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的身体能够发出来的痛苦声音中,咳嗽最能够引发人的焦虑、愀切和忧惧,除非你自己的身体里,没有一根敏感的悲悯之弦。即便是没有关系的陌生人,那一声声吭吭的咳嗽,也会让你受到震动,焦灼无奈,恨不能有一个办法,像一只有效的软湿的手掌,把咳嗽捂住。的确如此,人的身体能够发出来的声音,只有咳嗽是真正“发自肺腑”的,动人心魄。呻吟、哭喊,有时候只是喉头和口腔的作用,又往往带了夸大和张扬,你满可以怪其软弱不坚强,而咳嗽却完全是自然之声,声声彻腑,只能同情,不能漠视,更不能指责。
想一想这样的情景吧,在抗战时期的中国平原上,日本鬼子在地道口架起鼓风机,往洞子里鼓烟,抗日军民找不到毛巾蘸水捂鼻子捂嘴巴,满地道咳成一片;纳粹的毒气室里,毒气灌满了,咳嗽声穿不透水泥墙,只有上帝一个人能够不用耳朵听见,党卫军军官摆摆手,摘下洁白的手套,干干净净弹起钢琴。琴声优雅。谁来止住人间的咳嗽呢?花大姐嫌当兵没有打仗的男人咳嗽,看起来倒可以原谅了,至少,她是为了找一个镶牙的,镶一颗金牙吃东西,她坚持了自己的快乐原则。
党卫军把咳嗽致死的犹太人,送到焚尸炉里烧化,在炉灰里扒拉着找金牙,用麻袋装起来,再铸成金条。他们还用原来的牙齿吃饭,光明贵重的吃食在哪里?小温州少年离家,只念了两年书,就跑出来自己挣饭吃。他乳牙刚刚掉完,挣两口饭,就知道攒下一口,以备挣不到的时候拿出来吃。他注重温饱,不考虑咳嗽,更不会思想与咳嗽有关的精神命题。
他小小年纪就开始咳嗽,倒把凌子彬惊动了。凌子彬不敢吓唬他,更不跟他探讨与咳嗽有关的精神问题,只是去找包大万反映,要求公司加强工人的劳动保护。包大万一听,颇为吃惊地问:“谁欺负他们了?”
凌子彬解释说,不是那个意思。他说小温州小小年纪咳嗽了,老矿工有的咳嗽得更厉害,原因就是矿井里粉尘太多,应该给工人配备口罩,让他们戴着口罩干活。
包大万不等凌子彬说完,就哈哈大笑了,他挥一下手,好像把整个天地置于手下了,说:“你满三河转着看看,哪一个金洞子有人戴着口罩干活,你回来告诉我,我给他们一人发八个嘴捂儿!”
凌子彬申辩说,没有人在金洞子戴口罩干活,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粉尘的厉害。粉尘吸进肺里,最致命的危害还不是咳嗽,而是形成矽肺,等到矽肺晚期,两叶肺变得像石头一样不透气,人就连咳嗽也咳不出来了。
凌子彬不说身体器官禁止买卖,肺源困难——科学家正在研究将猪的肺移植到人身上,肺源可望充足,而且猪的肺活量大,移植了猪肺的人喘气会更粗,财大的人倒不见得气粗了——他也不说肺源解决了,害矽肺的矿工仍然付不起巨额手术费,他只坚持说,矿上的劳动保护必须加强,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规定的。不仅应该发给工人口罩,安全帽也要配上。矿井里存在着巨大的安全隐患。该打撑木的地方一定要打,不能存侥幸心理,一旦发生塌方,人命关天。矿井里通风不好,粉尘弥漫,还有炮烟,应该配备通风设施,架设通风管道,把混浊有害的气体抽出来,把干净有益的空气吹进去。包大万听到这里叫一声好,赞叹说:“那好啊,金洞子里也建卫生城啦!”
