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盖尔画个十字并开始祈祷。这时那凄凄惨惨的一队人来得更近了,最后在李比蒂娜庙前停下来。裴特洛纽斯、维尼裘斯和尼盖尔默默地紧贴着断壁,不懂得他们停住是什么意思。但是那些人所以停下来,不过是用布罩住嘴脸,挡住那令人气闷的恶臭,到了荒坟坑的边上,这种恶臭简直叫人不堪忍受;然后他们又抬起棺材继续前进。
只有一具棺材在庙前停住不动了。
维尼裘斯向前跑去,随后是裴特洛纽斯、尼盖尔和两个不列颠的奴隶抬着轿子。可是他们还没有跑到,就听见拿扎留斯充满苦痛的声音说道:
“大人,他们把她和乌尔苏斯送往埃斯奎里内监狱去了……我们抬着的是另一个尸首!在半夜前他们就把她送走了。”
裴特洛纽斯回到家里,面孔阴暗得像罩着一层乌云,甚至无心安慰维尼裘斯了。他明要把黎吉亚从埃斯奎里内土牢里救出来是做梦也办不到的事。他揣测人们把她从监狱运出去,大概是不让她死于热症,不让她躲过指定给她的在圆剧场的表演。正是为了这个缘故,要对她加以监视,比对别人防范得更周密。裴特洛纽斯从心坎里为她和维尼裘斯难过,而他一想到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遭到的失败,第一次在斗争中被人打败,他的心也就受了重创。
“命运女神似乎把我遗弃了,”他自言自语着,“但是,如果众神以为我会容忍像他——譬如说吧——那样的一种生活,他们可就大错特错了。”
这时他转过身来面向维尼裘斯,后者正瞪着眼睛望着他。
“怎么回事呀?你发烧了吗?”裴特洛纽斯说。
这时维尼裘斯像一个害了病的幼儿般发出相当奇怪、断断续续、慢吞呑的声音说:“可是我相信他能够把她送还给我。”
在城市的上空始终轰响着比较低沉的暴风雨最后的雷声。
三天连续落着雨,这在罗马的夏季是例外的现象,而且不仅白天,即使在夜里,也落下了反常的冰雹,因此演技只好中断。人们变得惊惊慌慌的。预料葡萄将要歉收了,于是在某一天下午,当一种声音把卡皮托山上色列斯的铜雕像打得稀烂,当局便下令给救世主朱庇特神殿上供。色列斯殿的僧侣们放出了风声,说惩办基督徒进行得太迟缓,所以众神对这个城市发怒了,群众开始主张不管天气如何,演技也要加紧进行,最后布告贴出来了,说在三天的休息之后,早场的竞技将重新开始,于是整个罗马又欢腾起来了。
这当儿天气晴和了。从早到晚,圆剧场里装满了成千上万的人,皇帝率领着贞女们和宫廷人员也很早就到场。这次的演技开头是基督徒们彼此的战斗,因此把他们打扮成角斗士,把职业角斗士在进攻和防守的战斗中所使用的各种武器供应给他们。但是这时却出现了叫人灰心丧气的事情。基督徒把网、投枪、三叉戟和刀剑投在沙地上,互相拥抱,互相鼓励,在折磨和死亡面前坚韧4、屈。因此群众的心里深感愤怒和憎恨。有些人骂他们怯懦和畏葸,有些人认为他们所以把这些尸体清理出去之后,表演了一连串神话式的画面,全是皇帝亲自构想出来的。观众看见海格立斯在埃塔山岗上旺盛的火焰里燃烧。维尼裘斯想到海格立斯这个角色或许会派给乌尔苏斯,浑身发抖了,但显然还没有轮到黎吉亚那个忠实的仆人,因为在火堆上燃烧着的是另一个基督徒,是维尼裘斯完全不认识的一个人。