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河采金,历史悠久,可以远溯到春秋,下延北宋,可是在漫长的人类进化史上,论起来只能算大树的一片叶脉,偷矿手段一直没有太大的发展(这也进一步说明进化的艰难)。最古的时候,火药还没有发明出来,只能用錾子抠矿石,偷矿人穿棉布袜子,在矿石上踩一踩,再穿上鞋,回家后洗袜子刷鞋,淘出金子。
到了大奸臣潘仁美来三河督办采金的时候,就用火药放炮采矿石了。后来,一位杨姓小矿主自称是着名的杨家将中打擂英雄杨七郎的第三十二世孙,他的第三十二世祖杨七郎的寡妇妻子,被死对头潘仁美带到打锣山金矿,逼到工房子推大磨,在磨道上生下了杨七郎的遗腹子,传下了后来的小矿主。
此时,偷矿人还是使用旧方法,穿布袜子踩矿石。直到波兰的诺贝尔发明出炸药传过来,放起了大炮,偷矿法还没有获得长足发展。暴怒的矿主惩治偷矿,也沿用旧法,在铁砧上把偷矿手的脚指头捶烂,令其穿不住袜子。二十世纪中叶,日本鬼子占领了打锣山,引进浮选法淘金,使用电力,大狼狗和刺刀一起护矿,偷矿手段才发生了根本性改变,大大地跨进了一步。
八路军武工队教着矿工,把精矿粉包在菜饼子里假充干粮,一次次骗过鬼子的搜查。鬼子起了疑心,命矿工把菜饼子当场吃下去,勇敢的矿工毫不含糊,大口吞咽。金子在口水中淘洗,在肠胃中沉淀,坠断肠子的矿工临死要求武工队长,剖腹取金,送往延安。
新时期的偷矿手,从死难烈士那里吸取教训,在冶炼关头下手,重写历史,用针尖在装精矿粉的布袋上扎眼,用手掌接住,搓到头发里,戴上帽子。此人被人民政府判刑枪毙。过去了二十年,他所创造的偷矿记录,仍然无人打破。金矿的防范措施却就此加强了。冶炼厂层层设防,最后一关,脱下衣服进门,监控室的电视屏幕上,清清楚楚地记录下工人身上每一根毛发形状。
进去后穿上工作服干活,下班时再脱下工作服,洗澡后光溜溜出门,如果感冒发烧,就用热一点的水喷淋,强令出汗,头发梢也沾不住一毫粉末。正规的偷矿渠道就这样被堵塞,大家被迫转向,新的局面这才开始了。
其实仍然是老鼠打洞的办法(人类与鼠类的基因相同,大约无疑了)。小老鼠在大老鼠打过大洞的边边角角,抠抠挖挖,锤錾就是人的爪子。即便三河地区春秋时期采金没有文字记录,只是传说,从北宋以来采金,便留下了多少老洞子?更何况近代以来,有了地质队探矿,大规模开采,三河的地底下,也像秋天的花生地堰,被鼠类的洞子布满了。顺着一个洞口进去,连边角旮旯里都有宝藏。
有一些老洞子,旧矿主干的时候,正当富矿期,矿主像贪婪的大老鼠,只想吃大的花生果,抓住大矿脉往前挖,小矿线丢下不要了。
他挖尽了大矿脉,财运衰落,迫不得已,再回头收拾小矿线,然而,天翻地覆,新政府彻底剥夺了他的采矿权,连他过去淘下的金子,也全部收缴,供大家分享。小矿线便永远丢下了,撑木在积水中沤烂,水面上漂着朽木渣和矿工的鞋底,新时代的阳光照不进去,百年沉埋,期待打破。有一些矿洞的历史有过中断,比如打锣山金矿,战争期间曾经改做兵工厂,生产弹药,战争结束以后,恢复生产,有一些工人在碾炸药的时候炸死了,新矿工下了矿井,找不到原来的矿线,也就顺理成章地丢掉了。
打锣山矿,有一个时期还用劳改队的犯人采矿,警卫战士在洞口,架一杆大枪看押。劳改队犯人仇恨新社会金灿灿的前景,故意留下一些旁逸斜出的矿线不挖,岂不知新社会恰恰要沿着直直的金光大道前进。除了打锣山国营大矿,好多集体金矿在国家急需金子的同一个时期开炮了,集体矿工日夜掘进,有些人怕死,危险地方的弯曲矿线丢掉不要,专打直线……这一切,都给后来的偷矿手创造了有利条件。
小老鼠在大老鼠刨过的洞子后面抠挖,抓一抓耳朵,挠一挠腮,东看看,西瞅瞅,机警地搜寻,逮到目标,一跃而上。
他们腰里拴了大绳下洞子,冬天里穿皮裤防水。老洞子的撑木全都烂透了,他们不抓住大绳,就下不到三百米深处。
老洞子里百年死水,无人搅动,他们穿着皮裤,晃荡晃荡蹚过,把老矿工的鞋底推到一边,摸到洞子头上,摘下头上的矿灯照一照,一只手执錾,一只手挥锤,一点一点往下抠,抠下的矿石用手捧住,装到胸前的胶皮袋子里,袋子口拴一根绳,挂在脖子上。
