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姑绝不像尘世的女人那样，凡心醋意，她平静地劝慰包大万，女人只要出了家，剃头不剃头，都是一样的世外仙女，包大万要是一定想摸摸尼姑的光头皮，可以再发善心去收留，有一些女骗子为了装得更像出家人，不惜把一头乌发剃光，扮尼姑募捐，穿袈裟不戴乳罩，专门引诱包大万这样有钱的男人。遇上了女施主，她们的做法就不大奏效了，有钱的女人愿意把钱捐给和尚，一看见假尼姑不戴乳罩晃晃荡荡的，就生气，所以聪明的女人骗钱，从来不把头发剃光装尼姑。遇上了有一些男人喜欢尼姑的光头皮，她们就戴一个没有毛发的假头套，男人摸够了女人的光头皮，又想要有头发的滋味，把头套抓下来就是啦。说到这里，莫姑打开她行骗四方随身带的一个背囊，掏出她刚刚介绍过妙用的假头套，摘掉道帽套上去，她立刻变成了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尼姑。包大万惊喜得目光都直了。他立刻实现他的愿望，摸遍了假头套每一寸发际，莫姑装得像真的光头一样滚动，枕头上没有一片乱丝，滚来滚去还是干干净净的，像一个卫生枕，基本功法倒没有什么变化。包大万不满足，用又长又大的头撞她，用坚硬的牙齿咬她，用手指扭她，用指甲掐她，她叫出来的声音也像原来一样，是发疯的尼姑歇斯底里的顽抗。包大万咬牙切齿，叫她变一变功法，她睁开眼睛往上看，一直看到尘世外边去，说：“我不能变，出家人练的都是一门功。”
包大万发狠抓掉她的头套，青丝如云乱翻滚，她更加一丝不差像老样子了。包大万想起纠缠心头的老问题，一边把道姑的头发抓到手里，一边问出家人，他的老婆到底是不是真的有财，为什么她一见面就说，为什么和尚道士没见面就说，而且说的都一样。莫姑用力点头，给他肯定的答案，把两条腿劈得更开，让他方便结束，说：“和尚道士，有时候一个鼻孔出气。”
包大万垂头丧气，不得不彻底相信和尚道士的预断：他的海滨乐园，他的仙姑洞，他的冷库，他的选厂，他的金雕岭集团公司，他的万贯家产，所有的财富，都是他老婆祁丽英那个聚宝盆聚拢来的。他当初拿了金子往西走，走进大山，不是他有了钱去把女人买来，而是女人有了财运，等她拿钱送上去。女人是鸡，金子是蛋。鸡下蛋，蛋生鸡，有了祁丽英一个女人，他才会拥有无数女人，财源滚滚，女人滚滚。包大万是鞋匠的儿子，念书少，不思索争论不休的哲学问题，他看见的蛋都是鸡屁股下出来的，从来不产生“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疑问。他相信了和尚道士不食人间烟火卜断命运，即便有美女如云，都可以做老婆，他也要把祁丽英供在正室位上，其他人只能做“二奶”、“三奶”和“四奶”，一个也不例外，包括干女儿乔乔和莫姑，还有小姨子祁丽珠。他花双倍的钱，买下****，一举获得了有钱的美国人也难得到的特权，让祁丽英不必排号苦等，很快换上了杀人犯的腰子。手术成功，祁丽英在特护室呆着，包大万隔着玻璃看一看，立即回到了淌金流银的金雕岭，日夜不停，开掘财源。
咳嗽
金雕岭这一只山岩凝成的大鸟，没有人间的利箭能够射中，人只能在它的肚子里放炮，撕捋下心肝杂碎，碾细了淘出金子。如果有一双尘世外的眼睛，保持清明，不像和尚道士那样也惦记人间财富，常常一个鼻孔出气，说一样的话，他看了金雕岭矿井口巨大的罐笼起起落落，把地球的肚子掏空，碾碎一座座大山一样的石头，淘出指头肚大小的一点金子，肯定会为人类的痴迷困惑不解的。聪明的人类发明出航天飞机，在茫茫太空里飞行了好多年，还一直没有看见上帝的影子。
其实人要想过天堂的日子，就没有必要去找上帝要乐园，用不着掘出金子，做航天飞机的焊接材料上天去，上帝只在每个人心中，把三根指头抵到胸口，扪心自掘就行了。只有一个理由，可以为人类挖山淘金的行为作解释：人患了尿毒症，需要换肾，贪恋床笫之欢的人没有病，也要换上一个强壮的腰子，可是人的身体器官禁止买卖，除非能花双倍的钱，把杀人犯的腰子买下来，及早换上。
