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经修饰的土墙其貌不扬,颇似隐没乡间的奇人。即使不用任何添加物,不用麻丝,不用稻草,不用竹枝,不用瓦砾,不用木片,也一样坚不可摧。稍有添加,就像纯粹的铁加入其他成分而变成特种钢。那些古代山寨、城堡,之所以像铜墙铁壁,像如今的导弹掩体,是因为筑墙时,黏土加入熟糯米、红糖,甚至蛋清。进入村庄,稍加留意,即可发现一段裸露的残墙断垣,历经几百上千年的沧桑,狂风无奈,暴雨无奈,顶多舔去它的一层表皮,难撼它的威严,无损它的筋骨。墙头上,还有蓬勃的生命:劲拔的小树,昂扬的芦苇,葱茏的薜荔……
土厝,几乎不讲究艺术和风格,只讲求实用和廉价。它防潮、隔音、耐久、古朴、简约、环保、冬暖夏凉,最适宜人类居住。一般只起两层半,最后那半层,为三角形厝顶。有的也起三层半,高达三丈多,但为数甚少,如鹤立鸡群。起这么高的厝,一要有钱;二要有老到的舂墙师傅;三要有好土,最好是黏土;四要有三种宽度的墙斛:第一层1.6尺,第二层1.4尺,第三层1.2尺。如果天公作美,一座4直的土厝,两门墙斛一起舂,除去每层歇息五六天,一个多月即可告竣。
架起柴马,摆好墨斗,曲尺,安好鲁班神位,开始铺开木部工程。师傅很年轻,三十五六岁,名闻遐迩。堆积如山的杉木,已经归类,梁一堆,檁一堆,椽一堆,柱一堆,门框又一堆。有的劈,有的锯,有的刨,有的凿,“咝啦咝啦”,“哐哧哐哧”,刨花翻卷,锯末飞扬,清馨四溢。几把斧头同时进行,有的轻,有的重,有的快,有的慢,“哐哧哐哧”,“哐哧哐哧”,时而抑扬,时而顿挫,那音量,那音调,那音色,那旋律,那节奏,婉约,润耳,滋心,不亚于打击乐。
两根大杉木最为显眼:一根是脊檁,一根是丁梁。它们从山上扛回来,雄踞柴马之上。无论什么人,都不能凌驾其上,连衣服也不能。它们确实来之不易。虽说“满山都是树,做梁的做不了柱”,但要找到可做脊檁的杉树,远比找到做柱的难。首先,它要大,尾径至少要8寸;其次,它要平直,最好头尾一般粗;第三,它要长,至少长达1.75丈。仅仅这些,还不算难。最难的是,它不能孤立,最好三棵一丛,即公子孙三代同堂,老中青齐全,长幼分明。找到它,需要时间,需要毅力,更需要运气。
丁梁刨好了,中间写“添丁发甲”,刷上油漆,红彤彤的。均等的六棱角,锐气迸发。接近安第三层楼檁的时候,丁梁横亘前厅之上,居于脊檁下前方。
脊檁仍在完善之中。师傅一会儿拿下钩于脖颈的曲尺,对着这一头量量;一会儿抽出夹于耳边的扁笔,对着那一头画画;一会儿半蹲,凑近树头,瞌上一只眼,瞄瞄;一会儿把木头翻个身,再瞄瞄;一会儿又捧起墨斗,“轱辘轱辘”抽出墨线,“啪哒”一声,弹出一条清晰的线段。最考验功夫的是,脊檩中间朝向前厅的那个部位,务必劈成手背状。师傅量了又量,画了又画,算了又算,刨刨修修,精细如绣花……满意之后,请人题写四个字:“紫微銮驾。”那字像成熟的稻穗那样饱满,看到它,仿佛看到紫微的奇观,遇见銮驾的威仪。扎上红绸布,架于更高的柴马。
舂墙师傅哼起:“嗨哟、嗨哟”,“嗨哟、嗨哟”,疲惫、低沉、短促。
第二层楼檁铺了。第三层也铺了。再上去,该舂墙顶的三角形部位,即厝脊,那叫提尖峰。土部工程到此告竣,即将举行重要仪式:下斛。
金乌依山,夕照满堂。厝脊上燃起鞭炮,“噼噼啪啪”,接连不断,震耳欲聋,响彻四野。爷爷给舂墙师傅,给所有在场帮工,分发花彩。
扎好的天梯斜靠厝檐前。墙斛缓缓提下,墙杵、墙拍、畚箕、锄头……任何一件东西,都要一一拿下,不得贪图省事,一扔了之,哪怕是一顶斗笠、一件棕蓑,否则遇到阴天,就像留在墙壁、木头上的墨线会发声一样,被扔下的那物将幻成黑影,从厝顶飘下……真有此事?恐怕只是基于爱护工具,基于安全而编造的神话。不过,谁也不敢尝试,宁愿按部就班。提到地上的墙斛,也不可随意安放,务必放在前厅中央,而且斛头朝向厝外。
