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情景凌子彬看见过。那里面不含色情,只有享用。祁丽珠在利用她总经理助理富翁小姨子的特权,享受一个少年——正逐步长成青年——的义务按摩。祁丽珠的脚很白,但绝对算不上秀脚一类。女人的脚一生下来,就决定了它的妍媸类别,在型而不在色。灯光迷离的不夜城舞厅里,那么多穿了高跟鞋的脚疯狂舞蹈,看上去一样的尖削玲珑,脱了鞋,便原形毕露,好多好多都像地瓜山芋,乏善可陈,无法把握。世纪之交,人生的路越来越难走,女儿的皮鞋后跟越来越高,越来越尖,迫使城市的道路越修越硬,大铺水泥,现代人还是无法大规模改变太多女人的丑脚面貌。
在脚腕上套镯子,在脚指甲上染色涂油,画上花儿,只要生下来的脚型不好看,都不能从根本上改观。唯一有效的办法只产生在中国,用长长的布带裹小,实现美脚。近年来有人考证,女人裹小脚并不全是被迫的,而是爱美之心使然。然而现代女人舒服惯了,怕痛,此法一直没能重新复兴。祁丽珠让小温州给她揉脚,不含挑逗的意味,只图舒服,她不考虑自己的脚长得是不是好看,能不能像漂亮的脸蛋一样亮出来,供男人赏玩。她来到矿山,脚走累了,就叫小温州给她揉一揉,不管小温州从矿井里上来,是不是累得又咳嗽了。小温州把她揉得舒服了,有时候她会闭上眼,身子往后仰,显山露水,姿态不雅,以为小温州真的还是个什么事不懂的孩子,岂不知人家在金洞子里打钻,咳嗽阵阵,勇猛无比,也算一个大男人了,肚子底下发热,产生要娶她的想法,也是自然的,谁都挡不了。
凌子彬从“新阶级论”出发看问题,还是心存疑惑,他问小温州,你怎么知道祁丽珠会嫁给你?
小温州咳嗽两声说:“我给她揉脚,她有时候摸我的头。”
凌子彬说:“这能说明什么?”
小温州说:“她摸着我的头说,真是个好孩子。”
凌子彬点点头说:“我明白了,你很小离家出来流浪,缺少母爱,你想找一个娘一样的女人照料你。”他指明实质说:“这不是爱情,是亲情。”
小温州一按桌子沿,又跃上桌子坐住,说,他才不管什么爱情和亲情呢,他就想找一个有钱的女人,过富日子。他十二岁离家出来,自己挣饭吃,富人家的小狗吃名牌香肠,他在饭店里舔人家的剩盘子,饥一顿饱一顿。给人家修理雨伞,铁丝捅破了手,用嘴咂一下血,咽下去继续干,从来没有什么人摸着他的头说“真是个好孩子”。
修理雨伞挣不饱肚子,他去杀鸡场杀鸡,以为老板不要的鸡下水,可以填满肚皮,没想到,机器杀鸡,连鸡嗉子都剔出来,装入塑料袋,写明“鸡胗”。离开杀鸡场以后,他再也不想吃鸡了,杀鸡场为了卖个好价钱,在鸡肉上抹福尔马林保鲜,像火葬场给死尸化妆,用一样的膏油。到金雕岭矿井干活,在坚硬的石头上打钻,按时揉一揉祁丽珠的脚,闻不见福尔马林腐烂的气味,他才又想吃鸡了,当然要亲手宰杀,褪净了毛直接下锅。按照他的计划,把祁丽珠娶到手的时候,他依然能身手敏捷,关上院门抓鸡,手拿把掐,鸡只要不能变成大雕飞过院墙去,跑多快,他都能追上。
娶祁丽珠,大体要经过这样的步骤:祁丽英死了(他打听过了,换肾的世界纪录是用药维持活十四年)——包大万娶了祁丽珠(总经理姐夫娶小姨子,顺理成章,因为需要“助理”)——他打眼放炮,耐心等待,时机一到,终于娶祁丽珠到手——祁丽珠跟包勇平分包大万的遗产。到了那个时候,他会主张祁丽珠要金雕岭矿井,不要海滨乐园,因为只有淘金不止,才能永保富贵,而且他采金多年,也积累了经验,会干了。让包勇那个王八蛋到海滨乐园吃喝玩乐,坐吃山空吧,矿主的儿子变成穷光蛋,选厂女工也不会跟他,小艾不会再搂着他的腰。小温州的耐心,已经在修理雨伞的经历中培养起来了,无师自通修理录音机,有条不紊摆弄那一大堆小部件,又得到了充分展现,任何人都不容置疑,不过,凌子彬还是不明白,他到底依仗什么,会在包大万之后娶到祁丽珠。他彻底打消凌子彬的疑虑,说:“我比包大万小三十多岁嘛!”