金子的性质和品格，就这样复杂纠葛，人世间还没有一副智慧的头脑，能够思辨。行善积德，杀人越货，都集中在那一种黄澄澄光灿灿****一样的物质身上。金雕岭自从在地球上出现，就注定了要担负道义和暧昧，混沌和良知。矿业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凌子彬，从海滨城市大白菜摊一样的人才市场上启程，告别了魂牵梦绕的恋人（祁丽珠凭名字断定她是淑女），他要为酷爱读书的宁慧提供生活费，复习考研，还要深入矿区，爬梳资料，写作他的《黄金史》。
他本科矿业，兼好人文，人生的陶冶还刚刚开始，历练不足，他落墨，仍然要从自然地质开始：自然金是提炼黄金的主要来源。其中山金主要产于热液成因的含金石英脉或蚀变岩脉中，沙金主要产于矿砂中。前寒武系变质砾岩中的巨大自然金矿床，一般认为是含金砾岩遭受后期热液作用和区域变质作用的产物。“三山六水一分田”，地球上的水比山多，等到地球上的山石挖空，无金可淘了，人需要向海洋开发，每一吨海水含金十微克，是未来提取金子的重要来源。
地球已经有了四十五亿年的历史，大约还能活若干亿岁。科学进步，技术发达，现代医学正在彻底粉碎上帝造人的神话，证明人不是按照上帝的样子造出来的，而是按照自己的心愿生成的，当然也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愿拆卸重装，更换器官，进一步整体克隆，实现不死，所以人必然比地球活得更长久。等到海水淘尽地球不存在的那一天，人便到金星上去淘金了，金星上掰下一块石头，就是金子，不用放炮。人类的航天事业，太空探索，其最终目的正在于此。
然而，金星上的黄金前景，不能使凌子彬乐观起来，他担心，黄灿灿的金星不会是全体人类的乐园。人类在地球尚存的时间里，拼命淘金，自然能够淘出足够的金子，做航天飞机的焊接材料，装下二百亿人口（按照人口自然增长率，计划生育工作不力，届时将是这个数了），可是，恐怕有太多的人买不起飞机票，不能登机。有一个富人刚刚乘航天飞机，到太空旅游一趟，就花了两千万美元，而要把一个人送上火星，就需要一百亿美元，火星离地球，还比金星近了好多。能买起机票去火星的，自然还是有钱的美国人。不过，美国并不是产金子最多的国土。世界上最着名的产金宝地，首先是南非的威特沃特斯兰德，其次才是美国的加利福尼亚和阿拉斯加，澳大利亚的新南威尔士，加拿大的安大略，俄罗斯的乌拉尔和西伯利亚。中国的三河，有望排在这些地区之后，可是三河人绝大多数还是买不起航天的机票，在金矿下井的矿工每月工资四百八十元，三万三千年不吃不喝，才能凑够去一趟火星的钱，其间，他要是不挤出一部分钱来，更换身体的各个器官，他的老肝老肾老心脏，就经不起上天的折腾了。更何况，他们在井下做工，在选厂工作，没有任何劳动保护，他们的五脏六腑会朽坏得更快。还不到二十岁的“小温州”，有时候居然会像老人一样咳嗽了。
“小温州”像他的无数温州兄弟一样，小小年纪就出来了。他们集体构成了三河乃至整个半岛的“小温州现象”。你走在城里热得烫人的水泥道上，坐在城里开了电扇空调的家中，听见一声“修理雨伞修理煤气灶”，异乡口音往下落，顺着声音看过去，就会看见一个小孩，晒得从头到脚通体黝黑走过来，肩膀上背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小盒子。他们在楼房一头的阴凉里，打开小盒子，拼接一堆乱七八糟的弹簧铁丝，硬要把打不开收不拢的阳伞整服帖。女主人跟他们一毛一毛地讲价，跟他们发脾气，说一些让穷人伤心的话。他们从不发火，口称大姨，据守要津。他们故乡的山上道旁，有一些年轻父母，已经为自己修起了豪华的坟墓，引人注目，舆论大哗，孩子们却仍然在异乡的土地上流浪，找不到归宿，十一月的夜间，在城里还没有埋下去的管道中睡觉，躲避风寒。