从尖峰上带下来的那两畚箕泥土,留待造灶用。
别的檁全安上了,唯独脊檁预留着。
上梁是起厝过程最隆重的仪式,当然要选择吉日良辰。如果当天为吉日,就接着上梁。如果当天不逢良辰,就等待吉日到来。
下斛也是一件大事。当晚小宴。
到了良辰,脊檁由两个青壮年抬上厝脊。脊檁与所有的檁一样,头也朝东。两人等候在两边,他们是村里的长老,年高德劭,子孙满堂,是公认的“好命人”。老人象征性地接下脊檁,轻轻放进事先开好的安有五谷包裹的凹口。对于这一慈祥行为,有的叫摸檁,有的叫抱檁头。
一阵热烈的鞭炮声过后,连忙揳“直通椽”。这种椽总共八条,前后各四条,特别长,不是拼接的,也不能拼接,头可抵厝檐、尾直达脊檁。钉子是经过爆炒的竹钉。竹钉永不锈蚀,远比铁钉经久,无一不是每座古厝最长命的寿星。揳法也大有讲究,先揳前椽,再揳后椽,并从椽尾揳起。有的揳五条,按笔画来揳,外揳四条,内揳一条,呈“田”字状,寄寓财源茂盛。有的揳三条,也按笔画来揳,上两条,下一条,呈“丁”字状,寄寓大发其丁。竹钉不得全部揳入,必须露出一截。其寓意是:出丁、露头。出丁寓多子多福。露头是什么?或出人头地,或出类拔萃,或高人一等,或居高临下……东家要是得罪了师傅,竹钉很可能被全部揳入,一概“不露头”。曾经有个师傅居心不良,意欲“下行(xìng)”,问在底下玩耍的小男孩,有没有看见竹钉揳透。幸亏小男孩竖起中指,导致师傅诡计的败露。这一传说至今仍在乡村几片干瘪的嘴唇上翕动着。
附近的乡亲蜂拥而来。大厅里熙熙攘攘。师傅一边揳椽,一边扯开嗓门,喊起“诗句”。
上面喊:“鲁班仙师来上梁!”
下面曼声应道:“好啊!”
“梁头向东发又贵!”
“好啊!”
“梁头向西添吉祥!”
“好啊!”
“梁面向天高万丈!”
“好啊!”
“梁底向地万年长!”
“好啊!”
……
好话连篇。山鸣谷应。一片欢腾。
师傅下来,竹钉成为人们争相索要的彩头。“钉”与“丁”同音。分发“竹钉”,蕴含“发丁”,即人丁兴旺的意思。竹钉一大袋,师傅早已用红纸包好,每包两条。一大袋。师傅右手递出一包竹钉,左手收回一个花彩。师傅已收好多花彩。爷爷照例再给他一大包花彩。大师傅,不敢不尊。小徒弟,也不可不敬。有一传说为证:一个女当家势利,看人高,看人低,起厝时,因过于敬重大师傅,小徒弟觉得东家轻视自己。小徒弟耿耿于怀,上梁时,在脊檁头塞入三张纸片。纸片上画有小船,其中两艘船头朝外,一艘船头朝内,意味每天进少出多,入不敷出。于是,东家渐渐破落。东家怀疑师傅“下行”,便去询问。师傅甚为惊讶。师傅告诉东家,某月某日,将和徒弟从你门前路过,到时候,你在路边摆些茶水,只招呼徒弟喝茶,不招呼我。东家照办。师傅“忿然”离去,对徒弟说,无情无义,早知如此,给他“下行”。话音刚落,徒弟得意地说:“下了!下了!”师傅问:“怎么下的?”徒弟如实道来。于是,师傅借故返回,去东家那里,找到那三张纸片,灵机一动,变成两艘进来,一艘出去。那户人家很快又富甲一方……
爷爷、父母虽为凡人,但心眼不凡,用禅心谋事,用佛眼看人,不分高低,不论贵贱,不厚此薄彼。母亲腆着腹肚,吃力地捧着一簸箕,逢人就给一把。人人都说好话:“时好日好,时运大好。”母亲微笑着应和:“齐好,齐好,齐齐好。”其乐融融,皆大欢喜。
发了,外人潮水般退去。开始请鲁班师傅,请土地神。在大厅中央,即脊檁底下的八仙桌上呈献大礼:猪头1个,公鸡1只,果子1笾,茶水3杯,红酒5盏,白粿5沓,盘菜6道;然后,点红烛2根,放鞭炮1串,焚棒香1束,烧元宝200吊,化纸钱5000。地上铺着崭新的草荐。一家人满怀虔诚,按照长幼依次下跪,拜脊檁,拜鲁班师傅,拜土地神。
