”。
厝的结构是时代特征元素的集合。解放前多为纯木结构,解放后至改革开放初期多为土木结构,改革开放中期至今多为砖混结构。现在,谁要起土厝,请不到舂墙师傅,也请不到木匠和石匠—死的死,老的老。
舂墙之事由来已久,“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孟子在《告子下》里写到的“版筑”便是。舂墙是苦力活,更是技术活。它是一种手艺,一门副业,曾经颇为吃香。
舂墙是起厝最重要的工序。师傅至少有两个。他们分工明确,各有称谓。负责打理斛头的事,叫站斛头。负责打理斛尾的事,叫站斛尾。将墙斛架于墙基,夹好斛骑,摆上墙杵、斛箸和斛头批,再放一串鞭炮。这就是“开斛”。此时,也要发花彩,师傅每人一份,还有一包香烟,悄悄塞过去。其他帮工是没有这个待遇的。至于香烟嘛,他们即使一支也不吸,也会毫不客气地一概笑纳。对于花彩,他们则有几分忸怩。若地处山边地角,每逢初二、十五,都要“做牙”,以求顺当。
墙斛构造简单,2块宽大的夹墙板,外加1个斛头、1架斛骑而已;附件为2根斛箸、2片斛头批(等腰直角三棱木片)。夹墙板为杉木板所制,长6.8尺,高1.4尺,宽1.4尺,加上斛头和斛骑,重达120斤以上。
若起正厝,第一斛务必从大厅东边基础前头的转角处开始。凭目测,将墙斛看成三截,两根斛箸横过墙基,一根位于离斛头三分之一处,一根位于离斛尾三分之一处,把墙斛架上去。倒入泥土,在斛头两边直角处插好斛头批,以便土墙自成转角。舂实一层,添土一层,有的也加些竹枝、竹片、柴片或别的什么,作为墙骨,通常分三层舂好。舂好一斛,站斛尾的随即卸下斛骑,提在手上;站斛头的抓住墙斛两边的把手,提起,掉个头,让斛尾衔着土墙。站斛尾的一手插下斛骑,一手打下锤子,尖紧斛骑,接着拿起挂于斛耳的镢锄囝,用锄銎打退压于前一斛斛头的那根斛箸。然后,一斛衔着一斛,一斛叠着一斛,舂去,越来越长,越来越高,好像如今的闲人不停地码着麻将。站斛尾的若手脚利索,能与站斛头的默契配合,可在瞬间安好斛骑,亦可不用斛箸,那么,笨重的墙斛,笨重的斛骑,就像玩具一样,被玩于股掌。舂完东边,从西边基础的前端往后舂去,再向外延伸,渐成迷阵。往上舂时,需用镢锄囝开好斛路,安好墙斛。墙斛是否安得端正,以斛头外面正中间挂的那个用一枚铜钱做的坠绳为准。墙与墙之间若有缺口,则视缺口大小,把墙斛竖起或斜着舂,将其弥补—在高处的,那简直是令看客心惊胆战的杂技表演!
装斛、卸斛,再装斛、再卸斛,从早到晚,把墙斛提起、放下,散开、合上,散开、合上,反反复复,每天二三十次。常常要把墙斛从这一堵墙搬向另一堵,站斛头的提着它,若从门头跨过去,离地高的有两三丈,别说安全网,连防护栏也没有。舂墙的,担土的,个个都是天生的杂技演员,善于走钢丝,善于立地跳远,两脚轻轻一点,飞落在门头的另一边,墙似乎害怕起来,颤抖好几下才停住。胆小的,力欠的,不敢凌空雄飞,只能雌伏地面。
墙杵呈哑铃状,为一头大一头小的圆木,立着比舂墙师傅还高;均为椤木石楠、福建青冈所制,坚如钢铁,重达30斤以上。抱起、舂下,舂下、抱起,公鸡啄米似的迅猛。双臂成为两根几乎匀速运动的曲轴。
装满土的畚箕也是笨重的,一畚箕至少40斤。帮工经过颤巍巍的跳板,把泥土担到晃悠悠的墙上,稍稍侧身、弓腰,脱钩,一畚箕一畚箕叠在墙头,转身就走。把泥土倒入墙斛,那是舂墙师傅的事。舂1斛,约需泥土50畚箕。1天按30斛计算,1个师傅要提起、倒下1500畚箕!
墙拍是杉木做的,木质并不坚硬,个头却不小,有如画舫的浆,也不轻,有十多斤。拍墙是站斛尾的事。拿着它,弯腰、撅臀,使劲拍打墙面,爆发出“啪哒啪哒”的响声。激昂,富有节奏,响彻村庄。拍打时,墙体跟着摆动,有的摆动幅度还不小呢。没有见识过的人,以为土墙会倒塌,赶紧跑开。其实是不必害怕的。摆动的幅度越大,显示舂墙师傅的工夫越好。经过拍打的土墙,结实、平整、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