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我去牵羊,到那里一看,傻了眼—母羊不仅把田塍上的青草啃个精光,居然也把靠近田塍的一溜儿稻蔸全吃了,只剩下秃秃的稻头!这是集体的水稻。“破坏生产就是破坏革命。”我惧怕这样的高帽扣到我们头上,捡个石头,打起羊橛,赶着羊群,飞奔回家。
母亲见我脸色发青,关切地问:“发生什么事?”
我如实相告。
“怎么会把羊揳在田里,羊吃百草,连断肠草都吃,哪有不吃稻蔸的道理?”母亲气呼呼的,用食指重重厾我的额头,“羊不懂事,你也不懂事!”
我低下头,轻声说:“冇人看见。”
“偷吃不瞒牙齿,好坏不瞒乡里。’你总看见了吧。你瞒得了别人,你能瞒得了自己吗?”母亲的声音很大,全然不怕别人听见。
母亲愣了一下,略有所思,马上又说:“走!走!”她带着我,去找生产队长坦白,争取从宽处理。当时的处罚相当严厉:没收羊,用于集体会餐,还要扣发口粮。已有几个先例。
生产队长鉴于母亲认错态度诚恳,决定给予从轻处理:扣发口粮100斤,不没收羊。
父亲回到家里,不等他放下锄头,我就怯怯地蹭过去向他认错。以为他会大发雷霆,甚至用锄头柄打我。可他一句话也没说,长叹一声之后,便是沉默,久久的沉默。气氛几乎凝固,令人不寒而栗。我不敢正视父亲,背贴着墙壁挪走,逃避父亲利刃般的眼神。
100斤口粮在父亲心中的分量是沉重的。我不怨他。我只恨自己,恨自己轻信羊,恨自己把羊揳在稻田里;我也恨羊,恨羊不诚实,恨羊经不住稻蔸的诱惑!
翌日中午,我本想采取惯常的手段惩罚母羊,或用细而柔软的竹枝掼它—一手拉住它,一手狠掼,像大人揪着小孩的衣领,实施体罚;或用羊橛敲它的角,使它脑震荡,使它痛苦不堪;或用稻叶包些泥巴,骗它吃下—使它反胃呕吐。这一回,我念它有孕在身,就用一把稗裹着一只青蛙递给它。受到嫩绿的诱惑,它像饿狗遇上大骨头,嗅也不嗅,一口嚎了进去。咬两下,觉得味道异常。张开嘴巴,像怕辣的人,不小心吃到辣椒,舌头伸得很长,有如蛇信子,使劲摇摆,把嘴里的怪味啐出来,甩出来。它在“咩咩咩”狂叫。
惩罚它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我不仅没有丝毫快意,反而感到内疚与不安。本想找一片丰美的青草给予补偿。可怎么也找不到。我只发现一块散落有番薯枯藤的空地。番薯枯藤也是它喜欢的食物。只是那空地很小。前边的石塍又陡峭。把羊揳在这里,显然是不妥的。我将羊橛从塍边坠到地面,铁链还坐下两圈。我替它做了最坏的打算—即使它敢跳下去,也不至于吊死。
傍晚,我去收羊时,母羊竟吊在塍上!我使出吃奶力气,托起它,解开项圈,放下它,并让它的鼻翼贴着泥土,接触地气。我愣在那里,等待奇迹出现—但愿它也会像濒临死亡的狗,只要接触地气,就能复活。而我等了许久,它还是那样直挺挺躺着—母羊死了!真的死了!连同它腹中两个多月的胎儿!母羊眼睛瞪得滚圆,似有天大的不甘。
石塍上留下一道道母羊挣扎过的痕迹。我捯着铁链攀登而上,探究母羊的死亡之谜—番薯藤早已半条不剩!—想必它食不果腹,饥饿难忍,以树头为圆心,以铁链为半径,一圈,又一圈,在满怀希望中寻找食物,在屡次失望中挣脱,铁链却神不知鬼不觉地,一寸,一寸,又一寸,缩短,再缩短!—它一定想到石塍脚下碧绿的芥菜,也许试过几次,正要跳下,却退缩回来—最终又壮起胆……
说到放羊,不能不说白白弟。
有一个冬季,一天快黑的时候,母亲忽然记起,羊还没牵回来。那是令人焦急的事,不亚于一个小孩的走失。
“你们去牵羊,赶快去牵羊!”母亲担心羊被天狗叼走,大声疾呼。
作为兄长的我们几个退避三舍,谁也不肯去。
看着母亲的满脸怒色,白白弟说:“我去牵。”他转身就走了。
揳羊的地方在坑门里,离家有两三里路。那个时候,不要说小孩,就是大人,去那么阴森的地方,也会畏惧三分。我们怎么就忍心让他一个人去?