这时,前厅东墙挂上簸箕,西墙挂上米筛。浑圆的它们,像硕果一样完美,像蛋黄似的。簸箕是人间的日头。米筛是地上的月亮。它们咫尺相对,意味日月同辉、吉祥如意、五谷丰登。屏风两边的大柱,一边挂棕蓑,钉着从厝外请进来的镇山符,捆着松树苗;另一边挂斗笠,捆着竹苗。棕蓑会辟邪,斗笠能祛恶,以期永保平安;青松历千秋,翠竹传万代,可望长发其祥。最后,在墙上揳几条钉子,大人以金蝉脱壳的方式,挂几件衣服,算是“入住”了。
加紧钉椽、压檐、苫瓦。
新厝像一棵大树,像榕树,像香樟,也像松树,朝气蓬勃,生机盎然。
接着造灶。灶是原始的那种土灶,平平常常。但哪一天生活不是从炊烟开始的?炊烟不断,日子则不断;炊烟旺盛,精神则旺盛。灶也被视为“一家之主”。造灶时,最考究的是,朝向,顺风顺水;最重要的是,放进一只盛有五谷和两枚铜钱的瓦罐,并把那两畚箕泥土拌着舂,仿佛构筑神秘的小城堡。
能贴对联的位置都贴了。红红火火。吉吉祥祥。
倾尽心意与财力置办上梁酒。酒菜跟婚宴一样丰盛。那几台临时砌成的大灶,“吱溜、嘎啦”。忙忙碌碌,热热闹闹。
功臣全请来了。在座次上,婚宴尊亲,以妈党为序,依次为:曾祖母娘家的直系亲属、祖母娘家的直系亲属、母亲娘家的直系亲属,而上梁酒则重师,顺序是:地理先生坐东一位,做木师傅坐东二位,做石师傅坐西一位,舂墙师傅坐西二位;其次是帮工。亲戚、平时有人情往来的乡亲也来道贺,或送红包,或送匾额。欢欢喜喜,和和美美。
宴席散去。人也累,钱也尽。修缮,慢慢来吧。“一年起厝,三年修缮。”人人如此。
爷爷、父母不讲究,也无力讲究。竣工后20天,即在翌年正月十一那天,墙体还没干,土浆还没刷,楼坪还没铺,柴扉还没安,走廊还没拦,楼梯还没架,廊斗还没围,就急着进厝。但仪式一点也不含糊。该备的东西应有尽有:全新的餐具,比如杯、盘、碗、碟、箸、匙、钵等;全新的厨具,比如大鼎、饭甑、鼎铲、火铲、火钳、火管、菜刀、砧板等;全新的扫把、畚斗、鸡笼;官秤、小秤、剪刀、算盘、数簿、笔、墨、纸、砚等;米饭、生、五谷、火种、扁担、灯笼、镜、尺、香、烛、炮、箩、等;一只母鸡和它的一窝小鸡;焯好的猪肚、公鸡等。每一样物品都有寓意。
一切准备就绪。那个黎明,母亲拿起崭新的管茅花穗扎的扫把和杉木板做的畚斗,来到旧厝大厅,向内连扫三下,并将垃圾扫入畚斗。之后,从长至幼,依次走着,爷爷走在最前面,用官秤担两个箩,前一个箩装有镜、尺、剪刀、菜刀。这些均被视为法器:镜可照妖魔,刀可斩不祥,剪可断邪恶,尺可度分寸,秤可知轻重。后一个箩装有些许五谷、几块火种、一口鼎、一甑饭。其意不言自喻。灯笼闪出通红的光芒,照亮一路。在本地方言里,“箩”与“来”同音。官秤担箩,多么巧妙!
脖颈挂着系有红线的算盘的父亲,跟在爷爷后面,担着两个,里面装着箩所没装的物品。父亲之后是母亲。母亲右手提一笼鸡,左手拿扫把和畚斗。八岁的大哥,四岁的二哥,走在最后,拿着文房四宝、账簿和其他轻便的物品。人人不空手。
默默地进入新厝。生火。焯。摆出猪肚、公鸡,请灶妈。带来的“垃圾”,倒于楼上某个角落。不,那不是垃圾,它是家贿,是酵母,是家贿的酵母。它会膨胀、裂变、繁殖,乃至富甲一方。
崭新的生活,在一阵热烈的鞭炮声中,拉开帷幕。我多次听过包括父亲在内的几位老人说,搬入新厝的第一天,若焯红了,饭若蒸红了,那是奇迹,那是天机,万万不可泄露—悄悄把它晾干,珍藏起来,可招财进宝。多么美好的愿望。
正如《宅经》所言:“人宅相扶,感通天地。”
躁动于母腹中的我,似乎感受到乔迁的喜悦,急于出来分享,仅过60天,即三月初十,呱呱坠地,以几声响亮的啼哭,宣告这座新厝第一个小主人的诞生。
属于我们的新厝仅1直,4个房间,楼上、楼下各2间。
家口以两年一个的速度增加,可收入却像秃顶的老果树,不见长高,不见硕果,连养家糊口都难,哪能顾及修缮?