可是基罗,皇帝不许他借故不出席,在下一个画面里,便看见了他所认识的人。这一场表演代达罗斯和伊卡勒斯的临终。扮演代达罗斯这一角色的是欧里裘斯,曾经把鱼的符号解说给基罗的那个老人;伊卡勒斯的角色是由他的儿子卡尔屠斯装扮的。用一种特制的机器让他们高高地在空中腾起,然后突然间从高不可及的空中摔到竞技场上,年轻的卡尔屠斯跌下来的地方离皇帝的悬楼那么近,不仅外面的装潢,就连罩在悬楼一侧的紫布都溅染了血。基罗并没有看见他们跌下来,因为他闭上了眼睛,可是他听见了肉体打在地上的沉重响声,过了一阵,当他看见近在他身前的血,他险些儿第二次又晕过去。画面变化得很快。角斗士们装扮成野兽形象凌辱临死前的少女们,那种不要脸的摧残,使一些暴徒们大为开心。他们看见了齐贝勒和色列斯的女尼们,他们看见了达娜伊德,他们看见了狄尔西和帕西菲,最后他们看见了一些还没有成熟的年轻姑娘们被野马分尸。群众时刻不停地替尼罗的新计划鼓掌喝彩,而他也以此为荣,喝彩声使他大为开心。他注视着为铁器弄碎的雪白肉体和牺牲者抽搐的颤动,连一秒钟的工夫也不肯把绿水晶从他的眼上取下来。接着他也从这个城市的历史故事取材做了表演。在少女的场面以后,他们又看见穆裘斯·斯凯沃拉?,他的手挂在三脚鼎的火焰上,血肉燃烧的臭气充满了圆剧场,但是那个人,像斯凯沃拉本人一样,站在那里不发一声呻吟,高举着眼睛,用他那发黑的嘴唇悄悄地念着祷告。当他断了气,他的尸身被拖到“停尸所”的时候,就到了例行的中午休息时间了。皇帝率领着贞女们和皇亲国戚离开了圆剧场,退入特意搭起来的一个庞大的紫红色帐蓬里,享用一顿奢华的午餐。大部分观众也学他的样子,拥到外面去,在帐篷的四周,结成形形色色的群体,他们伸出了久坐之后劳累的腿在休息,狼吞虎咽着奴隶们为他们端来的皇帝赏赐的食物。只有好奇心最重的人们才走下去,到场子里,用手摸摸鲜血粘成块的沙土,内行或外行地谈论着发生过或将要续演的场面。不久就连这一些人也走开了,以便赶上宴会,只有一些人还留下来,他们停在那里不是为了好奇心,而是出于对即将出场的牺牲者的同情。
这些人们在走道里或在较低的座席间隐藏起来,同时有人把场子耙平,奴隶们开始在整个演技场里一排排、一个挨一个地掘了许多洞,最后一排离皇帝的悬楼不过几步远。从场外传来了人们的唧喳声、喊叫声和喝彩声,而在场内人们正以火热的速度准备新的虐杀。地下道忽然开了,从所有通往竞技场的廊道里,赶出了大群裸体的、肩上负着十字架的基督徒。整个场子全被他们填满。老人们在木架子的重压下跑上来,在他们旁边,有些年轻力壮的男人,有些披头散发竭力想用头发掩盖她们的裸体的女人,有些还是未长大成人的童子和幼儿。大部分的十字架上都戴着花圈,跟牺牲者们的头上一样。圆剧场的奴仆手持棍棒打着这些不幸的人,强迫他们在准备好的地涧旁边摆下了十字架,让他们一排一排地分班站立。刽子手们在演技的第一天没来得及赶出来让狗和野兽吃掉的那些人就要这样死掉了。黑奴抓起牺牲者,让他们仰面朝天睡在木架上,开始匆忙急速地把他们的手钌在十字架的横梁上,以便人们在休息后回到场里便可看见所有的十字架都竖立起来。整个圆剧场响起了铁锤的喧声,从各排座席间发着回声,直传到圆剧场四周的空间,钻进皇帝正在宴请他的随员和臣仆的帐篷里。人们在那里饮着酒,开基罗的玩笑,在维斯太贞女们的耳朵里悄悄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而竞技场人声沸腾地在干活,基督徒们的手脚上钉上了钉子,铁锄铲得飞快,把那些巳经插上了十字架的洞穴填满。