凌子彬针锋相对地说,金洞子里建不起卫生城,也不应该成为污染源。城里人有福气过干净的生活,下洞子的矿工也有权利不吸肮脏的空气。不光下洞子的矿工,选厂工人的劳动保护也要做好。粉尘太多,噪声太大,不光应该发口罩,还应该配备耳罩,至少靠近老虎口的工人,应该有耳罩,把耳朵捂好。包大万不知道耳罩是什么东西,凌子彬解释说,那是像耳麦一样的装备,但没有眼儿。唱歌的人戴耳麦录音,只听见丝竹之声,不听杂音,为的是隔绝人间,一个人载歌载舞,进入神仙的世界。选厂工人戴耳罩干活,不听见老虎口咬碎石头的噪声,只听见自己的心跳,才能够安静下来,面对人间,神经不坏,好好盘算一日三餐。包大万听着连连点头,说好,好。他问凌子彬,是谁教他这么说话,凌子彬郑重地说:“我学的就是这个专业。”
包大万说,对啦,我还忘了,你是我的工程师。他不容凌子彬再推辞,说出“工程师需要报评”的话,发火说,你是我的工程师,就应该替我说话,我不教你,你也应该知道我爱听什么话,不爱听什么话。什么口罩耳罩,戴口罩的那是医生,医生戴口罩,为的是看见脓血吐不出来。没有什么人戴耳罩!驴上了磨道,把眼捂起来,那叫驴蒙眼,眼罩。驴不捂眼,它就不拉磨,它看着磨道会害愁。人跟驴不一样,什么罩不戴,照样干活。咱不说全中国,中国这么大,咱管不过来,也不说美国,美国是资本主义,肯定坏透了,咱就说三河。你从中流河往西走,走到西流河返回来,再往东,沿着东流河往北走,过打锣河,进打锣山,把满三河的金洞子选厂看遍,看看哪一个矿工把耳朵和嘴捂起来干活?他顿一顿,总结说:“人不是驴,用不着那么麻烦!”
凌子彬连连摇头,言不及义,说:“中国人就是太多了。”
包大万叫嚷说:“人多好嘛,老人家早就教导了,人是第一宝贵的,只要有了人,什么金子都能挖出来。”
“国策失误,马老啊!”凌子彬仰天浩叹。
包大万不知道他在呼唤什么人。
年轻的威胁
小温州,显然还不是批判了马寅初的人口论生育失控的结果。珠光宝气的舞台上,那故作破破烂烂的超生游击队,也跟他没有关系。他体体面面地按计划降生,父母提前领到了红色的出生证,保证了他这一生都会拥有合法身份,是一个地道的中国公民,自然人。他少小离家,成长在南方和北方广袤的国土上,游走四方,随处为家。水乡湿润,山地燥涩,他呼吸着金洞子恶浊的空气,早早地咳嗽起来,他原本柔软的南方质地,很难抵御北方坚硬的强暴。
他吭吭咳嗽,让凌子彬心惊,替他着急,他自己倒好像并没有怎么害愁。只要从矿井里爬上来,他就变成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了。他像一只机灵顽皮的猴子,随时都会出现在凌子彬的屋子里。他基本上不识字,也愿拿起凌子彬的书来翻一翻。凌子彬从不难为他,硬要他念一念试试。凌子彬不像某些救世主似的慈悲男女那样,问他为什么不念书。
扯淡!问什么问?一个孩子不念书,不是因为贫穷,就是为了富裕,说到家还是一个原因的两面,只是一枚金币。凌子彬随着一只小录音机学英语,耳朵上戴了耳机。小温州把他的小录音机轻轻拍一拍,问他是不是打算上美国。凌子彬摘下耳机告诉他,录音机里的老师不是美国人,说的不是美国英语,而是地道的英语,是伦敦东区一个小地方的口音。
美国英语就像北京话,并不是应该提倡的普通话。包大万看见凌子彬戴着耳机学英语,也问他是不是打算上美国,凌子彬从不给包大万说这些。小温州戴上耳机听一听,摘下来说,听起来都是叽里咕噜,像嘴里含了个热地瓜。
凌子彬纠正他说,不对,美国英语才像北京话一样,好像热地瓜把舌头烫坏了。他试着说一段美国英语给小温州听,小温州自然听不懂,他翻译说,他说的是“作为我们知道,那里有知道知道的,那里的东西我们知道我们知道。我们也知道那里有知道不知道的,也就是说,我们知道那里有一些东西我们没有知道”。
小温州听了忍不住大笑说,美国人说话,怎么像金洞子里推轱辘马,转过来转过去?凌子彬说,有钱人说话,都是这样反复无常。小温州想一想,美国人在“知道”和“不知道”之间翻来覆去,纠缠不清,忍不住大笑,录放机从手中掉到了地上,这才发觉,小机器里正宗的英国人也不出声了,说得再好听也没有用。