按照正常的速度,他应该在天暗透的时候回来。可是,当我听到他回家动静的时候,我们早已围坐在昏暗的洋油灯下吃饭了。
他关了羊,也不来吃饭。我感到蹊跷,扒拉几口饭,去找他。
他坐在僻榭的墙脚下饮泣,缩头缩脑,微微颤抖。我低头问他。他没答。举起衣袖,擦干泪,进了厨房。
他爬上饭桌。坐在他常坐的圆木墩上。拖过那碗冰冷的番薯饭。颤颤举箸,搛一块番薯,塞进嘴里。两行眼泪顺着鼻梁流下,落入碗中。
父亲以为白白弟嫌饭不好吃,便大声呵斥。白白弟觳觫着,目光呆滞,脸色苍白。他有气无力地扒拉几口,就说饱了。放下箸。走出厨房。
我们继续填充肠胃,个个神色凝重。
吃完饭,我又去找白白弟,从里弄找到僻榭,再找到大厅,最后在房间里找到他。
他躺在床上,脸上挂着泪痕。他怕弄脏棉被,两脚露在外面,垂下床沿,脚露着,小腿也露出半截,冷得像冰。我为他擦净脚掌,移进床里,盖好棉被,又拿来火笼,将冰冷的棉被烘热,将他冰冷的双脚烘热……
翌日上午,日上三竿,他仍在昏睡。这使我忐忑不安。那天,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浑身难受,旷课在家。我把他背到厨房。我一边帮母亲烧火煮潲,一边搂着白白弟靠近火炉取暖,照看陶壶里正在为他熬的稀粥。他依偎在我的怀里,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不时像叩头甲一样从我的膝盖上弹跳起来。我深感情势不妙,但又束手无策。
到了午夜,白白弟时而惊叫,时而大喊:“伊好!伊好!”时而抽搐,猛咬牙关,紧握双拳,蹭踢两脚,反复辗转,泪水涟涟,像在跟死神抗争。父母深感不妙,背他去梧桐卫生院。
第三天上午,我去梧桐中学上学,走到遛街岭时,听见几只老鸹在岭边苦槠树上“哇啊—哇啊”狂叫。这种声音与明媚的天气极不和谐,跟我的祈望唱反调。也许受“老鸹叫别人死”这一俚语的深刻影响,我从小就害怕老鸹的鸣叫,总以为那是人的恸哭;从小就厌恶老鸹的颜色,它们身体的那种黑,脖颈的那圈白,难免使人想到披纱,想到戴孝,想到一个阴森、冰冷的字:死,或是一个恐怖、哀痛的词:死亡。上课时,我一直挂念白白弟的病情,烦躁不安,想跑去医院看,又不敢请假。
终于挨到放学。我和老四回到宿舍,抓紧吃饭。我正在想,吃完饭,就去看望白白弟—就在这个时候,传来噩耗!
我们扔下饭罐,一路哭嚎,狂奔到家。此时的他不可能在厝里。按习俗,人死于户外,是进不了厝的。他僵卧于踏碓边一块黏有水泥的模板,被完全褪色的床单罩住。我扑过去,掀开床单,眼睁睁的他,似乎等待已久,想说什么。从他眼里,我看出他的痛苦,他的困惑……也许还有怨,还有恨。我为他弥合了双眼,跪下,用我的脸紧贴着他的脸—不,是用我的心紧贴着他的心!白白弟再也不会怕痒,不会朗笑,更不会像平时那样搂着我的脖子嬉戏了—只有他的鼻血在流淌,汩汩流淌!
白白弟,死了!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了!他年仅五岁—五虚岁啊!
冬至时节,天寒地冻。白白弟没有袜子,没有帽子,没有鞋子。装殓时,仅有的几件破衣服,母亲给他全穿了;仅有的一双破布鞋,母亲也给他穿了。
我真想去买一双袜子、一双鞋子、一顶帽子、一件衣服,还有他爱吃的白粿—就在前两天,他看到邻居为过冬至碓的热乎乎香喷喷的白粿,还问母亲:“能不能拿一块来吃?”母亲说:“那是别人的,等过年吃吧。”他说:“过年我吃不到。”
一语成谶!