原来他在生死大限上等待,守住了生命的根本。凌子彬吃惊不小,把他从上到下细细打量,重新认识他,说:“你不仅是个天才的小工匠,还是个天才的小野心家,阴谋家。”
小温州得意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变成了咳嗽,这一咳好一阵没有止住。凌子彬给他捶捶背,端杯子给他喝口水,担心地说:“你这么咳嗽可不行。”
然而凌子彬没有随即劝小温州戴上口罩干活。他去跟包大万争取矿工的劳动保护,要是包大万知道了,小矿工戴上口罩干活,避免了矽肺,延年益寿,准备活得比他长久,等他死了以后,娶他的小姨子,当上富人,更是决然不会发给工人口罩了,相反的,他会开除所有比他年轻的矿工,只留下年岁比他大的工人干活。等他活到八十岁,比他年龄大的矿工抱不动风钻了,他就关掉矿井,只保留选厂,光从零散的偷矿手那里买矿石淘金,彻底消除来自年轻的威胁。
从历史的经验来看,年轻的总要胜过年老的,因为到了历史的某一个阶段,年老的一茬人全都消失了,历史就要落在另一茬人手里操纵、玩转。可是世界却并不一定变得更好了。那么,年青一代战胜的到底是什么对手呢?单单是时间这个大风车的一个叶片吗?然而时间中,却挤满了多么艰难漫长的进化。每一种生命都不可自恃年轻,再年轻的生命,也跟上一代的同一时段没有多少差别。以恐龙为例吧,那种远古的巨型动物,在晚三叠世(或中三叠世)由假鳄类进化而来,在地球上生活了一亿六千万年,经历了漫漫的三叠纪、侏罗纪和白垩纪。在中生代暖湿的气候中,它们慢慢地蠕动,爬行,啮嚼,小便。两极还未出现冰盖,它们的尿液直接汇入大洋,四季不冻。
可是它们终未学会飞行,在地外小天体撞击地球的灾难中,集体灭绝,没有一只飞上天去,为后来的繁衍留下不绝的种子。法国科学家最近研究发现,恐龙灭绝的原因,还不是来自天外飞石,而是它自身的原因,它们放屁太多,破坏了臭氧层,污染毁坏了它生存的环境。此说如果成立,那么生物的进化过程,就更加笼罩了悲观的色彩:在一亿六千万年的进化中,居然弄不好一个放屁的器官,遑论其他?人类进化的历史,比恐龙短得多,最远的估计,在一千八百万年到六百万年的中新世,人从猿中开始分化,从树上下来,用两条腿走路。
这一关键性进化解放了人类的两只手,可以用两只手握了武器打仗,不必再一味使用牙齿咬人了,可是,牙齿也相应地退化了,往往需要换上一副假牙吃东西,奢侈的金牙也应运而生。由于站起来走路,身体内部的各个器官要悬空吊起来,负担加重,各种奇奇怪怪的毛病也产生了。按照最新科学研究的说法,人类的基因与老鼠相似,人类与老鼠共同享有百分之八十的遗传物质和百分之九十九的基因,全世界每天有两千五百万只老鼠,伴随着科学家,帮助人类寻找癌症、心脏病、艾滋病等各种疑难杂症的治疗方法。在未来的某一天,人类有望变成包治百病的生物,地球上唯一能够主宰自身生命的物种。
可是,他仍然很难学会飞行,要上天,还是要借助钢铁的翅膀,用金子做焊接材料,把钢铁翅膀焊接起来,从而,他也会就此把冰箱带到天上,比恐龙放屁更加近距离地破坏臭氧层,把地球垃圾也带入太空。外星人想要建设卫生城的时候,地球人敢信誓旦旦地保证没有以邻为壑破坏人家的环境吗?然而,孤独的地球人,却要向茫茫太空寻找智慧的伙伴。人类的智慧不够用,完全不知道地球以外的生物经历了怎样的进化过程,那个像一只盘子封了盖的不明飞行物UFO,如果真的是外星人乘坐的飞行器,还不是照样用金子做了焊接材料?找到它还有什么意思?外星人假如也靠飞行外出寻找伙伴,必定是利用他自己身体的能力,不借助任何金属材料。
用外星人的眼光看金雕岭,他会看到什么呢?一只山岩凝固的大鸟,飞不起来,黑夜里亮起闪闪烁烁的电灯,像大鸟不闭的眼睛。矿井口升起一只罐笼,不戴口罩的矿工一身粉尘走出来,头发也一片粉白,又一群矿工不戴口罩站进去,没入地球的肚子里。过一会儿罐笼又升起来,拉上矿车,也就是巷道里连成一串的“轱辘马儿”拆开了,一只一只往上拉,斗子里装了矿石。“轱辘马儿”在矿井口旁边,再连成一串,沿着小铁轨往远处走,走到选厂的老虎口附近倒掉。老虎口是金矿的制高点,顺次而下,传送带载动老虎口咬碎的矿石,送进球磨机里磨细,再送入浮选机,加水淘洗。老虎口吞吃的,不光是金雕岭矿井底下挖上来的矿石,零散的偷矿手偷来的矿石也一并吃掉。说到偷矿,外星人纯洁的目光就更加看不透奥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