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城建设到了东流河换沙这一步,才算动大手术了。办公楼的楼梯用硫酸兑了水冲刷,居民楼的小屋刷成黄色,只能算皮肤病抹了一点药水消炎,搽一点护肤霜防皴,不能够从根本上改观。坏掉的器官还根本没有动着呢。在主要的街道上,修起比居民住房还要好四倍的厕所,大街上树起刷了油漆的栏杆,也只能算身体外边挂了精致的盒子瓶子,插了漂亮的管子导便,更何况,修好的厕所还锁着门,根本不让用,里边和外边贴的瓷砖一直像刚贴好的一样新。只有东流河换沙了,才算把肮脏坏透的器官切掉更换了。
在地球上动手术,比在人身上规模大,做起来却没有多么麻烦,也没有什么危险,也就是把河床上原来的脏沙挖出去,换上干净的沙,新沙从中流河西流河拉来。按照卫生城建设指挥部定的目标,换沙后的东流河,水要干净得能够供居民洗菜,常年蓄水,水里能跑游船,桥上装灯,灯为霓虹。“一条大河清凌凌个凌,桥上彩虹河里灯,这就是咱们的卫生城,你说中不中?”
市文化馆编写了大鼓词,教盲艺人到中流河西流河两岸去演唱,打通当地人民的思想,免得他们舍不得自己门前的好沙。至于卫生城河里跑船,与他们在地里种庄稼有什么关系,盲艺人闭着眼睛瞎唱却不讲。卫生城创建以来,已经集过一回资,一辈子没进过县城,此后也不准备去逛的老太太,也交八十块钱,要是直到卫生城建成再不集资了,光挖沙,用不着瞎子唱,大家也不反对,反正沙跟钱不一样,真的是发大水河里冲来的,老天爷只要往后的日子还会下大雨就行。
乡村老百姓远离城市,可以对卫生城漠不关心,县城民众不痛不痒可不行。温泉宾馆经理撤职以后,宾馆院子里的死树立刻割掉了。各单位大小头头再也不敢懈怠。文化局干事发现电影院大门一个把手长了锈,直接找到电影公司经理,叫换一换。经理叫干事深入影院,看看电影市场的现状,一般影片,大厅里只坐三个到五个观众。电影院被迫装修,新上了“鸳鸯座”,上映《侏罗纪公园》、《泰坦尼克号》之类大片,“鸳鸯座”里才坐满了热情的观众,电影里干什么,他们也干什么,把远古的生物本性和现代的豪华快乐上演得淋漓尽致,比电影上更真实,毫不做作,他们才不理睬门把手是不是长了锈呢,只要椅子把手光滑,他们就高兴。文化局干事坚持大门把手要换,不换新的,也要拿下来重新上一遍电镀。
电影公司经理火了,叫他即刻倒出家里的房子。文化局干事原本是电影公司的职工,调任文化局干事,还住着电影公司的房子。文化局干事勉强妥协,威胁电影公司经理,出了问题,由电影公司负责。彭妮娜从来不跟邹老师去“鸳鸯座”里坐着看电影,没有摸到长锈的把手,杭书记也没有发现长锈了,电影公司经理才幸免了撤职危险。文化局干事遇上的,是软性的文化困难,还不算是真正的钉子户,公园区二十八号楼楼长马彩云辖区内,有一个下岗女工李玉凤,才算一块难啃的骨头。
马彩云当楼长,就是创建卫生城以来,感到了责任重大。老表妹花大姐来跟她打听县城妓女的价格,她像个县城娼妓部的发言人似的,一只手按着床头,轻轻松松回答了,然而,李玉凤不拆掉院子里的芸豆架,不刨掉香椿树,马彩云却没有什么好办法。居民楼前的小房已经全都刷成了黄色,像医院的房子。
小房顶上,从农村拉来的果树枝枯树干,也截成了一般长短,没有遇上太大阻力。有的男人累得不耐烦,后悔把老婆农转非,带进城里来惹麻烦,锯树干越锯越生气,连手指头都锯掉了一根,还是把木头棍弄得像城市一样整齐了。卫生城创建正在向纵深发展,东流河要换沙,河里要跑船,李玉凤院子里还搭着芸豆架,长着香椿树,马彩云不能不着急。她把铁撮子和笤帚放到李玉凤门口,再一次进家去敦促,发现李玉凤正在家里画画,她惊叫道:“人家都急死了,你还有心思画画。”
李玉凤可不像楼长那么着急,不慌不忙继续画。她把一块方方的白布铺在桌子上,用蓝墨水画一只大虾。
马彩云换一副口气说话,说:“闲着没有事,画画画儿,挺好的。”
李玉凤不抬头,说:“我可不是吃饱了撑得没事干,我是没有办法。”
马彩云不问对方有什么愁肠,继续说:“你也可以练练书法。”她往跟前凑一凑,发现了问题,惊呼道:“你怎么不铺毯子?”
