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技完了以后,我们再去吧。”尼罗答道。“我知道,就连现在都有一些人管基督徒叫做‘无罪的人’。如果我离开,大家更会讲个不停了。你这个烂蘑菇?你怕什么呢?”说完他蹙着眉头,发出疑问的眼神注视着基罗,像是等待着回话,因为连他自己也只是假装淡然无事。上次的公演时,克利斯普斯讲出的那番话叫他心虚了,回家之后,由于恼怒和羞愧,也由于恐惧,他睡不着觉。那个迷信的维斯蒂奴斯,默不作声地听着他们的谈话,这时向四周打量了一下,发出神秘的声音,说道:
“圣上,听从这个老头子的话吧……那些基督徒真有些奇怪哩……他们的神叫他们从容地死去,可是他也许要报仇的……”
听了这番话,尼罗赶忙说道:
“布置这次演技的不是我,而是蒂杰里奴斯。”
“不错!是我!”蒂杰里奴斯听到皇帝的答话就接着说。“可是我也瞧不起基督教的那些神。维斯蒂奴斯是一个满肚子迷信的脓包,而这位勇敢的希腊人,一看见母鸡耸起羽毛来保护她的小鸡,就会怕得死过去。”
“说得对,”尼罗说,“可是今后我要下令割掉基督徒的舌头,封住他们的嘴巴。”
“圣上呀,火焰会封住他们的嘴。”
“我要遭殃啦!”基罗呻吟着。
可是皇帝被蒂杰里奴斯这种大言不惭的自信鼓起了勇气,就笑起来,并指着那个老希腊人说道:
“你们看看这位阿喀琉斯的后代像个什么样子!”
看上去,基罗当真是一副令人可怕的样子。他脑袋上剩下的几根头发已经全白了,脸上刻画出一种像是无限畏惧、惊慌失措而又狼狈不堪的神情。有时他也像是目瞪口呆,只~有一半的知觉。有时有人问他话,他不回答,有时又会大发脾气,变得那么傲慢无礼,皇亲国戚们只好不再刺激他。
眼前就到了这个当口了。
“随你们怎样处置我吧,可是我再也不去参观演技。”他拼命地喊叫,按着手指,表示轻蔑。
尼罗看了他一下,然后回头对蒂杰里奴斯说:
“看住他,到花园去的时候,这个禁欲派要守在我的身边。我想看一看我们的火炬会给他留下什么样的印象。”
皇帝声音里暗含的那种威胁的口气使得基罗害怕了。
“圣上呀他说,“我会什么都看不见的,因为夜里我看不见东西。”
皇帝发出恐吓的笑声答道:
“那一晚将像白昼一样明亮。”
然后他转向皇亲国戚们,谈起他打算在演技过后举办的战车竞赛。
裴特洛纽斯走近基罗,推着他的肩膀,说道: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你撑持不下去的。”他答道:
“我要喝得醉醺醺的……”
说着他伸出颤抖的手去拿酒杯,可是他不能把杯子举到唇边,维斯蒂奴斯看到这种情形替他把杯子拿起来,过后凑到他跟前,露出好奇又害怕的面容问道:
“可是复仇女神在追赶你吗?”
那老人张着嘴,眨着眼睛看了他好半天,像是不懂他说的是什么话。
维斯蒂奴斯又说了一遍:
“可是复仇女神在追赶你吗?”
“不是基罗答道,“可是我面前漆黑一团。”
“怎么讲,漆黑一团?但愿众神怜恤你。怎么是漆黑的呢?”
“这片漆黑令人毛骨悚然又深不可测,里边有什么东西在动,而且正朝着我逼来。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我吓得失魂丧魄。”
“我一向都认定世上是有行妖作怪的人。你在梦里没看见什么吗?”
“没有,因为我根本睡不着觉。我想他们也不会受到这样的惩罚。”
“你替他们难过吗?”
“你们为什么要流这么多的血?你们可曾听见那个人在十字架上说的话吗?我们该遭报应啦!”
“我听见了,”维斯蒂奴斯小声说。“然而他们是纵火犯呀!”
“不是真话!”
“是人类的敌人。”
“不是真话!”
“投毒下水。”
“不是真话!”
“屠杀幼儿……”
“不是真话!”
