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本是黄金公司的宣传科长,他自然知道,阶级消灭以后,资本家也随之消失了,走狗无论累不累,要吃好东西,必须去找企业家,企业家当然也需要他们。艺术的命运,不是走向庙堂,就是走向企业,山林不提供温饱,更不提供优渥。夏侯狗王很快成了包大万的常客,“园用”画家。包大万在海滨乐园给他一间房子做画室,睡觉的卧具也安在里面。夏侯只要不回京都,好多时间都在海滨乐园度过。包大万用他的画做礼品,打通各处机关。他有了比较固定的企业家供养,脾气越来越大,离开海滨乐园出去作画,有时候会掀了人家的酒桌,其实并没有什么人惹他。他常常会带着年轻的女人,一起到海滨乐园,女人常换,身份却是固定的,都是他的学生。有一回他喝了酒,还没等到撤下残羹剩汤,就提议包大万做一个游戏,他没有明说,意思却很明确,就是用他的学生,换包大万的助理。祁丽珠本人还没表态,包大万就把一杯酒泼到了狗王脸上。夏侯抓住桌子刚要掀,包大万威严地下令:“把他扔出去!”
连服务员都拥上来,一齐抓住夏侯狗王,抬起来,走到窗口。夏侯狗王大叫求饶,说:“我是狗王,包总是金王!”
包大万不画画,用不着画界的人给他封号。他也从不进舞厅跳舞,进舞厅的女郎,没有人矮得能适合陪他跳。无论白天黑夜,他都没有压抑过激情,需要在艺术中发泄。他淘金暴富之前,倒有过那种时候,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画画解决,他要画,也只在床单上,不在纸上,不便收藏。艺术的价值越来越要凭收藏体现,而不是依靠观赏了,连城之价锁在柜子里,不挂在墙上。艺术在死亡中保值,像地球在沉默中藏住金子。无数画家无数“王”,为这个时代这个世界,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收藏的艺术,准备五百年后拍卖,拍卖的艺术价值,就决定在一把木头槌子上,大大地违背了艺术这种东西诞生的初衷。无数画家无数“王”,却因此拿着两把刷子混吃混喝,奔走在企业家和政治家之间,来往于边城和京都。他们的现实价值,不在于画了什么东西,而在于他们在奔走中凝缩了时空,把京华风物呈现在大漠海陬,填补了电视和报纸留下的空白。电视上的利嘴也不敢说的一些京都民谣、高层故事,经他们的嘴传播四方,乡下人由此领教了京都人的才华和胆量。夏侯狗王本是不善言辞的人,他在黄金公司当宣传科长,也只是写写画画,从来轮不到他开会讲话。除了在舞厅跳舞那一段,他的宣传工作从来都没有做得怎么出色。他拙于讲话,回到三河,也卖弄进过京的人优越的见识。
有一段时间大家正在难过,他偏偏往人的伤口上戳,问大家,2000年奥运会,中国到底为什么没有争下申办权?三河人说,自然是美国反对,做手脚,把中国的票拉走了。见闻稍广的人说,是北京的环境不好,春天里刮大风,沙尘暴从张家口那个地方扑进去,运动员跑不动,女枪手用纱巾蒙脸瞄不准。夏侯狗王果断地说否,他说北京的自然环境蛮好,人文环境不行,中国一直没做出承诺,为奥运会开禁,提供妓女。悉尼奥运会,准备了二十万个避孕套,因为各国运动员来比赛,并不是带着老婆来的。大家认为,运动员一心争金碑,目标纯洁,举重跳高,在此一举,需要节省力气,不能到下流场所乱举一气。夏侯狗王即刻反驳说,才不是呢,现代科学证明,性生活有利健康,运动员玩好了,才有力气。事实证明,意淫比真干更伤身体。中国队为什么兵败汉城?不敢真干,拼命看黄色片子,抽空了腰子嘛。夏侯狗王深入京华,言之凿凿,自然会得到最内部的隐秘,大家不敢反驳他。2008年奥运会再争申办权,我们赢了,三河人也跟着北京人一起高兴,觉得北京的天空变得蓝起来,三河也会呼吸到好空气,喜滋滋地问狗王,中国是不是做出了原来不做的承诺?夏侯狗王不给人正面回答,只是说:“你自己想吧。”