李玉凤疑惑地问:“铺什么毯子?”
马彩云指着白布下面的桌子说:“人家画画写字的,都在桌子上铺毯子。”
李玉凤点点头,表示明白了,说:“等我不吃饭不睡觉了,我就铺上毯子。”
她让马彩云此行的用意也有个结局:“芸豆架也拆了,香椿树也刨掉。”
她突然发火说:“卫生城也得让人吃饭睡觉!”
李玉凤发起火来,原来是这样吓人的,她的眼睛放射白光,马彩云不敢正眼看她。她的问题比妓女的价格难回答多了,马彩云没有充足的理由说服她。她说有了建卫生城的钱,拨一点给鞋厂,更新设备,开发新产品,厂子就不会倒闭,她就用不着害愁没有饭吃。马彩云明白,不可能让富人拿出钱来,给穷人买毯子铺着画画。
老干部退下来,要练书法,老干部局给他们统一配备毯子,老干部还有活动中心吃饭睡觉,芸豆架自然可以拆掉。卫生城建设,难办的事情不在老干部那里,把火葬场从西山挪出去新建,他们铺上毯子,写字画画才高兴呢,人人都是书法家,一碗老墨写个“虎”。画虾他们就不行啦,画不出一碰就断的虾须来,远不如白石老人画的值钱。李玉凤下岗在家,不铺毯子画虾,不拆芸豆架,不刨香椿树,她画画的老师是什么人?马彩云楼长重任在肩,完不成任务,心里乱慌慌的,看一看院子里的芸豆架香椿树,准备离开这个攻不破的堡垒,临走说一句:“咱不管,你有心思画画尽管画,画出摇钱树来才好呢!那你就不用刨啦。”
李玉凤根本没有那样的生“金”妙笔。她画完大虾,再用同样颜色的墨水,写温泉宾馆的电话号码,标明一个她从来没去吃过饭的地方,准备让孩子带到学校里作假。卫生城建设,已经波及了学校,学校规定,小学生要带矿泉水上学解渴,用白餐巾擦汗。白餐巾不用的时候,叠成方方的巴掌大,放在课桌一角,能看见整齐的电话号码。李玉凤在鞋厂做工,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女工,从不作假,一针一线,都钉在鞋帮鞋底的实处,硬不起来的布鞋会穿破了帮,露出脚指头,从不会断了线,掉下鞋底。
为了学校的卫生城规定,李玉凤发掘了她从未发现过的作假才能,把捡来的塑料瓶刷净,每天灌进凉开水,让孩子带到学校里。瓶盖不能像真的一样封好,她教给孩子用假话骗老师,就说在路上打开喝了一口。布鞋厂厂长只带女会计去大宾馆里吃过饭,把印了电话号码的餐巾铺在膝盖上,从来没有带过李玉凤。李玉凤连前面写了“欢迎光临”后面写了“吃好了再来”的裤衩故事,都没听说过。她的男人邢师傅,在政府大院的食堂里做饭,吃饭的都是还没有当上官的单身汉,油水不多。看看邢师傅的模样,就是个廉洁的厨子,他的脸皮没有油光,像一双穿旧的黑布鞋,食堂里根本没有备下餐巾,让他拿回家,给孩子带了上学。有时候,他倒把老婆掰下的香椿芽,拿到食堂里称一称,大胖子炊事班长给他饭票顶钱。炊事班长才是原装的厨子模样,真货,脸上的皮亮光光的紧绷绷的,简直不够用。
督察队出动了。卫生城建设已经到了换沙阶段,不允许钉子户抗拒不办,需要割除更换的部件要一一手术,割了再说。督察队配备了专用摩托车、大卡车,摩托车前头插三角旗,旗子上写明“卫生城督察队”。
其实不必写字,看一看三角旗白底蓝边干干净净的,大家就知道那是干什么的。督察队早晨出发,先跑过主要街道,不鸣警笛,突然袭击,凭风驰电掣的速度唬人。摩托车在前头开道,大卡车紧紧跟上。乡下人进城卖菜,刚刚放下车子,远远地看见了督察队吓人的影子,推起车子就跑。他们哪里跑得过督察队的摩托车?连人带车子被抓住。督察队不由分说,先把车子和菜扔到大卡车上,再开罚款条子。
抓过破破烂烂的黑皮包,看看里面只有十块钱,把二十块钱的罚款条子撕掉另开,罚了款,再把人抓到大卡车上,一起拉走。督察队有彪形大汉,大脸四四方方的,也有瓦刀脸,身架子不大,穿一色黑制服,戴大盖帽子,皮帽带兜在下巴上,都是不吃菜的爹妈养的,是一些狗杂种。太阳升高,一片光华,督察队的车队开进居民小区,不通过楼长,直接干预各家内政。
擎起大竿子,大竿子头上绑了铁钩,把小屋顶上主人截好的树枝钩下来,命人家重新垛好,要求使用铁锹,把人眼能看到的一面拍得像刀切一样。使用同一根竿子同一个铁钩,从短墙外边探进去,把芸豆架拉翻,芸豆蔓拉到墙外去,芸豆花芸豆角散落一地,命主人出去打扫干净。李玉凤在家里,看见她的芸豆架被一根竿子钩翻,刚刚喊了一声,竿子撤回去,人已经踏着大卡车,越过短墙跳进来了。楼梯那边的门随之敲得砰砰响,李玉凤的胆量,只够按着胸口打开门,黑乎乎又进来了四个。马彩云跟在后头,没穿黑衣服,有一团光明,站在门外就说:“不画画啦?”