他的裤子,他的衣服,所有的口袋全被拆开,扔在地上,东一片,西一片。为什么人死了,就不能穿有口袋的衣服?真的像一些老人所说的那样,死人会用他们的口袋带走家产,带走财运?我看看地上的布片,看看白白弟,越看越难过,越想越不明白。我捡起一片干净的口袋布,为他擦净鼻血和泪痕之后,放入自己口袋。唯一可留作纪念他的实物,也就这么一片布了。我要珍藏它!我把它隐藏在厨房的墙洞里。每次回家,我都会把它掏出来,看一看,再包好,放回去,也算跟他见面了。旧厨房改建前夕,我又把它转移到另一密处。每年白白弟的忌日,我都会记起那个地方,那一片布—都跟他见一次面,问问他那边的生活—是否吃饱,是否穿暖,是否长大,是否快乐,是否有书可读……
入殓时间定于当天下午。收埋夭折的人,大多用粗陋的小棺材。白白弟的最终归宿—小棺材没模没样,没有三长,没有两短,更没有翘角;只是个稍长的木箱—临时叫人钉的,不刨光,更不上漆,也不密封,白中带灰—接近白白弟的脸色,接近我们哀悼他的颜色—除此以外,从表面上看不到任何悲哀的颜色—他尚未获得让人披纱戴孝的资格。我和二哥把他抱进棺材,让他平躺着。我们站在一旁,泪流满面,最后看他一眼。木匠搬过一块大板,盖上。随着木板挪动合缝,白白弟从我的眼前消失—彻底消失了!我的心再次揪起,泪水奔涌,失声痛哭。木匠在揳铁钉。仿佛每一锤都打在我的身上,每一钉都揳在我的心上。
父亲、二哥、我和舅舅护送他上山。那个土坑就是他的新家。掩埋之前,我还折些木荷枝,让木荷的枝叶遮住棺材。我又请求舅舅在铲土时,动作轻一些,再轻一些,少让泥土从棺材缝隙,从那些指头大的缝隙漏下,以免弄脏他的衣服,遮蔽他的明眸,打扰他的安睡……
医生也说不清白白弟的死因,只说可能是急性脑膜炎。我不相信这毫无根据的说法。白白弟的死,成为黑色之谜,成为全家的苦,成为我们兄弟心中永远的痛。
三天后,邻居几个女人在诡秘地传播:那时,“红团”去油坊边上的水井担水,天地忽然像被一块黑乎乎的大布笼罩,什么都看不见,也不敢喘气,圪蹴在地上,像一堆番薯,从坑门里上面滚下来的一阵怪叫,一种从未听过的怪叫,夹杂着一个小孩的惊叫,心都融了……
白白弟就是死于惊吓!我相信我的推断。
我不能不承认,是我们的自私,我们的不作为,让白白弟受惊而死!
白白弟的死,使我深感生命的无常与脆弱,也使我倍加珍惜兄弟姐妹的骨肉亲情。
放羊,放羊,一年到头,除了大年初一,我们天天都要放羊,不知苦了多少年,哭过多少回。然而,若非那次母羊意外致死,我们恐怕连羊肉臊味也闻不到。那时的一斤羊肉才值八九角钱,但全村没有几个人能吃得起。
我从来没有感受到俗话所说的“种姜又放羊,发财冇商量”的那种快活。羊,养不大烦恼,养大了也烦恼—卖给谁?有一年秋天,新学期报名在即,而我们的学费却还在一头大羊羝身上。父亲要牵它到梧桐街去卖,无论多么使劲地拉,而它却死赖在地上,狂咩不停,半步也不挪。正当一筹莫展之际,父亲得到邻居老依姆指点,使了秘招。羊羝果然变得俯首听命,不再忤逆。奇怪的是,连续三天牵到街上待沽,都无人问津。直到报名的前一天,父亲得知赤锡荷溪有人会要。父亲也不问价钱,翌日天一亮,给羊过了秤,就启程。去荷溪的路五十多里。羊是不会走远路的。开头还好,它走累了,歇一会儿还能走。后来,它歇了许久,走几步,两腿就交叉着,瘫倒。父亲只得把它扛在肩上,累了,放下,逼它走一程。就这样扛扛走走,走走扛扛,中午到达买主那里。重新过秤,缩水两斤。买主嫌羊太老,咬定一口价—七角五分。这比街上整整便宜一角钱,正如俗语所言:“等猪杀白了再讲价。”那有什么好讲?