三河人民勤劳朴实,在藏金丰富的土地上采金几千年,从古东夷,经金朝伪齐置县,到新世纪之初撤县建市,采下的黄金,打造了皇宫大门上巨大的钉子,做了航天飞行器上的焊接材料,他们胼手胝足劳动,跟在进化的同类后头,从来都没有走到时代前沿,想象力从来没有达到京都人的高度。他们黄金年产量刚刚突破四十万两,撤县建市,要建一座卫生城,东流河换沙,要跑开游船,夏侯狗王又带来了京都的新发明:有一种性爱床正在京华热销,售价八万八千元,吉祥数字,适合做爱。这种床安装了各种奇妙的机关,床面依据人的身体部位,设计了会运动的凸起,接通电力,能够有节奏地上下蠕动。床头上安了电视机,可以播放****录像助兴。三河人听得瞠目结舌,惊叹京都人会享受。他们由此又想到奥运会的承诺,性爱床问世,至少是一个承诺的性标志吧?****录像,到底可以卖给性爱床上的电视机了,扫黄推土机碾碎的光盘,只是从买不起性爱床的夫妻那里收来。八万八千元是一个什么概念呢?它是三河一户果农四百棵苹果树九年的毛收入(不能遇上自然灾害),打药施肥浇水的钱,还要跟人去借;它是三河布鞋厂女工李玉凤不下岗时二十年的工资总和,不吃不喝,她就可以和邢师傅在这样的床上做爱了——所幸她已被卫生城督察人员打疯,不必再存此妄想。夏侯狗王画狗画大了,画进了京都,他成心让三河人承受****世纪所有的震惊和不平,连包大万都受不了他带回的消息打击。他画了一张画写意,指着画图,向包大万详细解说性爱床的妙用,摇动身体,虚拟示范,凭艺术想象力达到美的境界,好像他亲身用过了似的。他鼓动包大万去买一个,托运回来。包大万大手一挥拒绝了。夏侯狗王问他,是不是不舍得花钱?包大万豪壮地说:“建火葬场我都舍得投资,买张床算什么!”
夏侯狗王说:“那你就去买一张嘛,才八万八。”
包大万气吞山河地说:“我自己的力气够用了,用不着机器来帮忙!”
包大万随机问一问乔乔的情况。
夏侯狗王说,乔乔不学画画了,他很少见到她。
包大万用鼻子说:“你不见她,我倒放心。”
夏侯狗王声明说:“大哥放心,兔子不吃窝边草呀。”
包大万回击说:“你是狗王,不是兔子。”
画狗称王,夏侯在艺术上达到顶峰,无限风光,他没有办法排除人家的怀疑。要是把艺术跟女色联系起来,说他画风和作风同样****,他不计较,要是说他的画五百年后拍卖不值钱,他喝酒时立刻就掀翻酒桌,让任何人都喝不成。他桃李满三河,都是女学生,乔乔是其中之一。几年前新一届奥运会申办,还未定输赢,他带着乔乔到海滨乐园。中午的一顿酒正在喝,还没有进房间休息,包大万提出来,他要收乔乔做干女儿。夏侯独自喝下一杯酒,答应了。包大万敬他一杯酒,表示谢意,他一口喝干,叫乔乔当场给包大万磕个头。包大万看着乔乔,叫免了。夏侯不依。乔乔站起来,整顿衣衫准备跪下去,身子刚一弯,就被包大万拦腰扶住了。夏侯两只眼睛红赤赤的,说:“大哥好眼力。”
他痛心疾首地宣布:“她还是个处女啊!”
包大万一只胳膊挽住乔乔不松开,正色道:“说什么话,干女儿嘛!”
乔乔给夏侯当学生,打算先画鸡,再画狗,由禽兽入手,走进艺术殿堂,没想到一下子做了包大万的干女儿,还是艺术做了媒介,前方的道路立刻铺金错玉了,比原来预计的走得更快。京都的性爱床价钱高,虽然美妙,也是为城里阳痿的富人预备的,三河巨富包大万一身雄壮,还看不上呢。自从淘金暴富,包大万买回了祁丽英,祁丽珠又来给他当助理,他开始了在女人身上探险和猎奇,他一直靠自己的一身力气赌输赢,从来没有借助过外力。他身体短,头却又大又长,不管对手是像祁丽珠一样壮硕,还是像乔乔一样年轻,他依仗势力,都没有输过。他精力耗尽,竭泽而渔,一身疲软地躺着,半天爬不起来,心头掠过的还是自大的默许:“我赢啦。”三个大字清清楚楚,像性爱床头电视屏幕映出来的一样。包大万皮带扣巨大像一方金砖,随时打开,踌躇满志,连打几个饱嗝迎来了花大姐。花大姐一进门,就气喘吁吁地叫一声:“我的天!”