在这些牺牲者之间,马上要轮到克利斯普斯了。狮子不曾来得及把他咬碎,于是指定他上十字架,他时时刻刻都在准备死,想到他最后的时刻即将来临倒很高兴。他像是换了一个人了,他那干瘪的肉体完全裸露着,仅只在胯股上图着一条常春藤的带子,头上戴着玫瑰花冠。但是他的眼睛里始终闪射着那同样取之不尽用之下竭的精力,他那同样严峻的面目从玫瑰花冠下在定睛注视。他的心情并未改变,正如前一天他在地下道里,曾经用上帝的愤怒来恫吓他那些缝上野兽皮的弟兄们,同样今天他不但不安慰他们,反而对他们怒号。
“感谢救世主吧他说,“他能允许你们仿效他自己临终的方式死掉。也许你们一部分的罪孽因此得到宽恕,但是你们发抖吧,因为正义必须圆满达成,所以公正的人和邪恶的人不能得到一律的报偿广他的话声有铁锤钉着牺牲者手脚的声响作伴奏。时刻都有更多的十字架在场子上竖起来,而他转身朝着各自撑在自已的十字架上的人群,继续说道:
“我看见天国开了,可是我也看见张着大嘴的无底洞……我不知道在主的面前我怎样交代我自己的一生,虽然我曾经信仰,曾经嫉恶如仇,我不怕死,而怕复活,我不怕苦刑,而怕裁判,因为天罚的日子就在眼前……”
这时从最靠近的坐席之间,可以听见有人发出了安静而庄严的声音:
“不是天罚的日子,而是慈悲的日子,是超度和幸福的日子,因此我说,基督要接待你们全体的人,会安慰你们,让你们坐在他的右手。保持信心吧,因为天国正在你们的面前敞开了。”
听到这些话,所有的眼睛全转向座位的方向;就连那些挂在十字架上的人们,也把那面无人色的苦痛的面孔高抬起来,望着那个说话的人。
那人走向围着场子的栏杆,画着十字给他们祝福。克利斯普斯伸出胳膊,仿佛要向那人怒喝,可是当他望见了那人的面目,他把胳膊垂下来,双膝跪下,嘴边悄悄地说:
“使徒保罗!”
这时那些尚未钉上十字架的人们,全都跪下了,这使场子上的奴隶们大吃一惊,而塔尔苏斯的保罗面朝克利斯普斯,说道:
“不要吓唬他们,克利斯普斯,因为今天他们将同你一起进入极乐世界。你相信他们会受惩罚吗?可是谁来惩罚他们呢?那为了他们把他的儿子交出的上帝会这样做吗?那为了拯救他们而死掉的基督,当他们以他的名义而死掉的时候,会惩罚他们吗?他是爱人的,他怎么会惩罚人呢?谁会控告上帝的选民?谁会说他们的血是‘可诅咒的’?”
“主啊,我痛恨邪恶。”那个老牧师答道。
“基督命令爱人要胜过于嫉恶,因为他教义的基本是爱,不是仇恨……”
“我在临终的时刻又犯了罪。”克利斯普斯说。
于是他开始捶打自己的胸膛。
管理座位的人走到使徒身前,问道:
“你是什么人,你跟犯人讲话?”
“一个罗马市民。”保罗安详地回答。
然后他又回头朝着克利斯普斯说:
“保持信心吧,因为这一天是恩惠的日子,上帝的仆人呀,安安静静地死去吧。”
这时两个黑奴走向克利斯普斯,把他放在十字架上,可是他又一次环顾四周,喊道:
“我的弟兄们,为我祈祷吧!”