他们没到办身份证的年龄就出来了，各人的名字一般不用，大家使用一个共同的名字：“小温州”。三河最早的“小温州”，有人已经当了老板，不修理雨伞了，改配眼镜，定期坐上往东跑的汽车，去海滨城市进一回镜片，穿西装系上了领带。有人不怕死，专拣危险的老矿井，打洞子淘金，当上了工头，再升为矿主，找五个老婆，不结婚生下孩子，住在不同的房子里，城里乡下都有。金雕岭的矿工小温州，要想走这样的路，需要等老板死了以后，再发生种种变故，才能实现，差不多像穷人去金星采金一样难，尽管他下的也是极其危险的老矿井。
金雕岭矿井的危险，小温州第一次下井，就感觉到了。坐进罐笼，在黑暗中穿行，他还没有觉得害怕，在县城的巷子里游走，修理雨伞，他已经习惯了人心的阴暗，没有光明的人情天地，他不会再害怕地球肚子里没有光亮了。出了罐笼，走过巷道，一串矿车从黑暗处咕隆咕隆跑过来，他贴到洞壁上，才没有被撞翻。矿车头上的工人，像从另一个世界钻出来的鬼魂，满脸灰尘，只有眼球的幽光是干净的，什么话不说，握住刹把，驾一个车头，拖着一串车斗子。老矿工告诉他，全世界的金矿都用这种轱辘车拉矿石，中国人叫它“轱辘马儿”。小温州想不出，地球大淘金，会有多少鬼魂往返于两个世界之间。
还没有走到巷道尽头，一架小梯子顺着斜井搭上去，井筒子只容得下一个人贴着梯子通行。小温州想把身子挺一挺，后背擦到了利石，好像被刀子割破了衣服，一只脚一滑，身子趴下去，他赶紧抓住上一节梯子蹬，才没有往下滚。听见石头击水的声音传上来，他叮嘱自己，下去时别忘了木板担在老井口上，也是只能容一个人通过。听到了前面风钻打眼锐利刺耳的声音，小温州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咳嗽起来。
掌子面上尘烟弥漫，抱风钻的矿工披了一身粉尘，好像不是个血肉活人，而是用粗糙的石头刻出来的，没有打磨，某些艺术家直露地命名为“矿工”，不加粉饰。小温州用手掌捂住鼻子，憋住不咳嗽。抱风钻的矿工关掉风钻开关，用力咳几声，好像要把肺咳出来，换一叶新的。他不能如愿，又猛然开动了风钻，好像对地球的肚子怀了极大的仇恨，拼命戳窟窿。电力机械震动的地方咔啦掉下一片石头，从他的肩膀旁边滚落了，风钻工抬抬一只脚，继续打钻，好像不知道害怕似的。小温州却吓坏了，他看看头顶，放炮炸开的洞口石牙锐利，好像随时都会把人吃掉。
小温州爬上爬下，在地球的肚子里钻进钻出一百天，胆子才慢慢地大起来，不再害怕不说人话的洞口了。山岩无语，并不比城里女人凶恶的声口可怕。他刚来半岛的时候，还是个准小孩，大白天在居民楼外，刚刚喊出了第一声“修理雨伞”，一个女人从楼中间的窗口探出头来，穿无袖汗衫，露出浓黑罕见的腋毛，恶狠狠地呵斥：“人家睡觉你叫什么！”小温州吓得赶紧闭了嘴，在楼底下的阴凉里悄悄蹲下。女人的年龄可以做他的妈妈，他却不敢告诉对方，他还没有吃饭。在金雕岭矿井里抱起风钻，叉开腿站立，猛戳地球的肚子，小温州还是不明白，女人腋下为什么也会长那么浓那么黑的毛。他是个男人，腋下的毛才刚刚变黑，稀稀拉拉的，汗水出得多了，才能捻成细细一缕，他还没有长成风钻工的资格呢。他提前抱起风钻，抵到坚硬的山岩上，巨大的震动要把他小小的身架抖碎，他大张着嘴喘气，鼻孔也大张着。锐利的钻头旋转不停，火星迸射，粉尘飞散，他剧烈地咳嗽，整个身子都压上去，用力抵住，不让钻头脱落。老风钻工称赞他，说：“好，像日弄一样。”
老风钻工显然不是三河腹地人，他说的是南乡方言，行将消失。不过，小温州还是听懂了。指向生命本体的语言，包含了人性最基本的内容，哪怕是消失了一万年，人还是能凭身体本能感悟它，而不必依靠理性的思索。小温州握紧利器，疯狂掘进，只当那就是腋下毛又浓又黑的城里女人。他忍不住又咳嗽几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