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丽英把身子洗干净了,爬上手术车,准备去做换肾手术,把自己坏透的肾拿下来,换上一个杀人犯的腰子。她脱下了原来穿的衣服,换上了医院里统一的服装,像一件袈裟没有那么长,简简单单。进了手术室以后,她就什么东西也不必再穿了。
为了实践自己的诺言,包大万亲自去海滨大医院交涉,为祁丽英换肾寻求****。美国人的老婆创办的医院,奉行美国原则,开电梯的姑娘把头发染成富裕的颜色,就是金色,人倒还是原来的那一个,看侧影很像包大万的干女儿乔乔。包大万跟她上到了顶楼第九层,又跟着她下来,在四楼走出去。如果她不产生额外的要求,像乔乔那样要去上大学,包大万倒有意把她也收为义女,直接用金子,给她做一个假发戴上,只要她的脖子压不弯,还能扭来扭去照镜子就行。除掉金子做的假发套,她也该露出中国干女儿的本色,乜斜着眼叫“干吧”,不说外语。四楼的玻璃窗像九楼一样大,一样明亮,可是看不到大海,不知道鸣着汽笛的轮船是抛锚还是起锚,美国水手驾的船是不是开往他们自己富裕的国家去了。医生告诉包大万,****奇缺,美国最缺。
包大万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美国人腰藏金元,过着天堂的日子,他们应该要什么有什么。
医生对此说不,他说美国人有钱吃得好,比穷人更容易得尿毒症,原因自然是吃下的油水太多,过滤困难,肾的负担过重啦。更主要的问题还是美国人思想腐败,贪婪****,好多人早早把腰子累坏啦。有一些男人,腰子本来没有病,只因为腰中无力干不好,也想换上一个强壮的腰子。女人们不想输给男人,也要换。男女争抢,****自然比别的国家更缺。
所以美国人换肾排号,要等三年半,每年有六千人等不到换上的日子,坏腰子烂掉死去了。包大万替美国人着急说,他们可以到别的国家去买嘛。
医生对此又说否。他说联合国法律规定,人体器官不准买卖。联合国允许买卖军火,买卖卫星,买卖核反应堆,买卖精神,买卖人用脑子和手制造出来的一切,就是不允许买卖人身上天生的器官,因为那是上帝照他自己的样子造出来的,带了灵性,他迟早还要收回去,放归天堂和地狱,人无权买卖。要是联合国不制定法律,严格禁止,在贫穷的非洲,权力就会变成致富的法宝,有权力的人可以把一部分人的肾啊肝啊眼睛啊,切下来卖给美国人,他们就此过上天堂的富日子,穷急了的母亲,也可以把儿子的一叶肺切下来出卖,让女儿穿上衣服遮羞,非洲的人口也可以因此降下一半,不用计划生育委员会主任害愁。
联合国不准他们割下身体上的器官变卖,他们自然要留下嘴来吃饭,怀里抱着,背上背着,眼睛老大,牙齿雪白,脖子上三根大筋挑着头,乌鸦南飞,无枝可依,头发一圈一圈晒焦了,嗷嗷待哺。都因为联合国不准他们卖肾卖肝哪!医生激情汹涌,雄辩滔滔,看起来不便在人的身体上动刀,倒适合在世界的大肌体上做手术,刷刷几刀,切出公平。趁他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包大万说,联合国既然这么规定了,肯定没有卖肾的商店喽。医生不动声色地说当然。包大万定定地看着他,说:“不准卖,当然就不准买喽。”
显而易见的问题,医生不屑回答。
包大万继续推论说:“那么,那些换上的腰子,都是不花钱捡来的啦。”
医生不容置疑地反驳说:“当然得花钱。”他开出价码说:“国内价格,****四万五千元,少一分也不行。”
包大万即刻投标:“我出双倍价,你立马给我老婆换上。”
医生毫不犹豫,说可以考虑。有一个杀人犯已经判决,执行时间就在最近,估计型号差不多。即便杀人犯的腰子用不上,也不必等待过久。本医院与北京、上海的几家大医院建立了合作关系,****交流,配型互通。用不着担心路途遥远,****会腐败,航空运送,跟就地取材差不多。包大万当场跟他签下协议。医生送包大万出门,握手时,握到了包大万指头上巨大的金戒指,心生疑窦,说,你有了买个肾那么多的钱,买一个新的老婆也够了;联合国不准许买卖人体器官,买卖囫囵人他们倒不限制。包大万拍一拍医生穿了白大褂的卫生胸脯,自负地说:“论这个,我就比你懂啦。”