他的面孔已经消失了素来的严厉,他那像石头般的姿容已经呈现出一种和平而甜蜜的表情。他在十字架的横木上自动展开胳膊,好让这件工作进行得更顺利,他的目光朝天,热心地做着祷告。他似乎没有一点感觉,因为当钉子钉进了他的双手,他的身体也不曾最轻微地抖动一下,他的脸上不曾露出任何痛苦的皱纹;人们举起十字架,践踏着他周围地面的时候,他一直在祈祷。要到群众喊着笑着,圆剧场里已经人山人海,这个老人才略微皱了皱眉,仿佛是为了异教徒打搅了他那甜蜜死亡的安静和和平而在生气。
这时十字架全部竖立起来了,场子上像是生出了一片树上挂着人的树林。十字架的横木和殉教者的脑袋上,照着太阳的光辉,但在场地上是一片深浓的阴影,形成黑糊糊交叉的格子形,金黄的沙土在格子中间闪着光。这场光景所能给予观众的快乐,也就在于他们能观望这种拖延时刻的死亡。直到现在,人们从来不曾见过这样密密层层的十字架。场子上已经排列得那么密实,奴仆们要费一番力气才能从其中挤过去。在外圈上专门陈列妇女,但克利斯普斯作为一个领导人,差不多正竖立在皇帝的悬楼前面,他被吊在一个巨大的十字架上,下面缠着忍冬的花圈。还没有一个牺牲者断了气,可是有几个先钉上去的人已经昏过去了。没有一个发一声呻吟,没有一个哀告求情。有几个人像是昏睡不醒,把头倾斜在膀子上或是垂挂在胸前;有几个像是在沉思默想,有几个仰望着苍天默默地动着嘴唇。在这个可怕的十字架森林里,在这些钉上十字架的肉体中间,在牺牲者的静默中,有一种凶险的气氛。那些吃得酒足饭饱、欢天喜地、大喊大叫着回到竞技场上来的人们,也变得肃静无声了,不知道该把眼睛射在哪一个人体上,不知道该怎样想。女性挺直了的裸体也引不起任何淫欲。人们甚至不像平常那样打赌哪一个先死,这种事是平时常有的,哪怕场子上只有最少数的几个牺牲者。就连皇帝本人也像是厌烦了,因为他懒洋洋露出无精打采的神情转过脸在整理着他的项链。
吊在对面的克利斯普斯,像一个昏厥过去或即将死亡的人,一直合着眼睛,这时却猛然把眼睛睁开来,瞪着皇帝。
他的面容现出那么残酷无情的表情,他的眼里射出那样的一种火焰,以致皇亲国戚们用手指指着他彼此窃窃私语,最后连皇帝本人也转向那个十字架,把绿水晶慢吞吞地摆在眼上。
鸦雀无声。观众的眼神全集中在克利斯普斯身上,他竭力移动着右手,像是要从横木上把手抽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的胸脯涨起,肋骨全历历可数,他开始大声喊叫:
“弑母的凶手!你该遭报啦!”
皇亲国戚们听到这句致命的辱骂,在千千万万人的面前,刺痛了这个统治世界的君主,吓得不敢喘气。基罗已经半死了。皇帝抖了一下,绿水晶从他的指间落了下来。
群众也闷着气。克利斯普斯的声音愈来愈响亮,圆剧场里面四面八方都可以听见:
“你这个谋杀妻子兄弟的凶手,你该遭报应啦!反基督的邪教徒,你该遭报应啦!地狱在你身下张开了口,死亡对你伸出了手,坟墓正在等着你。你该遭报应啦,你这个活僵尸,你要在恐怖中死掉,你要受万劫不复的惩罚!”
克利斯普斯不能把手从十字架上扯下来,紧张得怕人,他像一具活骷髅那样令人胆寒,像命运那样百折不回,他在尼罗的悬楼上方摇摆着他的白胡须,随着他的脑袋的摇动,从他头上的花圈撒下了玫瑰叶子。
“杀人犯,你该遭报应啦!你已经做到穷凶极恶,你最后的时刻就在眼前了!”这时他做了最后的一次挣扎,在这一瞬间,他像是能够把他的手放下来了,能够握紧拳头在皇帝的头上做出威吓,可是突然间,他把那瘦削的胳膊伸张得更长,他的身子往下一坠,他的脑袋耷拉在胸口上,他死了。
在那个十字架的树林里,一些最虚弱的人也开始沉入永恒的睡眠中。
“圣上,”基罗说,“海水像橄榄油,波浪像在沉睡……我们到阿凯亚去吧。那里有阿波罗的光荣在等待陛下,月桂冠和凯旋式在等待陛下,人民会把陛下敬若神明,众神会把陛下当做贵宾、当做平辈来招待,可是在这里,圣上呀……”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的下巴那么激烈地颤抖着,以致他说的话变成毫无意义的音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