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王和金王
天气闷热,如果南极拉森大冰架继续融化,以每年5000亿吨的速度消失,地球总有一天会变成一个热球,人类需要造一台巨大的制冰机制冷,才能维持适合人类居住的环境,不再变成只允许恐龙生活的沼泽,单单在一条河里换沙不行。有一种植物生命力顽强,什么样的条件下都能生长,有一个极其美丽的名字——“紫茎泽兰”,像一个骑马部落的女人,戴头顶上有矛枪的帽子,长一个可怕的鹰钩鼻子。它是一种凶恶的物种,来自异邦。它生长的地方不允许别的物种生存,它疯狂蔓延的茎蔓须叶,会把所有植物全部绞杀,再富的人也不敢用它装点门庭和林苑。还有一种植物生长在水里,听名字,能让人联想到好色的和尚——“水葫芦”,也来自异邦。它原本是一种饲料,可以喂猪。没承想,它的特点也是不让别的植物生存。它疯长的水面上一葫芦独秀,用镰刀割,用渔网打捞,都不能把它完全消灭,别的水生物却不能活了。猪这种蠢笨的动物,也不能单靠吃水葫芦生活。机灵凶恶如狗类,就更需要吃别的东西。在生物链的重要环节上,狗这种动物,最有能力把人性和兽性、戕杀与存活联系起来,你看看它摇头摆尾,撩舌头龇牙的种种面目,就知道人类世界多么需要它。在包大万的海滨乐园里,德国牧羊犬得贝吃鲜活的兔子肉,偶尔吃一点火腿肠,鼻头赤红,按主人的规定,给贵族狗交配,高贵的种子在海涛声中洒遍整个三河流域,有时候也偶尔涉及东面穷县。三河的狗种进化,血统改变,身份混杂,得贝的功劳和过错一样大,难以缕析。
作为包大万的朋友“园用”画家,夏侯狗王不太赞同包大万给得贝划定交配范围。夏侯是着名画家,擅长画狗,号称“狗王”,写生无数,什么杂种狗都画过,他深谙“杂种出好汉”的道理,混血更出好儿,他认为德国狗交配东土的贱种大黄狗,更有利于中西合璧,改良狗种,像在中国宣纸上画西洋画似的。得贝只要是正宗的贵族血统,力气用不完,上了什么狗的身子,都伤不了它的狗性。人畜一理,有一些男人见女人就上,不计身份,什么时候有过男人改变了人性的危险?得性病,那是不卫生的原因,与女人的出身无关。要是担心狗像人一样得性病,让狗保持卫生就是了。首先改造狗舍,让狗在干净的床上睡觉和交配。美国富人的老婆花一万四千美元装修狗住的房子,狗房子里安设狗家具和小地毯,地毯的颜色与狗毛颜色相协调,可以入画。下雨天,狗要在雨中散步,就打了狗伞游荡,太阳一出来,就戴上狗太阳镜保护狗眼。狗床比较便宜,一千二百美元就够了。包大万不相信,美国的狗会过上如此奢华的生活,夏侯狗王拿出他画的狗画来,展开给包大万看,画上的狗家具跟人用的式样差不多,只是小一点罢了。包大万提一个疑问:“狗没有手,用什么打开柜子门?”
夏侯狗王擎起自己的两只手,十根指头朝下弯,抓挠两下,说:“用爪子嘛。”又解释说:“人刚从猴子变过来的时候,抓东西也是用两只爪子。”
包大万又提一个问题:“柜子里放什么东西?”