医生承认他不如对方,不过他不明白,理论上精通的人,为什么行动上糊涂。
包大万说:“这是我的法宝,一加二等于八。”
医生不懂包大万的算法,包大万也不告诉他和尚和道士的预测,天机不泄人间。
尽管早就知道了换肾是治尿毒症最好的方法,祁丽英还是不那么相信,别人的腰子装到自己身上会好用,从此后尿会变清。她出生在西边的大山里,山上的石头又大又圆,滚下来会把吃草的小牛压死,牛皮剥下来,制成皮绳再拴牛,牛下水割出来,煮一煮让人吃了,从来没有再装到活牛的肚子里,让有病的牛好起来再拉犁,原因不是别的,就因为牛的肝啊肺啊腰子啊,割出来不久就坏了。她想不出,人的腰子割下来,用什么办法保鲜。医学的专业知识讲得再通俗,她也想不通。
她用冰箱的道理,一下子就能把医生的理论击垮。很明显嘛,冷藏和冷冻的猪肝牛肺都是死的,不准备再装到牲畜身上再用,冻得再凉也不要紧。她的身体里,可没有那么大的热量,能把别人的凉腰子暖和过来。她简直后悔答应了包大万,换一个腰子活下去,让他去建火葬场了。她恨透了和尚和道士:他们既然躲进山里,不种地,不做工,专吃香火钱,闻一闻纸灰香火味就饱了,就不必管人间的男人老婆哪一个有财有钱花。在这个男婚女嫁的人世间,人的身体可以随便打开更换部件了,和尚道士也需要与时俱进,用科学的理论更换头脑和嘴巴,才有资格对人间事说三道四,至少,他们也应该脱下袈裟和道袍,穿西服不系领带,头发打摩丝,抹亮再说话。
和尚的头皮烧了疤,留起头发,拢过去遮不住,不能够体体面面去开会,至少,也应该像打锣山仙姑洞的莫姑那样,先当骗子,说假话募捐,撞上个包大万一样的金矿老板收留她,再送到仙洞里剃度,当一个假道姑,这才有资格掺和人间事,与情缘来往,姘三眠四。祁丽英装了一肚皮不满和怀疑,换上了比袈裟短一点的衣服,还信心不足,说:“活马当死马医吧。”
没有人指出,她把俗语说反了。
知道了自己将要换上一个杀人犯的腰子,她问杀人犯是男是女。护士告诉她,是个男凶手。她摸一摸自己的腰部,叹息说:“真的是没有公母了。”
护士却不摘口罩,笑眯眯地恭喜她得到了一个好****。想一想杀人犯会有多么强壮,虎背熊腰,一个帅哥儿,壮汉,他杀人前,已经强奸了二十一个妇女啦。说真的,他要是不杀人,还抓不起他来呢,遭强暴的妇女都不忍心告发他。他作案常在居民小区,被害的妇女光哼哼不喊,听见的人,还以为是年轻人谈恋爱没有房子,就地解决呢。最初他先把女人一拳击昏了再干,后来他发现了自己的优势,就不用这个方法了,他把两根指头抵到女人的腰上,一条胳膊兜胸脯一揽,让人家看他粗壮的胳膊上漂亮的刺花双龙交尾。他事情败露在出租车司机身上。出租车司机并没有反抗他,两个人到了后面的车座上,你从这个门下车,我从那个门下车,各人再打开自己的门,上去。都怪他干完了以后,还想要人家的车,司机可舍不得。他一顿拳头就把人捶死了。他自己交待说,他想驾车到南方去,尝一尝南方女人的滋味。说到这里,女护士愤愤不平了,哼一声,说:“南方有什么好?愣鼻子凹眼,叫我看就是咱胶东女人最好,善解风情。”
女护士大口罩捂着脸,轻易不摘,看眉眼倒是风情万种的样子,谁知道口罩底下的嘴脸是不是可人呢?她头发没有染成异色,青丝天然,在后面用粉红色丝带绑了一个把儿,从卫生帽故意留的口子撅出来。听口音,她分明是从济南府那边过来的人,海滨城市的帅哥儿强奸妇女,屡屡得手,颇受青睐,她也以胶东女人自居了。她每一次轮到休班,重新在医院里出现,脸上大口罩捂不住的部分都比原来潮红滋润。她换下在医院外面穿的高跟皮鞋,穿上平底软鞋,轻快地走路,两条腿劈得很开。用祁丽英有经验的目光来看,她某一些地方很像莫姑,不是风情万种的眉眼,就是两条腿劈得很开走路的步态。如果换上了杀人犯的腰子,再不用她护理了,不必担心她扎针时下手凶狠,受不了疼,祁丽英就会毫不含糊,奋起保卫妇女权益,做一个坚定的女性主义者,对她说:“快闭上你那嘴吧!”
