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害病倒救了她,没有遭到凌辱,因为那些刽子手害怕了。”那年轻人说。“乌尔苏斯和医生戈劳库斯日夜守着她。”
“还是原来的守卫吗?”
“还是的,大人,她就住在他们的睡房里。下层土牢里所有的囚徒都害热症死掉了,或是被航脏的空气闷死。”
“你是什么人?”裴特洛纽斯问道。
“维尼裘斯大人认识我的。我就是那个寡妇的儿子,黎吉亚曾住在她家。”
“你也是一个基督徒吗?”
那少年人用疑问的眼神望着维尼裘斯,可是看见他正在祈祷,就抬起头来答道:
“是的。”
“你怎么能够在监狱里自由出入呢?”
“他们雇用我去运死尸,大人,我是特意要这么做的,为了帮助我的弟兄们,并从城里给他们送消息。”
裴特洛纽斯更仔细打量着那个少年人可亲的面目,打量着他的蓝眼睛和丰盛的黑头发。
“年轻人,你从什么国家到这儿来的?”
“我是一个加利利人,大人。”
“你希望黎吉亚出狱吗?”
那少年人扬起了他的眼睛:
“即使事后我必须死掉都没关系。”
这时维尼裘斯停止祈祷,说道:
“告诉守卫,把她当个死人装在棺材里。你去找些帮手到夜里帮你把她抬出来。在荒坟坑附近有人会抬着一乘轿子等着你,你把棺材交给他们。跟卫队讲定,他们每人的大衣能装多少金子就给他们多少。”
当他这样说话的时候,他脸上素常麻木的神情不见了,又唤起他的军人气派,希望让他恢复了从前的精力。
拿扎留斯快乐得脸上现出红潮,举起双手叫道:
“愿基督恢复她的健康,因为她可以自由了。”
“你想守卫会同意吗?”裴特洛纽斯问道。
“大人,你说他们吗?只要告诉他们会受到惩罚和刑讯就行了!”
“一点不错!”维尼裘斯说。“守卫甚至肯同意她逃走,更不用说把她当死尸抬走了。”“倒是有一个人,”拿扎留斯说,“他负责拿烧红了的铁测验要运走的尸体是不是真的死了。可是塞给他几文钱,他就不会用铁烫死人的面孔。要是给他一个金币,他就不会触到尸身,只碰碰棺材。”
“告诉他,他将收到满满一帽子的金币,”裴特洛纽斯说。“可是你能够找到可靠的助手吗?”
“我能够找到一些为了金钱肯出卖自己老婆和孩子们的人。”
“你到哪里去找这些人呢?”
“在监牢里或是在城里。一旦把钱付给卫队,随便我带什么人,他们都可以放行。”“既然这样,我扮成雇佣,你带我进去吧维尼裘斯说。
可是裴特洛纽斯十分坚决地反对他这么办。即使他改了装束,禁卫军也许会认出他来,那时就一败涂地了。“别到监狱去,也别到荒坟坑去,”裴特洛纽斯说。“必须让所有的人,包括皇帝和蒂杰里奴斯在内,都相信黎吉亚是死掉了,否则的话,他们立刻会派人追击。为了不叫人起疑,我们只能这么办:当她被抬到阿尔巴诺山或是更远的地方,譬如说,到西西里吧,我们还要留在罗马城里。一两个星期之后,你装病,我们请皇家医生来诊治,医生会让你去山上休养。那时你们再会合,以后呢?”
这时他想了一下,把手一挥,说道:
“以后也许时代就不同了。”
“愿基督怜恤她。”维尼裘斯说。“你谈到西西里,而她正在害病,还可能死掉……”“我们先把她安置在离罗马更近的地方。只要我们能够从土牢里把她抢救出来,光是新鲜空气就可以使她恢复健康。你在山里没有一个可以信得过的佃户吗?”