夏侯狗王毫不犹豫地回答:“肯德基。”
包大万摇摇头否定了:“不行,得贝吃鸡喜欢活的,撕了吃。”
夏侯狗王不能说通包大万改造狗舍,就画一幅画,要包大万挂到得贝的铁栏门里边,让得贝初步达到美国狗的小康生活。美国的一些豪华狗舍里,常常挂了名画让狗欣赏。他的画刚刚挂进去,得贝利牙一龇,发出几声震怒的吠叫,跳起来,几爪子把画抓下来撕碎了。原来,中国画写意的软塌塌质地,不适合装饰狗住的房子。笔触着实的西洋硬画,夏侯狗王还画不出来。夏侯狗王原本是三河县黄金公司的宣传科长,最初绘画,只在公司大院的黑板报上画几笔,后来才发展到在废报纸上泼墨,再用宣纸。他用尺子比着画竹竿,没有什么激情,连画家应有的一些脾气都没有。他不知道凡·高割去了一只耳朵,也不知道高更到一个土着的荒岛上去受苦。毕加索有好多好多女人,他倒听说了,但是他不知道第二次世界大战打完了,战争之初投降的法国首都大游行,毕加索矮墩墩的,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头。如果不是跳了舞,激情迸发,夏侯的画永远都不会出色,他成不了狗王。
三河县黄金公司由于最有钱,开办了三河县第一家舞厅,领商品时代风气之先,舞票从装了彩灯的窗口卖出去,票上印了夏侯画的画,也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搂在一起。黄金公司不图挣钱,把舞厅划归精神文明,由宣传科分管,夏侯科长不花钱,一口气学会了二十三种舞步,每一个晚上,都在舞厅里走步并转圈,身体越跳越瘦了。他很快就成了三河跳舞的拓荒者、主将,也有旗手的意义。他真的很纯洁,只是跳舞,不及其他。他跳舞的热情大得吓人,有时候也感动死个人。舞厅里每逢来了新的女舞者,他总要迎上去,要教人家,说“我带带你”。他一抱上就起步,一起步就快走,一快走就转圈,从大厅的这一头,一直转到大厅的那一头。他抱得不紧,人家转晕了,撑不住身子,他才抱抱紧。他爱好画画,画过竹子,自然讲究线条,跳过以后总会有评价:“像麻袋一样”,或者“像个地瓜”。他看见不跳舞的女人身材好,看一会儿就说“你好跳舞”,根本不管人家的男人是不是甘心让别的男人抱了老婆跳。他一心跳舞,几乎荒废了画画。他从不间断,从不迟到,舞厅的灯一亮,他就在那里了。他的母亲住在中流河下游的村子里,病倒了,他回去看一看,早早赶回来。同事关心地问问情况,他简洁地回答,说:“还想活。”
同事不是十分明白他的话。
他解释说:“还吃药哩。”
吃药与活命有联系,却不一定能导向必然的结果。母亲在一条河的下游弥留,要走向活人探不到岸边的大海,夏侯和他的哥哥姐姐守在旁边。夏侯一会儿看看表,心急如焚,终于戴上了准备骑车子的手套,要走,说:“我得跳舞。”
哥哥跳起来要揍他,担心临死的母亲害怕,走不好,咬咬牙没有动作。姐姐哭着说:“你妈都快死了,你还跳舞!”
他被迫停下来,不摘手套。年轻的表妹从另一个村子赶来,扑到床边看一看老姨妈,直起腰来眼圈发红,鼻子抽抽搭搭的,大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盯着表妹的身材,做出判断,说:“你好跳舞。”
他一心跳舞,不光荒废了画画,荒废了孝道,还荒废了健康,他身上的肉越跳越少,快成一根竹竿了,旋转起来却更加敏捷。有人担心他还会荒废了房事,他每天跳到深夜,哪里还有时间?问问他,他痛痛快快地回答说:“白天,更好。”
他说的不全是实话。自从迷上跳舞以来,有时候,他会把夜里的事情挪到白天来做,可是老婆在饲料场做工,加工五禽六畜饲料,心情常常很晦暗,不像他做宣传工作,有一些光明的精神力量用来进行肉体搏斗,中午时往往会拒绝他。他压抑几回,只好起来画画,他艺术的激情这才迸发出来,正应了尼采的名言。那个一辈子没结过婚的德国哲学家说,艺术家都是****强烈的人,越是大艺术家,****越强烈。艺术家在艺术创造中,跟****时消耗的是同样的激情和体能,所以大艺术家为了创造更大的艺术成就,常常节制房事。尼采说这话的时候,一辈子有过无数女人的毕加索尚未成名,现代艺术大师还没有在无数女人身上进行性实验,那些画了像大炮一样****的名画还没有创作出来,战争的阴影只朦胧于一个年轻人葱嫩纯洁的心头,口衔橄榄枝的鸽子也没把和平叼到一座大楼门前的旗杆顶上。没有老婆的尼采说一说疯话也就罢了,意志超人抱着马脖子昏过去是什么意思?从夏侯画画来看,艺术倒是真的与性有关。他白天里要求跟老婆做爱被拒绝,压抑的激情发泄到艺术上,他就画一些不穿衣服的女人跳舞,女人身材各异,胖的瘦的都有,男舞伴只是同一个人,瘦得像一根竹竿。舞厅里灯光昏暗,他往往看不清面目,只能凭怀抱测定身材,他画的跳舞女人就没有脸,像黑夜里不亮灯交欢的感觉一样。按照这样的艺术道路走下去,他也许有望成为画女人不要脸的杰出画家,没想到三河籍的一位着名画家回乡,改变了他的艺术道路,他的画风为之一变。
着名画家大半生闯荡京华,年逾古稀,被故乡的父母官请回来作画,由黄金公司全面安排接待。他带了老伴、儿子和儿媳,还有孙子、孙女,一大家子人全住在温泉宾馆里。老画家按照县委办公室提供的名单作画,只给五大班子的一把手,每人画一只蜻蜓落在草秆上,或者画一个蟋蟀趴在草丛里,其他都让儿子代画,他署名落款,大规模作假,连武装部长和政委得到的都是赝品。儿子作假之后,黄金公司总经理陪同吃饭,儿媳妇用总经理的手机打国际电话,直打到电池里没有电了才罢休。整个作画期间,夏侯被安排服务,把宣纸一刀一刀墨汁一瓶一瓶送去,看儿子画一个青蛙肚子,叫声好。儿子闲下来,叫夏侯也画两笔试试,夏侯就挥洒跟老婆白天求欢不成的激情,画一个没有脸的女人,肩膀上勉强披了一块纱巾。儿子从艺术发展大趋势的制高点上指导他:天下大势,物盛人衰,你把人画得再好,也不用指望在画坛上称王。画坛有“虎王”、“猫王”、“鹰王”和“鸡王”,草木虫鱼都有王,你何曾听说过“人王”?遍览画界,大小画家如过江之鲫,跳过龙门称王的鲤鱼下子,才是龙种。老爷子是“蜻蜓王”,他才画一只蟋蟀,也有人稀罕,都是虫类嘛。儿子的京华高见,夏侯在小小三河闻所未闻,他求儿子进一步指点迷津,告诉他应该画什么。儿子高屋建瓴地说,画狗,全中国画坛,什么王都有了,唯独没有“狗王”,你何不占这个空缺一席之地呢?