“这是怎么回事呢?”维斯奴蒂斯惊奇地追问。“你亲自这么讲过的,而且你把他们交到蒂杰里奴斯的手掌里。”
“因此漆黑包围了我,死亡正要落在我的身上……有时我似乎觉得我已经死了,你们大家也都死了。”
“不!死了的是他们,我们还活着。可是你要告诉我,他们临死的时候看见了什么?”“基督……”
“那就是他们的神吗?他可是一个强大的神吗?”但基罗提出一个问题作回话:
“花园里要燃起什么样的火炬?你可听见皇帝怎么说的?”
“我听见了,我早就晓得。那些火炬名为‘异端嫌疑犯’和‘火刑柱’……先给他们穿上浇上沥青的痛苦的紧身衣,绑在柱子上,然后再点起火来……但愿他们的神可别给这个城市降下灾难……‘火刑柱’!这是一种可怕的刑罚!”
“我倒情愿看看这个,因为可以不看到流血基罗答道:“吩咐一个奴隶给我端酒,送到我嘴边。我想喝酒,可是酒老是洒出来,我上了年纪,手发抖啦……”
这时别的人也在议论基督教徒。老多米修斯·阿费尔在破口大骂。
“他们的人数这么多他说,“他们真可以掀起一次内战。你们还记得吧,人们很怕他们会武装起来呢。可是他们像羔羊一样地死掉。”
“让他们试试别种死法看!”蒂杰里奴斯说。这时裴特洛纽斯开口了:
“你们弄错啦。他们是武装起来的。”
“用什么武装的?”
“用坚忍。”
“那倒是一种新武器。”
“真的。可是你们能够说他们的死是像平常犯人吗?绝不!他们的死法仿佛表明判处他们死刑的人才是罪犯,也就是我们和罗马全体人民。”
“这是什么胡说八道!”蒂杰里奴斯说。
“天字第一号的大混蛋!”裴特洛纽斯答道。
可是别的人们,受到他那剀切的评语冲击,开始惊奇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停嘴地说:
“真的!他们的死是有些特别和奇怪的。”
“我要告诉你们,他们看见他们的神啦!”维斯蒂奴斯在一旁叫起来。
这时有几个皇亲国戚转脸瞧着基罗。
“喂,老头儿,你知道得最清楚,告诉我们,他们看见了什么?”那希腊人喷出了酒,流在紧身衣上,答道:
“复活丨……”
他开始发抖,那些最靠近他坐着的客人们哄堂大笑起来。
有好几天维尼裘斯没在家里过夜。裴特洛纽斯料想他或许又去从事新的计划,竭力要把黎吉亚从埃斯奎里内监狱里救出来,不过他不愿意过问任何事情,怕给这次行动造成差错。这位精细的怀疑派在相当程度上已经变得迷信起来,既然他从马梅尔蒂内监狱没有把黎吉亚营救出来,他就不再相信自己的福星了。
再则,现在他也不相信维尼裘斯的努力会有好结果。当时为了防止大火的蔓延,拆毁了一些房屋,就用那些地下室在仓促间建造了埃斯奎里内监狱,的确,它不像卡皮托山旁的旧监狱那么可怕,但讲到守卫却严密一百倍。裴特洛纽斯十分明白人们所以把黎吉亚取出来,只是不让她死掉,让她躲过圆剧场。他很容易料想出,毫无疑问正是为了这个缘故,人们看守她会像一个人看守自己的眼珠一样。
“显然,”他自己叨念着,“皇帝和蒂杰里奴斯所以把她保留下来,是要有一场比其他一切都更可怕的、特别的演技,维尼裘斯不但救不了她,倒很像连自己的性命也要送掉。”
维尼裘斯也丧失了自己能救出黎吉亚的希望。只有基督才能办得到了。年轻的保民官惟一目的只剩下能到监狱里同她见见面了。
好久以来,只要一想到拿扎留斯能够充当抬尸人进入马梅尔蒂内监狱,他就内心不平静,因此他决心也试试同样的办法。
“荒坟坑”的监工得到大笔金钱的贿赂,最后把他收容在夜间入狱抬尸的一伙奴仆里。维尼裘斯被人认出来的危险,确实是很小的。他有暗夜、奴隶服装和监狱里的微弱灯光做他的护身符。再则,谁会想象得到,一个贵族,两代执政官的孙子,会不顾监狱和“荒坟坑”的浊气,混进抬尸人的奴仆里,而且去做只有赤贫的人或是奴隶们迫不得已才肯干的工作呢。
他所盼望的那一晚来到了,他高高兴兴系上腰带,用一块浸了松油的布包着头,心脏悸动着,随同伙伴,动身到埃斯奎里内监狱去了。