他们结伙作业,从不单独行动。洞子上总要留下一个人看守大绳,讲好了跟看守大绳的人公平分成。偶尔有一回分劈不均,看绳子的人就把大绳拔上井口,让底下的人永远守住舍不得的赃物。
有人在洞子里,被自己抠塌的石头砸死,他们把尸体往旁边扒一扒,继续抠挖。等脖子上挂的袋子压弯脖子,直不起来了,他们再料理同伴的尸体,一个一个抓住大绳爬上去,只留下一个人,往死人的腰上拴绳子,大家一齐动手,合力拔上去。
有时候,打死的人来自外地,大家除了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他攒两个钱,就去县城找一回妓女,再也不掌握他家庭的其他资料,也就不往井口拔他了,就让他躺在自己扒下的塌方下面,自己埋掉自己。老洞子的危险藏在历史深处,随时会冲破岁月的遮蔽,跳出来袭人,新洞子也不安全。原本以为撑木还没有朽烂,能够担上人,踩不断,却不知道撑木头上打的楔子已经松动了,刚刚踏上一只脚,连木头带人一起往下掉。木头在井壁上横撞竖撞落得慢,人却直直地落下去。
惊慌中抓住下面的撑木,惊魂未定,木头跟下来砸到手上,到了井底摔不死,手也砸烂,握不住锤子了。偷矿石的危险,还不仅仅来自于自然,人的威胁也环伺如虎。老洞子固然无人把守,新洞子却常有保安警戒。保安为新社会的矿主效力,他们把人抓住后,不在铁砧上给人敲烂脚指头,专用电棒子打腰,打过以后,半年尿不出清尿来,他们说,就叫你尿金水儿。
偷矿的一般不自己淘出金子来。除非偷到极富的矿,才用小拐子磨推一推,用金簸子摇一摇。小拐子磨还没有烙煎饼的鏊子大,安一个把,用一只手就能推了转,讲究吃食的人用来磨豆浆喝。小拐子磨适合用来磨含金量极高的矿石,一般矿石,大家就卖给了选厂。积成一堆,车来拉走。技术甚佳的拖拉机手周连山,多年来就从事这项业务,拉上偷矿手偷来的矿石,送到包大万的选厂去。
换沙
如果周连山的胆子足够大,他本来也应该像包大万一样暴发,成为三河最早的金矿主,农民企业家。他牙齿的缝隙很大,长于撒谎,正好适合商品时代不说实话,用假话骗钱。他在生产队开拖拉机的时候,压死过一个人,用假话骗过了警察,没有被吊销驾驶证,后来还学了开汽车。可是他终于没敢下金洞子淘金,自己当上老板,一直是为别人跑腿儿。他小时候倒是一帮孩子的老大,常用一只手按着包大万的头,把一条腿从包大万头顶撩过来撩过去。
包大万到底没有长高,他要负一些不可推卸的责任,按照三河的老说法,小孩子被人家的腿从头顶撩过,就不长了,他当时按着包大万的头那么做,其实也存了这个用意。灰盒儿没有被他的腿从头顶撩过,长得比包大万还矮,成了他的竞争对手。他学会了开汽车以后,想给包大万开车,包大万不用他,坚持用灰盒儿。他看着包大万又长又大的头说:“我知道你为什么用灰盒儿,不用我。”
包大万哈哈大笑,不要他说破。
周连山当不成包大万的司机,又想叫儿子给包大万当保镖,包大万也不用,包大万说:“我有保卫科护矿,还有得贝看家,用不着一条大汉,像条狗一样跟着。”
周连山龇一龇牙,每一道宽宽的牙缝都往外放泡沫,启动他撒谎的本事,吹嘘他儿子的武功。他称儿子的大名,口口声声说周庆,他说周庆的武功在梁山学过,白杨树不用倒拔,一掌劈下去齐根斩断,师傅叫一声好,师傅把一身武艺毫不保留教给了周庆。三河地区金子多,土匪也多,打家劫舍,绑票勒索,正需要梁山好汉当保镖。你没看见打锣河上两家金矿打架动了枪?就连偷矿的,两帮打架都动了刀子,周跃文还想跟周庆学武功呢。周跃文为什么要学武功?偷了矿,没人保镖不放心嘛,两帮偷矿争起来,动手不吃亏嘛。你要是有了周庆保镖,走到天边也不用害怕,腰缠万贯,你尽管倒头就睡,周庆给你保着镖呢。说了半天,包大万并不动心,周连山不由得慨叹:“操,英雄无用武之地。”
包大万说:“你还叫他上梁山嘛。”
周连山摇摇头,说:“梁山也不行了,宋江那个投降派降了朝廷。”