夏侯义无反顾,丢下画人,改为画狗。他夜里跳舞,热情不减,白天求欢,照常受阻,就画些追逐的野狗踏坏一片庄稼,****的母狗和公狗全都大张着嘴,叫不出声来。中国画的墨汁,画不出狗的白牙,他就把狗的眼圈也画黑,像舞厅里跳舞的女人画了乌黑的眼影夺目,让人忽略了口红后面的牙齿不白。他画狗无数,皆不装裱,墨干以后,就放到床上的垫子底下,铺了睡觉。老婆闻不惯臭墨味道,睡不着觉,搬到另一个房间去睡,他倒甘之如饴,睡得很香,只不过求欢的困难更大了,他只好拼命画狗解决,艺术与性爱结合得更加紧密,在美的境界中融为一体。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之初的夏天,滚起了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热浪,有一个大型运动会在京郊举行,夏侯拿出他床垫子底下铺的全部狗画,打成巨大的一捆,背了进京,捐献给组委会,拍一下行李包一样的画捆子,慷慨地说:“我一生的心血都在这儿了。”
组委会举行一个简短的捐赠仪式,请来了与艺术没有关系的政界要员,要员笑嘻嘻地跟他握手,赐他封号,说:“你就是中国的狗王。”
夏侯当了狗王,就不再属于三河了。他留给三河的只是一句新的俗语:“夏侯画狗——画大了。”三河人要想再看见他在黄金公司的舞厅里跳舞,就很困难了。他消失许久以后,有一回大家在电视上看见了他,他背后坐了列成方阵的一群男女,穿着印了统一字样的汗衫,他做嘉宾,回答主持人提出的一些古里古怪的无聊问题。主持人没有介绍他是中国狗王,只说他是着名画家。他面露愠色,保持嘉宾姿态。争分数时,才露出了狗王的小气,一根骨头都要抢过来啃半天。主持人问他擅长画什么画,他倒不保留,说: “狗画。”
主持人问的还不是这个意思,光用嘴表达不明确,就一只手拿话筒,一只手伸出一根指头比画,说:“我是问你擅长……画什么画种。”
他不容置疑地说:“就是狗画。”他被迫自己讲出来,“俺就是中国狗王。”
主持人小心探问:“你是说……华夏吧?”
他豪爽地说:“这么说也行。”
夏侯狗王重新在三河出现,很多人认不出他了。他长了肉,显然在京都吃了好东西,跳舞不多。他的脾气也长了,有了画家脾气。他穿了在电视上露面时身后方队男女穿的那种印了统一字样的汗衫,给三河的一些企业家作画。企业家派车拉他去,他吃饱喝足以后画狗,案子上铺毯子,毯子上再铺宣纸。他一只手半握拳,在纸上砰砰捶两下,一笔下去,就是一颗狗牙,不白。他噗噗噗往纸上喷三口唾沫,紧接着泼墨,画出狗毛被水淋湿即将蒸发的样子,此时,就要有人在旁边叫好了。旁边无人,他还不发脾气,旁边如果有人站着不叫好,他一把抓起没有画完的画,两只手一团扔掉,就再也不画了。要重新开画,得等再喝一顿酒以后,他在酒桌上宣布:
“感谢家乡的厚爱,做一点贡献吧。”
他给包大万第一次作画,没发脾气,包大万命祁丽珠和灰盒儿在旁边站着,随时叫好。祁丽珠叫好的同时,提出一个要求,说:
“你给我画一条走狗。”
他不解地问,什么走狗?
祁丽珠解释说:“丧家的企业家的‘乏’走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