禁卫军的守卫没有找麻烦,因为所有的人都带着正式的出入证,百人队长在灯光下一一检查。没多久,那个大铁门就在他们面前打开了,他们走进去。
维尼裘斯看见了一间庞大的拱顶地下室,他们走过一连串同样的屋子。朦胧的长明灯照着那装满了人的,每间地下室的内部。有些人躺在墙边酣睡不醒,也许已经死了。另有一些人,像是受着热症的折磨,围着摆在屋中的大水钵,着水喝。还有一些人,坐在地上,胳膊肘拄着膝盖,脑袋搭在手掌上;有一些幼儿依偎着母亲在睡觉。到处都可以听见呻吟,病人急促而强烈地喘气、哭号、悄悄祈祷、低声唱赞美诗,以及狱卒的咒骂声。这个牢里弥漫着拥挤的人群和死尸的恶臭。在幽暗的深处,只见麇集着黑压压的人影,而在更靠近摇曳的灯光的地方,可以看出一些苍白、惊恐、饥饿和枯槁的面容,眼睛或是黯然无光或是害着热症在燃烧,嘴唇发青,头发黏湿,额头上汗水直淌。墙角里病人在大声哀号,有人要水喝,有人要求领他出去送死。但是这个监狱还没有老监狱那么可怕。维尼裘斯看到这一切,下身的两腿摇摇晃晃了,胸部喘不过气来。一想到黎吉亚也处在这样的悲惨和困苦之中,头发就在他的头上竖起来了,他竭力压住了绝望的喊叫。圆剧场,野兽的爪牙,十字架——不管什么,也比这样弥漫着死尸恶臭的可怕土牢要更好一些,在这里,每个墙角,都有人发出哀告的呼号:
“领我出去送死吧!”
维尼裘斯用指甲紧揑手掌,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软绵无力,神志不清了。至今为止他曾经忍受过来的一切,他全部的爱情和痛苦,在他心里变成惟有一死的愿望。
正在这时,他听见“荒坟坑”的监工在他身旁发话了:
“你们今天有多少死人?”
“一打左右,”狱卒答道,“可是到早晨以前还会更多,有几个人巳经在墙边打呼噜了。”
接着狱卒抱怨那些藏起了死孩子的女人,他们尽可能拖延把孩子留在身边,不肯交出来送往“荒坟坑”。人们必须单凭气味来辨别死尸,因此本来巳经恶浊的空气,愈加臭气熏天了。“我情愿,”他说,“到乡下的监狱里去当个奴隶,也不愿看守这些活活臭掉的狗。”于是坟坑监工便用话安慰他,说自己干的活儿也不比他轻松。到了这时,维尼裘斯才又恢复了现实的感觉,开始在土牢里搜寻,可是找不到黎吉亚,他甚至想,在她活着的当儿,他也许再也见不到她了。这座士牢有好几间地下室,由新开通的走道通连着,而抬尸的人只能走进有尸首可抬的地方去,这就使他害怕起来了,他付出这么千辛万苦的代价,结果或许会一点用处也没有。
幸而他的头目给他帮了忙。
“尸首最容易散布传染病那人说,“你们必须立刻把死尸抬出去。要不然你们就会跟这些囚徒一起死掉啦。”
“好几间地下室只有我们十个人,”狱卒回答,“而我们也是非睡觉不可的呀。”
“我可以留下四个我手下的人,夜里让他们在地窖里巡察,看可有什么人死掉吧。”“你要是肯这么做,明天请你喝酒。每个尸身都要送去检验,因为上头有命令,死尸全得把脖子切掉,然后,立刻送到‘荒坟坑’!”
“好的,可是我们要喝酒啊!”坟坑的监工说。
坟坑监工挑选了维尼裘斯在内的四个人留下,然后他就率领其余的人把尸首搬到棺材架上。
维尼裘斯这才舒出了一口气。现在他至少可以有把握能搜寻黎吉亚了。
他首先仔细检査了第一间地下室。他把所有火光几乎照不到的黑暗角落察看了一番,看见了一些盖着被单睡在墙边的人,也看见了一些被拖在隔离墙角病得奄奄一息的人,可是在哪里都找不到黎吉亚。在第二间和第三间地下室里,他的搜索还是同样毫无结果。
时间已经不早了,所有的尸身都抬了出去。配置在通往地下室廊道里的守卫已经睡着了,哭得疲倦了的小孩子也静了下来,除了病人困苦的喘气和各处悄悄做祷告的声音之外,什么声响都没有。
维尼裘斯拿着灯火走进第四间地下室,这间屋子要小得乡,他举起灯向四周察看。可是突然间他浑身发抖了,因为他仿佛在墙上的格子窗附近看见了乌尔苏斯的巨大身影。
他立刻吹灭了灯,走过去,问道:
“乌尔苏斯,是你吗?”