“是的!我有一个。是的!”维尼裘斯赶忙答话。“在柯里奥里附近,有一个在我小时候抱我长大的很可靠的人,他至今还是爱我的。”
裴特洛纽斯替他拿来一块书板。
“写封信给他,叫他明天来。我马上派一个信差送去。”
然后他招呼了前庭总管,把必须注意的事项吩咐了一遍。几分钟之后,一个奴隶趁着夜色骑马奔向柯里奥里。
“我很想,”维尼裘斯说,“要乌尔苏斯一路上陪着她……那样我就更放心了……”“大人拿扎留斯说,“这个人有超人的力量,他可以折断铁栅栏随她一同去。在一块陡峭的大石头上有一个窗口,那里没有卫兵把守。我可以拿一根绳子给乌尔苏斯,其余的事情他自己会料理的。”
“凭海格立斯宣誓!”裴特洛纽斯说。“让他高兴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逃走吧,但不能跟她同时,也不能在两三天之内,因为他们会跟踪而发现她藏身的地方。凭海格立斯宣誓,你想毁了她和你自己吗?我禁止我们同他谈起柯里奥里,否则我就洗手不管了。”两人都认为他的话有理,就默不作声了。拿扎留斯告别,约定明早天亮的时候再来。他希望当天夜里跟卫队交涉好,可是又想先跑去看看他的母亲,在这种动乱和恐怖的时候,她无时无刻不想着自己的儿子。考虑一下之后,他决定不去城里找助手,只在他抬尸的同伴里找一个。
可是临走的时候,他又停下来,把维尼裘斯叫到一旁,悄悄说:
“大人,不管对谁,就连我的母亲,我也不会谈起我们的计划,可是使徒彼得约定要从圆剧场到我们家里来,我要把前前后后的事告诉他。”
“在这里你说话可以没有顾虑维尼裘斯答道。“使徒在圆剧场里,就混在裴特洛纽斯家人里面。可是我亲自陪你走一趟吧。”
他叫人拿来一件奴隶的外衣,他们就走出去了。
裴特洛纽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本来希望他想,“她害热症能死掉就好啦,因为那样会让维尼裘斯不至于遭到更可怕的风险。而现在,为了她的健康我要给阿斯克勒庇俄斯奉献一个黄金的三脚祭坛……青铜胡子呀,你想把—个恋人的伤心苦痛变成一场演技;皇娘呀,你嫉妒那个姑娘的美丽,现在因为你的鲁福斯巳经死掉,你想活活地咬死她……蒂杰里奴斯呀,你想毁掉她跟我作对!…我们走着瞧吧。我要告诉你们,你们的眼睛不会在竞技场上看到她了,因为她或者是自己寿终正寝,或者是我从你们的手掌像从狗嘴里那样把她抢走……而且做得那么干净利落,让你们一点也不知不觉,然后每逢我看到你们的时候,我常常可以想,你们这些受了裴特洛纽斯愚弄的傻瓜呀……”
这样他自己觉得很满意,走进餐室,同欧妮姬坐下来用晚餐。吃饭的时候,一个诵诗者为他们朗诵了提奥克立塔的田园诗。屋外,从索拉克屠姆山那边,风吹来了乌云,——阵风雨猛然冲破了寂静的夏夜。在七座小山上不时轰响起雷声,而他们在桌边互相偎依着,倾听那个田园诗人用乡里的方言唱出牧人爱情的颂歌。然后,他们心平气和,准备进入甜蜜的梦乡。
但在安歇以前,维尼裘斯回来了。裴特洛纽斯听说他回来,即刻走出去,问道:
“怎么样啊?你们有什么新的安排吗,拿扎留斯去过监狱了吗?”
“去过了。”那年轻人一面答话,一面梳理他那被雨淋湿了的头发。
“拿扎留斯跟卫队交涉过了,我也见到了彼得,他吩咐我祈祷并要有信心。”
“很好。如果一切进行顺利,我们明天夜里就可以把她抬走了……”
“我的佃户必须带着奴隶们在天亮以前赶到才行。”
“这段路不远。现在你去睡觉吧。”
然而维尼裘斯跪在自己寝室里开始做祷告了。
日出的时候,佃户尼盖尔从柯里奥里赶到,他遵照维尼裘斯的吩咐,带来了骡子和轿子,又从不列颠人的奴隶中挑选了四个可靠的人,但是为了不叫人注意,他把这些人和骡、轿留在苏布拉区一家小旅店里。维尼裘斯一夜没睡,走出来迎接他,尼盖尔一看见他那年轻的主人,心里很难过,吻了主人的双手和眼睛,说道:
“我亲爱的,你可是在害病吗?不然就是伤心忧愁吸干了你脸上的血,我猛然一看都不认识你了。”
维尼裘斯领他走进名为“运动室”的柱廊里面,把心腹话说给他听。尼盖尔聚精会神±也谏听着,他那风吹日晒的枯槁的面孔激动起来,而他甚至不想加以节制。
“原来她是一位基督徒。”他叫起来。
他仔细窥察着维尼裘斯的面孔。从这个乡下人的眼神中,维尼裘斯分明看出了他的疑问,便答道:
“我也是个基督徒。”
尼盖尔的眼里立刻闪出了泪光;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举起双手,说道:
“感谢你呀,基督,因为你从我在世上最亲爱的人眼里取走了翳障。”
于是他抱住了维尼裘斯的头,快乐得流出眼泪,吻他的额头。
片刻之后,裴特洛纽斯带领拿扎留斯走进来。
“好消息!”他从老远的地方就叫起来。消息确实不坏。医生戈劳库斯保住了黎吉亚的性命,虽然在监狱和其他土牢里害这种监狱热症的人每天要死好几百个。至于卫队和那个烧红了铁的验尸人,一点都没有刁难。阿蒂斯已被收买为助手。.