根本不是周连山的儿子一个人的悲剧了,自从朝廷踏平了梁山,武功基本上没有什么大用了。飞檐走壁,啸聚山林,探马未到,飞机早到了,只消两颗炸弹就炸平了。周庆学武功的时候只有十三岁,周连山就曾说他:“周庆啊,你有了武功,还敢把人打死吗?”周庆在小斗里装了苞米粒,练铁砂掌,到村子北面的小树林里练站桩,周连山倒没有执意阻拦,他还叫了老婆,一起在旁边兴致勃勃地观看,看到好处,便为儿子叫声好。儿子练到十八岁,就独自上路,去了梁山。梁山没有遂愿,回来后参了军。因为武功好,当了武警,这才心满意足了。在武警部队还没打上一仗,梁山的警察找到了部队上,军警联手,把他送上了军事法庭。原来他在梁山跟人合伙抢劫,梁山强盗被捕,供出了他。周连山慌忙去找彭妮娜,带上一桶花生油二斤香油。为了让周庆当兵,周连山去找彭妮娜那一回,带的也是一桶花生油二斤香油。
彭妮娜当副市长正当盛年,身体好,胖大肥硕,可真的不需要周连山的膏油来滋润。她跟周连山并没有直接关系,都是不能给她满足的邹老师,有这些老姑表亲,老一辈的裙带关系没有斩断,惹出一些麻烦。周庆当兵,彭妮娜找了县武装部长,让周连山把一桶花生油二斤香油送去了,外加三千块钱。进入新的历史时期以来,武装部地位大跌,“大盖帽子带红圈儿,一年也就那么几天儿”,只有到了征兵的短暂季节,才会有人求到门上。三河县武装部最兴盛的时代,是“**********”中期,两派红卫兵打仗,有一派死保武装部的大胖子政委。新时期一到,武装部政委换了个瘦的,部长也白生生的,像个文职,就显得没有威风了。
县委县政府一年下发那么多文件,只有汛期临时组建防汛指挥部,武装部长的名字列出一回,在县长的后面当一个副总指挥。武装部不甘心被时代抛弃,也做起了买卖。打靶场跟火葬场隔了两道山梁,承包出去,向阳的山坡上建起了猪场,打靶时枪声一响,猪就吓得趴下不动了,不会击错目标。承包人是武装部政委的弟弟,跟人打架被砍去了一只手,用剩下的一只手吹哨子喂猪,发布号令。
武装部大门旁边,盖起了小房开商店,专卖军用物资,除了枪支弹药,军人用的物品在这里都能买到,有一些也是假货,迷彩服望远镜,都不是正规部队的装备。只有开商店的人员,是货真价实的军用品,经理是武装部长的老婆,由物资局内退了,店员是副部长的小姨子,很早就系过军人的腰带,铁部件一扣合严的那一种,很容易打开。武装部门口,两只狮子嘴里的石头球,也被小孩的手摸脏了,极不卫生,却吐不出来。周庆当兵,彭妮娜去找武装部,周庆犯法,彭妮娜去找法院,实在都不是她那么情愿的。如果她不是每天都需要邹老师压一压,她就不理睬男人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裙带关系了,那实在肮脏。
周庆判了一年半,去微山湖服刑。不管他劳改的那个地方曾经如何美丽,莲叶接天,红荷娇嫩,周连山还是痛悔不已。他埋怨周庆在梁山抢劫犯了法,不回家告诉他;如果告诉了他,他就会提前给彭妮娜送上花生油和香油,做好梁山那面的工作,不让梁山警察追查到武警部队上去,他说:“彭妮娜当副县长,还能不认识梁山的副县长吗?”
梁山是犯法的根据地,强盗的老窝,那里的副县长如果也需要一个女人当,必定是母夜叉孙二娘无疑,适合开人肉饭店,不能搞卫生城建设,彭妮娜即便认识了她,恐怕也不便说话。梁山好汉,又大都是不好色的,彭妮娜还很难从男人们那里打通关节。彭妮娜身居要职,自然会认识好多副县长,给犯法的穷亲戚带来希望,包括抢劫时的保护,奔小康时的照应。周连山当不成大富豪包大万的司机,开一台拖拉机挣钱,除了把偷矿手积下的矿石送到包大万的选厂,还往新建火葬场拉一拉砖石。
后一项运输业务,就是彭妮娜为了讨邹老师欢心,挂了个专线电话安排的。天气渐热,邹老师上课教数学,教得有些心烦,彭妮娜把手放到他的胸膛上,汗漉漉地往下摸。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彭妮娜讨好邹老师,又给周连山安排了一项运输活儿,就是往东流河上拉沙。建卫生城正向纵深发展,东流河要换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