那个大汉转过头来。
“你是谁?”
“你不认识我了吗?”那个年轻人反问着。
“你把灯吹灭了,我怎么看得见你呢?”
可是这时维尼裘斯看见黎吉亚靠近墙边卧在一件大衣上,因此他不再说话,向她身前跪下去。.
乌尔苏斯认出他了,说道:
“赞美基督!可是大人,别叫醒她。”
维尼裘斯跪倒,满眼含泪望着她。虽然幽暗,他却能辨认出她那白得像雪花石膏的面容和她那瘦削的胳膊。一看到这种情形,他猛然感到一种像裂开了心胸那么痛苦的爱情,一直摇撼到他灵魂的最深处,同时具有那么深切的同情、崇敬和景仰,他捂着脸伏下去,用他的双唇紧贴着那件大衣的边缘,而大衣上正睡着对于他比世上任何东西都更可珍贵的人儿。乌尔苏斯注视维尼裘斯好半天,最后他拉了拉他的紧身衣。
“大人,”他问道,“你怎么进来的,你来可是要救她出去吗?”
维尼裘斯站起身来,暂时间还在激动中挣扎着。
“告诉我有什么办法吗!”他说。
“我本以为你已经想出办法来啦,大人。我脑子里只想到一桩……”
他说着用眼瞧了瞧那格子窗,像是在答复自己似地说道:
“就是这样!可是那里有卫兵把守……二百个禁卫军。”维尼裘斯回答。
“那么——我们出不去了!”
“出不去!”那黎吉亚人揩揩脑门又问道:
“你怎么进来的?”
“我拿到‘荒坟坑’监工的出入证……”他忽然不说下去,像是想出了什么主意。“凭救世主的受难宣誓!”他声音急促地说。“我要留在这里,让她拿着我的出入证,用布把头包起来,大衣裹着身子,走出去。在抬尸首的奴隶当中,还有几个没成人的少年,因此禁卫军不会认出她来的,一旦到了裴特洛纽斯家里,她就万无一失了。”可是那黎吉亚人把头垂在胸口上,说道:
“她不会同意的,因为她爱你;再说呢,她害着病,独个儿挺不起身子来。”停了一下他接着说:
“大人,如果你和尊贵的裴特洛纽斯都不能从监狱里把她救出去,谁还能够办得到呢?”
“只有基督!”
然后两个人都沉默了。那黎吉亚人用他那简单的头脑思索着:“他能够解救我们所有的人,可是既然他不这么做,分明这已经到了刑讯和死亡的时刻了。”他自己是认命了,可是直到他灵魂的深处,他为那个孩子伤心,她是在他的怀里长大的,他爱她胜过于爱自己的生命。
维尼裘斯又靠近黎吉亚跪下了。月光穿过墙上的窗格子射进来,比那挂在门口的一盏长明灯要亮得多了。黎吉亚忽然张开了眼,把她那火烫的手摆在维尼裘斯的手上,说道:“我看见了——我知道,你会来的。”
他抓起她的双手,紧按在自己的额头和胸口上,然后他轻轻把她扶起来,抱在怀里。“我来了,亲爱的,”他说,“愿基督保佑你,解救你,我亲爱的黎吉亚呀……”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的心为了爱情和苦恼隐隐发痛,而他不愿在她面前露出苦恼伤心。
“我病了,马库斯,”黎吉亚答道,“不是在竞技场上,便是在这儿的监狱里,我一定要死的……可是我祈祷,在那以前能够见到你,而你来了;基督听见我的祷告了!”
他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把她紧贴着自己的胸,她又继续说:
“我从老监狱的窗口看到你了——我知道,你想进来的。现在救世主给了我片刻的清醒,好让我们能够彼此告别。马库斯,我就要到‘他’身前去,可是我爱你,将永远地爱着你。”
维尼裘斯控制了自己,压下了他的痛苦,语气竭力平和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