“我们把棺材开了洞好让病人能够呼吸,”拿扎留斯说。“惟一的危险就是当我们从禁卫军面前走过去的时候,怕她会喘气或是说呓话。不过她非常虚弱,从一清早便闭上眼睛睡着。此外,我特意从城里买了一些药带给戈劳库斯,他亲自配成安眠药,准备让她吃下去。棺材上我们不钉盖子,你们可以很容易把病人抬上轿,你们要准备好装着沙土的长袋子,我们好把它摆在棺材里头。”
维尼裘斯听着这番话,面色白得像亚麻布,可是他那么用心静听,像是用眼一扫便预先晓得了拿扎留斯所要讲的话。
“他们还从狱里抬出别的尸身吗?”裴特洛纽斯问道。
“昨天晚上死了二十来个人,在今天傍晚以前死的还要多。”那个少年人回答说。“我们必须跟大队人一同走,可是我们会耽误工夫落在后头。在第一个转弯的地方,我的伙伴就假装瘸了腿。这样我们就远远落在别人后面,你们可以在李比蒂娜小庙附近等我们。愿上帝能使这一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才好。”
“上帝会这么做的。”尼盖尔说。“昨天傍晚,天好亮,可是突然起了一场暴风雨。今天,天也晴朗,可是从早晨起空气就窒闷。现在每天夜里老是起风下雨。”
“你们走路不拿火把吗?”维尼裘斯问道。
“只有在前头有人拿着火把。尽管我们平常到半夜才把尸首抬出来,可是走到李比蒂娜庙附近,不管怎样天还是黑裴特洛纽斯转过身来面朝着他。
“昨天我说过,最好是我们两个能留在家里。可是现在我看出,我本人是不能留在这里了……当然,如果这次是逃跑,便需要极大的谨慎小心,既然拿她当做死尸抬出来,我就觉得,谁也不会起丝毫的疑心了。”
“的确!的确!”维尼裘斯答道。“我必须到那里。我要亲自从棺材里把她取出来“只要她到了我在柯里奥里的家里,我会负责照料她的。”尼盖尔说。
谈话到此为止。尼盖尔回到小旅店找他的人手去了。拿扎留斯把一袋金子暗藏在紧身衣里,向监狱走去。对维尼裘斯来说,这是充满惊险、兴奋、担心和希望的一天。
“这件事一定会成功的,因为事情布置得很周密裴特洛纽斯说。“再不能比这布置得更好的了。你必须假装苦恼的样子,穿上一件黑袍。可是别不出席圆剧场。让大家看见你……一切安排得这么妥帖,事情不会失败的。可是,说真的!你会不会太信任了你的佃户呢?”