小温州不敢咳嗽,他利用不下矿井的空余时间,修理小录音机,要让正宗的英国人再说出好听的话来。凌子彬中断了学习,倒没有责怪他,任凭他把小机器的壳子打开,扒拉出内脏器官。凌子彬不懂说话的机器原理,不知道是不是需要更换部件。此类机器,有时候会犯一种怪毛病,它说着说着话,忽然卡住不说了,拍一拍它的胸和背,拍打舒服了,它哇的一声又说了。这种情况下,大约是机器部件还没有坏,不需要更换。同样的办法,凌子彬已经试验过了,无效。
小温州会有什么样的回春之术,让它用原来的器官说话,还需要拭目以待。小温州并没有让凌子彬等待多久,他在一堆零零碎碎的部件中拣拣弄弄,拼拼凑凑,把小舌头一样的簧片装回去,在硬腭上贴紧,让大大小小的齿轮合适搭配,紧密咬合,像高手牙医按照旧牙床镶嵌假牙,把缩回去的小弹簧拉出来,挂到它能达到的地方,拧紧螺丝,装好外壳,用大拇指头按一下键,正宗的英国人重新说话了,像经了大雷雨的鸣蝉,天一晴又叫起来,哇里哇啦。凌子彬顾不得听英国人说话,欣喜地称赞小温州说:“你是个天才的小工匠。”
又说:“应该得诺贝尔奖。”
小温州一只手按着桌沿,身子一跃,坐到桌子上,吭吭地咳嗽两声,兴奋地叫凌子彬“大哥”,说:“大哥,我问你个事儿。”
凌子彬叫他有事尽管说,只要是学习上的事,大哥会尽力而为。
小温州摇摇头,说他不问学习,只问婚姻。他问:“男人,能娶个像娘一样大的人做老婆吗?”他憋住了咳嗽瞅着凌子彬,郑重地等待回答。
凌子彬拍拍他的背,让他咳出来。问题严肃,关系到切实的人生,凌子彬不能敷衍。他先从法律的角度讲明,一个中国公民,只要到了法定的结婚年龄,娶一个比娘还大的女人做配偶,也属合法;伦理上也不算越轨,既然掉光了头发的白胡子老头,可以娶一个孙女大小的女人做老婆,反过来的情况也应该允许。不道德的婚姻只是没有爱情的那一种,不包括年龄差距。不过,男女的生理条件不同,一般说来,女人比男人更容易衰老,性能力减退,越来越多的美容药物美容术,只能维持表面年轻,不能从根本上抗拒老化,所以,最佳的婚姻模式,还是男人比女人大几岁。然而物极必反,有一些男人贪心不足,越老越想娶小的,至死不改痴心,心有余而力不足,勉力支撑,维持会长,就难免年少娇妻心生哀怨,红杏出墙。自古以来,从皇宫侯门到富家豪室,伤风败俗移情别恋的婚姻悲剧屡见不鲜,原因大多是男人娶了比自己年龄小太多的女人做老婆,倒不是相反。小温州听到这里,松了一口气,一声不咳地说:“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啦。”
凌子彬问他,小小年纪,为什么要关心这样的问题?
小温州叮嘱凌子彬保密,跳下桌子,透露一个秘密计划:他准备娶祁丽珠做老婆。
凌子彬大吃一惊。小温州的计划,不是没有实现的可能,而是产生这个计划的头脑太简单,居然忘记了阶级背景。地主的小老婆固然会看中长工,可是,地主的小姨子最青睐的,还是有钱的姐夫。阶级虽然消灭了,但是金钱没有消灭,只要人类还在挖金子,用钱交易感情和肉体,富人和穷人之间那一条界限就永远存在,不会打破,富人对穷人偶尔垂青,只是鳄鱼的眼泪,他们装钱的鳄鱼皮包里,永远都装着穷人的血汗。
祁丽珠见了凌子彬的面,就叫他“大学生”,问他“鵰”和“雕”有什么不同,断定就是个大鸟,还要给他说媳妇,介绍小艾和选厂的其他女工,有一回还说,有个男人娶了个像娘一样大的女人做老婆,上了电视,女人教男人唱剧,假戏真做了。
她说着,就要教凌子彬唱她家乡的戏,其实也是吕剧,跟三河唱的一样。凌子彬没有随她唱,她就说,女人像娘一样大做老婆,知冷知热,比小媳妇光知道一桩事情好,其实年龄大一点的女人才会呢,小丫头片子懂什么,还得调教……看看,她都说这种话了,凌子彬也没有产生什么幻想。当然啦,凌子彬已经有了宁慧,在海滨城市里等他。
他即便心上没有人,也不会越过“阶级”的门槛。矿工的儿子成了大学生,也是穷人阶级。在这个上帝看不见肮脏的世纪里,一切都凭金钱摆布,只有洁净的心灵能够凭自己做主守住了。通融一点看,小温州的计划自然也是合法的。
穷书生也有权利追求相府的小姐,一贫如洗仗一把宝剑打天下的骑士,也可以抢走伯爵的女儿,不过,那样做,都需要一个坚实的理由,至少豪门千金的心底没有嫌贫爱富的种子。祁丽珠本来也是穷人出身,可是她给有钱的姐夫当助理,老大不嫁,可以做小矿工的娘了,却情愿拴在包大万的腰带上,像一个玉坠儿,她怎么会让小温州产生如此庞大的计划?凌子彬叫小温州说说理由,小温州并不保留,说:“她老是叫我给她揉揉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