要画画,实在需要有在宾馆吃饭的好心情,有印了电话号码的餐巾做裤衩,便于联系,铺好毯子。睡觉则需要在毯子上铺凉席,以利透汗。南极拉森大冰架正在融化,五千吨冰化成水,气候暖热,适合恐龙那种远古动物复活了,不铺凉席睡觉。科学家正在做这方面的努力,要从恐龙蛋化石入手,注入现代兴奋剂,刺激基因复活。
李玉凤受不了异常炎热的卫生城气候,督察队一进她家门,她浑身冒汗,一下子就把衣服湿透了。一会儿又觉得发冷,浑身打战,牙齿磕得的的响。她根本无力阻拦督察队行动。他们把电源插头插到她家的插座里,开动电锯,不付电费,对准了她的香椿树。锋利的电锯好像割到李玉凤的身上,有一根从来不用的神经触动了,她无师自通,喊一声律师的话:“私有财产不允许侵犯!”
不持电锯的人从牙缝冷笑:“嗤!卫生城还管你这个!”
李玉凤急中生智,不顾一切拔下电源插头,持电锯的人抬腿一脚,把割了一半的香椿树踢断。
马彩云看着李玉凤手上的电线说:“你真大胆。”
李玉凤不知道楼长是赞叹她不怕电,还是不怕督察队,她的胆量和勇气倒真的被激发起来了。布鞋厂厂长发动工人,到县委大院静坐,要求政府资助救厂,她老老实实地坐着,一句话不说。厂长山穷水尽,发动男工人捐献****,救活企业,她明知道不能成功,也不反对,准备一旦厂子里的男工友付诸实施,她就叫自己的男人也做一份贡献,不管男人像破旧的黑布鞋,是不是有油水****。从生物学的角度讲,有一些植物属于无性繁殖,木本与人本尚存在精神分野,香椿树还算不上李玉凤的命根子。
可是李玉凤显然没有心思画画了。她只在白布上画一只大虾,写上电话号码,不能把香椿树移到温泉宾馆院子里,保住经理的乌纱帽,她就要守住自己院子里的一方土,长好她的香椿树。督察队把割掉的香椿树乱剁乱砍,像把一个人的四肢五脏拆零碎,从短墙上扔出去,装到大卡车上,李玉凤还在要求他们,给她把香椿树好好栽上。她的要求不仅仅属于财产范畴,还涉及生命的伦理,至少,她看着香椿树割断树干流出了浓浓的汁液,心疼了。她追着督察队,跟出门去,马彩云拿起铁撮子笤帚,顾不得拦她。
她挡在大卡车前头不让走。督察队把她拖到车上去,连同香椿树一起拉走。督察队摘下大盖帽子,往敞开的胸膛里扇风,打起了扑克。有一个胸膛上真的长了毛,不是粘了黑狗毛作假。他们把李玉凤绑到桌子腿上,用香椿枝叶编一个桂冠,给她戴上,让她当红桃皇后,谁输了,就打她两耳光。胸膛上长了真毛的一个老是输,他一个人打,觉得不合理,几圈打下来,就主张修改规则,改为谁赢了谁打。这一来,胸膛上长毛的也能赢了。到后来,他们还规定了不准悄悄打,每打一下,都要说一句话,打两下合起来就是:“卫生城啊——香椿树!”
像诗一样。
胸膛长毛的人打了决定性的一耳光,他巨大的手掌心里红润还没有褪尽,李玉凤突然发出了一阵怪笑,红肿的脸上完全改变了表情,消失了悲苦,消失了愤怒,消失了矿泉水和餐巾,消失了布鞋和****,消失了卫生城和楼长,香椿树和下雨,从此后干净和肮脏全都与她没有关系,她一个人走向了没有表情的无忧世界,她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