“他是一个基督徒,”维尼裘斯答道。裴特洛纽斯愕然地注视着他,然后耸耸肩膀,像自问自答地:
“凭波卢克斯宣誓,这种宗教已经怎样在扩展,又怎样掌握了人们的灵魂!在如眼前这样的恐怖之下,人们全会立刻矢口否认罗马、希腊和埃及所有的众神。不过这是不可思议的!凭波卢克斯宣誓,如果我相信世上还有任何事情是由我们的众神来主宰的话,我愿意给他们每一位献上六头白牛,给卡皮托山的朱庇特献上十二头……你可别舍不得向你们的基督许愿……”
“我已经把灵魂献给他了。”维尼裘斯说。说着他们分手了。裴特洛纽斯回到寝室。维尼裘斯走出去,从远处了望着监狱,然后朝梵蒂岗小山的山坡方向前进,走向使徒亲手为他施洗的采石工的小屋。他似乎觉得在那里比在其他任何地方,基督都会更方便地听到他的祷告,他找到这间小屋,仆倒在地,用尽他那伤痛的灵魂中的气力,祈求慈悲,他那么专心致志,以致忘记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或是正在做什么。
到了下午,从尼罗的演技场方向传来的喇叭声才把他唤醒。他走出小屋,向四周观望,仿佛他刚刚从睡眠中睁开眼。外边很暖和,铜喇叭间歇的声响和蚱蜢继续不断的嘈杂声打破了寂静。空气变得窒闷,城市上方的天空依然是蔚蓝色的,但是在萨比内山的方向,水平线的四边汇聚了乌云。
维尼裘斯转回家。裴特洛纽斯已经在前庭里等他。
“我到帕拉修姆宫走了一遭。”他说。“我特意到那里露露面,甚至坐下来掷骰子。今天晚上安尼裘斯家有场宴会,我通知他我们要出席,可是过了夜半才行,说我在那以前必须要睡一觉。我一定要出席的,顶好你也走一趟。”
“尼盖尔或拿扎留斯没有什么信息吗?”维尼裘斯问。
“没有。到了半夜我们才会见到他们。你可注意到一场风雨就要起来吗?”
“是的。”
“明天将有钉上十字架的基督徒们的表演,但落雨也许会演不成。”
这么说着,他凑近来扶着维尼裘斯的肩膀说道:
“但你不是在十字架上,而会在柯里奥里家看到她的。凭卡斯托宣誓,即使拿罗马的全部珠宝来交换,我也不肯错过了我们把她救出来的那个时刻。已经快到黄昏时分了。”黄昏确实就要来到,由于乌云笼罩了全部的地平线,黑暗比平素更早地开始罩住了这个城市。天一黑,就落了一场大雨,被白天的热气烤热了的石板,冒着蒸气,城市的街道上弥漫着烟云。然后缓急交替停歇了一阵,可是重又变成了急促的暴雨。
“我们赶快走吧,”维尼裘斯说,“由于暴风雨的关系,他们也许会提早把尸首抬出。”
“时候也到了!”裴特洛纽斯回答说。
他们穿上带风帽的高卢人外衣,从花园的后门走到街上。裴特洛纽斯每逢夜间出行,老是带着一把名为“西卡”的罗马人的短刀,把自己武装起来。
因为暴风雨,城里绝少行人。闪电时时撕破乌云,剌眼的光芒照耀着新建造的或正在建造的家屋的墙壁,以及铺路的水淋淋的石板。在走过相当长的一段路之后,凭借一道闪光,他们终于望见了李比蒂娜小庙所在的那座土岗,土岗下有一群骡马。
“尼盖尔!”维尼裘斯放低声音呼叫着。.
“老爷,我在这儿!”雨里有人应声。
“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天一黑,我们就守在这儿了。你躲到墙底下去吧,不然浑身都会淋湿的。好大的雨呀!我想会下冰雹啦。”
尼盖尔的担心果然证实了,不久就落下冰雹,先头还稀稀拉拉的,过后下得更大更密了,天气立刻冷起来。
他们站在断壁下,躲避着冷风和飞来的冰雹,悄声地交谈着。
“就算有人看见我们尼盖尔说,“也不会起疑的,我们这些人像是在等着风雨停歇。可是我怕他们要到了早晨才能把尸首运出来。”
“这场冰雹不会下久的,”裴特洛纽斯说。“即使怕到了天亮我们也只得等着。”
他们等着,侧耳倾听是否有一阵人声传过来。果然,冰雹过去了,但紧接着开始了一场倾盆大雨。有时刮起了风,从荒坟坑里吹来一阵令人作呕的臭味,那些正在腐烂的尸身就胡乱地埋在浅土下。
突然尼盖尔说道:
“我看见雾里有亮光……一个、两个、三个……是三个火把!”
说过后他回过头来跟奴隶们说:
“当心些,别让骡子叫起来!”
“他们来了!”裴特洛纽斯说。
那亮光愈来愈清楚了。过了一会儿已经能辨别随风颤动着的火把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