那些年,一只羊对我家来说,是一种依靠,是可以走动的扑满。它是我们的学费,我们的口粮,我们的人情世事,也是我们的油、盐、酱、醋……
头顶一片瓦
在瓦匠手里,一片瓦坯的诞生,不过30秒,犹如击缶飞出来的音节,需要专注倾听,细心捕捉,稍不留意,就会从眼前、身边溜走。
瓦是描述乡村生活的文字。瓦是记载乡村历史的活页。瓦是乡村最古老的乐器。瓦是村民头上最可靠、最威风的斗笠。瓦给视觉以最亲切、最深沉的抚慰……
苫瓦的厝顶,给人以立体感,既有面的稳固,线的婀娜,又有点的灵动,看这像娴静的鱼,看那又像冲天的龙,耐人寻味。它不像混凝土厝顶那样单调、呆板、索然,没有什么审美价值,容易导致视觉疲劳。瓦垄上,朦胧的霜雪,昂扬的瓦松,墨绿的苔藓,曼舞的百灵,轻歌的鹊鸲,纷飞的蜻蜓,穿梭的燕子,淡蓝的热浪,飘忽的雨丝……魔幻似的吸引我,或端详,或聆听,或遐想。
苫到厝顶上的瓦,似乎发生了质变。
换牙时,大人再三叮嘱:“下牙扔瓦上,上牙扔铺下。”说是只有这样,新牙才能像厝瓦那样整齐美观。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谁也不会马虎对待。“下牙扔瓦上,上牙扔铺下。”我忍着剧痛,反复默念,像念口诀,却老分不清上与下,每次都握着牙齿找大人核对;对好了,懵懵懂懂,或在厝檐下,或在床铺前,默默地,立正,带着几分庄重,几分神秘,扔自己的乳牙。把牙齿扔进床底,可谓举手之劳。而把牙齿扔到厝瓦上,并非易事,使劲扔上去,往往又“咔嚓咔嚓”滚下。我扔过十多颗牙,有三颗滚回来,重新再扔。后来,恰恰这三颗新牙,一颗凹入,两颗凸出,一颗高,两颗低。百思不得其解。这三颗又是门牙,大煞风景。
曾有一天,与我们共厅的邻居,在厅堂中央大嚗,虽不指名,虽不道姓,但他指桑骂槐,连三岁小孩也能听得出来。“你若嚗天,你敢嚗,就嚗吧。若嚗人,我劝你别嚗!”爷爷只是远远地说。他的妻子连忙从厝里跑出来阻止:“不要嚗了!不要嚗了!”一边哀求,一边推丈夫回去。她可能从我爷爷的话里得到提醒:厅堂厝脊正中的那片瓦,是不久前被大风刮掉的。因风俗禁忌,女儿回娘家分娩,邻里腹诽在所难免。至于使坏,谁不摸自己的良心?然而,他什么时候在乎过别人的意见?别人对他的不满,从来都被他一家人当作软弱的葱苗。他这个人犯有疑心病。厝顶有个小洞,他当然以为是谁在捣鬼。乡间确有这么一种说法:出嫁的女儿回来分娩,会抽走娘家的风水,特别是邻居的风水,以古井漏水的方式,悄无声息;杵破厅堂厝脊正中的瓦,哪怕是一小片,也可致婴孩夭折,保全风水……
我至今仍不明白,瓦在这里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发生邻里纠纷,强势的一方,常常叫嚣:“我要使你的厝瓦做蝴蝶飞!”对方仿佛当头淋了滚汤,顿时蔫下半截。可以想象,厝瓦变成蝴蝶纷飞,是何等凄惨的场面。
老家祖厝后面,原有一棵橄榄树。不知是哪位祖先栽的。很大,三个大人联手才能搂得过来。它为所有邻居共有。每年都坐果很多,黄澄澄的,一大串,一大串,流苏似的缀满树冠,仿佛自己的祖先依然健在,而且近在眼前,好像去哪里做客刚刚回来,手里握着诱人的糖果。总是等不到橄榄成熟。小孩,也不乏大人,纷纷往树上投掷石头、瓦砾和木块,企图砸落橄榄。尽管小心翼翼,仍有不少像流弹一样飞到厝顶上,“噼里啪啦”,砸坏厝瓦。主人像草丛里受惊的小鸟扑棱出来,有的站在门口,发疯似的,恶毒诅咒你祖宗三代;有的捡起石头,反攻倒算;有的猛追不舍,企图揍死你;有的则扬言,也去砸你家的厝瓦……最可怕的一次:一个人居然端起鸟铳,瞄起准来,说时迟,那时快,正要扣动扳机时,铳管被他的妻子猛地向上一托,“砰”,一声巨响,愤怒的铁砂射向苍穹,吓得几个顽皮少年魂飞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