多年之后,铺完室内楼坪,装上门窗,做了底层隔扇,其余的一成不变。兄弟还小,简陋是无所谓的。而到大哥、二哥渐渐长大,到了娶亲的年龄,还是那么寒酸,他们能不失望吗?居所成为他们难以攻克的婚姻壁垒。那时,女方看亲,名曰看人,实为看厝。来了一拨又一拨,走了一拨又一拨,都说子弟是满意的,唯独家道不称心。于是,屡屡告吹。
上了中学,居所依然旧貌未改,同学要来,特别是女同学要来,我嘴上说欢迎,心里却希望她们变卦。
简陋的走廊,也是一大安全隐患。一天傍晚,五岁的老四在走廊上摆弄泥人,不慎落下,“啪哒”一声!当晚,只发现老四肩膀脱臼,就请人拿捏两下。以为平安无事。翌日早上,老四尿液出现豆浆般的浑浊。父母异常紧张,由于没钱,无法送老四去医院治疗。一个月后,尿液里的白色浑浊消失了,但留给老四的是桶箍一样明摆的肋骨,苍白的脸色,凹陷的眼圈,突出的颧骨,透明的耳廓……
就这么几间土厝,最多的时候,竟住14人,比一窝燕子还拥挤。前官房是爷爷住的,其实不然。跟爷爷同床的,还有我的大哥、二哥。房间里除了一床由长凳、木板、草荐、草席、旧棉被构成的床铺,一张没有抽屉、污迹斑斑的桌子,一盏满身污垢的洋油灯,一张没有油漆的方凳,一把缺(pan)的尿壶,别无一物。
后官房陈设也相似,只是多了一张同样的床,多了一个母亲与小孩共用的马桶,多了一架陈旧的双门橱,没有眠床,没有樟木箱,更没有梳妆奁。真的是家徒四壁。衣橱肚量不大,好在衣服不多,大部分被它收容;它收容不了的,装在麻袋里,吊在楼檁上,只占天,不占地。其他乱七八糟的杂物,堆在床铺、衣橱、桌子底下。父母与我们兄弟妹妹共睡于此。拥挤得像碟子摆放子一样。静夜里,一声咳嗽,一缕叹气,一阵呼噜,转身的动静,屙尿的声响,隐约的梦呓,响亮的磨牙,可能都隐瞒不了一两只悄悄醒来的耳朵。
楼上没有隔堵,略显宽敞。但每年都被粮食—一大堆番薯米占去大半,加上、桶、缸的瓜分,房间所剩无几。楼檁还吊好几个麻袋,好几个。它们有的装衣被,有的盛种子。墙壁也是这一嘟噜,那一嘟噜。人在其中,犹如置身于长满匏瓜的棚架下,置身于布局古怪的迷宫中,不由得萌生许多幻想。吊东西,是大人的习惯动作。小孩哭闹,大人常常虎着脸说:“晚上把你吊上楼!”小孩立即作寒蝉状。父母为款留亲戚过夜,往往引来一句逗哏:“有得食暝,冇得放平。”父母也在尴尬中幽去一默:“吊楼,楼坪。”彼此心领神会,哈哈大笑。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像成熟的果子一样渐渐从大人身边分离出来,转移楼上。自己动手归整,合并同类项,把能堆的堆起来,能码的码起来,能叠的叠起来,能挂的挂起来,能吊的吊起来,腾出空间,让每个人都有一个放平的地方。最难忘的是,五六人共用一个尿壶。人多尿壶少,尿多尿壶小,常常尿满为患,使“方便”变得不再方便—有时刚刚“方便”一小半,老尿反而从尿壶小咀里漫出来,只得打住。外面又黑得吓人,或是冷得发抖,不敢开门出去。只好继续憋着。辗转许久,迷糊之中,以为下了床,脚尖在床下探索着,碰到尿壶,迅速提起,对准那小咀,射出—顿感通体舒服,却倏地醒来—糟糕,湿床一片,滴下楼坪,“吧嗒吧嗒”。楼下大人在喊话。这还算好。最糟糕的是,尿壶早已爆满,慌张之中,伸了进去,有如淬火,湿了半截,火速缩回,又冰,又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