北边海上,汽笛又响,不知道哪一国的轮船进港还是出港。祁丽英来不及回忆往事,她来不及想一想祁丽珠哪一年上了姐夫的床,她把那些杂技演员一样的照片撕碎,丢到哪里去了,她来不及想一想乔乔第一次叫包大万“干爸”是在什么时候,乔乔要去上大学,她到底是为少了一个情敌而高兴,还是因为舍不得花钱而心疼。假道姑莫姑穿了灰蓬蓬的道袍来募捐,原本是她开门接纳了,包大万收留下,送进仙姑洞,她来不及想一想假道姑跟真和尚脱光了衣服,是不是跟普通人一样。手术在即,生死大关,祁丽英脑子里空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身体里的肾摘下来,还没有装上杀人犯腰子的时候,大约就是这个样子吧。担架车橡胶轮溜溜滚动,嗞嗞地辗过铺了现代化装饰材料的走廊,进电梯,下电梯,前头一碰,推开手术室大门,祁丽英把祁丽珠的手撒了,看一眼祁丽珠身后的包勇,没有看担架车另一边的包大万,大玻璃门很快关上了,祁丽英好像是一个人到了另一个世界。她彻底后悔答应包大万换肾了。事到临头,她连拒绝的权力都没有,非要接受一个杀人犯的腰子不可。
现代科学最大的功绩,就在于将某些愚昧的担心一一击碎,还给现代人健全的精神肌体。比如上帝说有光,就有了光,上帝手里真的握了颗太阳,不怕烧手吗?科学告诉人,太阳的表面温度是六千度,能把石头烧成看不见的粉末,上帝不敢握,上帝只是在没有太阳的时候,说了一句表达人类心愿的话,上帝不会受伤。太阳的年龄是四十六亿岁,比宇宙诞生得晚许多,它大约还会存活五十亿年。上帝出生在没有太阳的黑暗年代,年龄比人猜想的大得多,他头上的光环与生俱来,并不是太阳照射的结果,而是渴望光明的人画上去的。人类没有能力亲眼看见上帝,便画了上帝的影像,瞻仰膜拜,航天员坐上比地球跑得还快的飞船,在茫茫太空寻找,从来也没有看见他。等到现代科学发展到某一天,能把人的身体拆碎了另装,不断地拼拼装装,改换部件,活到比太阳的寿命还长,世界重回黑暗,他就能听见上帝再说“要有光”的话,循声觅影,看见他老人家。祁丽英换上杀人犯的腰子,只是在这无限漫长的科学道路上,迈出了第一步。不过,她那些愚昧的担心倒彻底消除了。“保鲜”根本不成问题。杀人犯头一天在这座不大的城市西南郊枪决,北边的医院里,如果没有重病号叫痛呻唤,能听见那一声结束生命的枪响。不必惊动飞机空运,开一辆医疗车就行了。根本不需要冰箱之类保鲜器具,就用两只手捧着运到医院,杀人犯强壮的腰子也鲜活依旧,植入祁丽英掏空的腰部,立刻被异性的尿液滋润了,泡透了。杀人犯生前强奸数十,依仗腰壮,还第一次达到女人的体内这么深,得益于现代科学的刀法。他死而无憾了。
祁丽英接受了杀人犯的腰子,包大万的财运便获得了保障。和尚和道士的卦断,包大万深信不疑,他又从假道姑莫姑那里取得了证明,更加觉得离不开祁丽英了。他即便妻妾成群,野花无数,只要人生的享乐需要金子支撑,他就得有一个祁丽英,坐镇宝山。
道姑
比和尚道士推断还要晚两年,夏天的午后很热,祁丽英打开小楼的门,摇着一把大蒲扇,往丰裕的怀里扇风,穿了灰蓬蓬道袍的莫姑来了。莫姑的头发掖在道帽里,腿上打了绑腿,汗水顺着女性的鬓角往下流,看一眼祁丽英,张口就说“你有财”。包大万闻声走出来,没有穿衬衫,只穿着一个大裤衩子。莫姑一看他光裸的半身又粗又短,还没有认真地看看他又长又大的头,就把出家人的目光避开了。包大万迎着世外的目光往前走,逼到莫姑跟前,挺着肚子,要她看一看有财没有。莫姑垂了眼,不接五色,开始募捐。她说她来自遥远的武当山,为修缮道观四处募捐,神武大帝的大殿拍电影拍电视用得太多,漏雨了。包大万不给她指出便捷的生财之道,就是把出家的房子租给人间男欢女爱,跟拍电影的要钱,他问道姑,肯不肯留下来主持法事,他正在投资重修仙姑洞,开发旅游资源,仙姑洞离打锣山主峰很近,背倚金山,永远都不必害愁修房子缺钱。莫姑这才抬起眼,认真打量施主又粗又短的身子,又长又大的头,沉吟有顷,用指头抹一抹鬓角的汗水答应了。包大万刚刚把莫姑送进洞里,县里发下的通告也传到了山上:有一个女骗子假扮道姑募捐,从东面穷县来到了三河县,三河富裕的人民务必小心,切莫上当。包大万一只手在莫姑眼前抖通告,抖出吓人的纸上声音,莫姑一点儿也不害怕,低眉顺眼地说:“你都把我变成真道姑了,我怕什么?”
包大万哈哈大笑,揪着莫姑的一缕头发说:“你把头发剃掉就好啦。”
莫姑把头发往帽子里掖一掖,告诉包大万,道姑不剃头,剃光头发的是尼姑。
包大万无比神往地说:“我就想尝尝尼姑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