不知道她感叹什么。
乐园之叹
花大姐是第一次到海滨乐园来,她感叹的东西必定很多。她要走进大门,一条德国种大狗恨不能挣断锁链扑倒她,穿黑衣服的保安也不让她进门,她应该感叹新社会的狗用铁链锁起来,穷人不必像旧社会进了地主大院那样,害怕狗咬腿了。乐园用铁栅栏围起来,地上种了青草,有人拿了水龙头,拖拉着长长的胶皮管往草上喷水,草长得碧绿茂盛,她应该感叹同样的土地用铁栅栏围起来,就改变了性质,变得难以理解了:人固然可以不吃地里长出来的粮食,只靠吃肉为生,不必像庄稼地里那样锄掉荒草长五谷了,可是,也没有必要让人专门给草浇水呀,大家都知道,草是干不死的,有一点小雨,它就会疯长。乐园的三座楼之间,有水塘隔开,水塘中间修了小桥,装了栏杆,有人坐在桥上钓鱼,撑开一把大伞,插在铁柱子圆筒里,她应该感叹乐园北边就是大海,人要是想吃自己钓的鱼,满可以到海边抛出鱼钩,要是嫌海边水浅,没有大鱼,那就跟船出海好了,实在没有必要在院子里挖个塘子,把外边的海水引进来,那需要多少好汉子干活!让男人们省下一把子力气,干什么不好?如果不是有求于包大万,花大姐就会把这些感叹哗啦哗啦吐出来,不能单单叫一声“我的天”就完了。
除了会送药的中医许言明,没有人知道花大姐心里有多少苦水。昂子关在厢屋里发疯,许言明开出了唯一有效的处方,花大姐跟大表姐打听了城里妓女的价格,也一直没有用。花大姐放荡半生,只奉行快乐原则,从来没跟人要过钱,除了牙医给她装了一颗金牙,她没有依靠皮肉存下一点积蓄。为儿子治病需要,许言明要是给她一点钱,她倒不会拒绝。可是许言明见闻广博,知识丰富,知道发情的母鼠会急得乱窜,跳到公鼠前头蹲下来,人不必像雄豆娘那样,用一个小勺子,把前一个的****挖出去,算算计计,人像猿一样不带小勺子,不犯计较,所以他从来不说要给花大姐钱。花大姐为了守住生命最后的选择,也为了自己****的清白,永不张口要。她要凭自己的劳动,为儿子挣钱治病。劳动光荣。
村子东头的小楼里,晚上一直没有亮灯。自从祁丽英去换肾,包大万一家再也没有回来住过。花大姐去东村的冷库找包大万。她分明知道,包大万把冷库交给别人管理,总经理长住温柔之乡,不大可能到冷库来,她还是抱着一线能遇上他的希望,那样,她就不必往远处的海滨乐园跑了。冷库果然没有包大万。一大群女人穿了棉衣棉裤,在里面过夏天的严冬,把蒜薹的乱叶择去,绑成一把一把贮存。包大万的冷库里,一年四季,有女人穿了冬天的衣服干活。夏天的葡萄,秋天的苹果,时鲜的蔬菜,都由女人们装袋绑把存起来,到时令不对的时候,拿出去卖。现代科技正在打破自然界的一年四季,冷库只是其中一项。女人们常年过严冬的日子,换取市场上热浪滚滚的夏天。花大姐看看冷库里干活的女人,那夏天的臃肿样子,失去了这个季节女人本来的形貌,她就断定自己干不了。纵然许言明不嫌弃,她自己对着镜子瞧一瞧,也会厌恶,更何况还有危险。周学文老婆爬到脚手架上,要把一筐蒜薹绑上绳子放下来,脚手架又窄又滑,一脚打滑摔下来,腰子没有摔坏,摔坏了两个腰子中间的脊椎,瘫在炕上,再也下不来了。从此后一家老小,全要靠周学文一个人养活。幸亏周学文有胆量,是条好汉,能去老洞子偷一点矿石,持锤子,握錾子,敲敲打打凿遍老洞子,像老鼠一样维生。可是,他要想在老婆身上动錾子凿洞,就不那么顺手了,女人的腿都不能动了,怎么干哪?我的天!可怜死人了。
花大姐离开冷库,才不为别人的事情操心,又为自己发愁了。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路沟里不知名的野花在盛开,适合让人回忆往事。花大姐如有闲情逸致,就能想起大脸光光的牙医骑着车子从这里跑过。那时候大道没有现在这么宽,也不跑这么多汽车。往南不远,路口上的大牌坊,琉璃瓦翘檐闪亮,面包车停下来又开走,撂下一些人,又拉走一些人。花大姐经常咳嗽的男人,在那里被一辆汽车撞倒,许言明按着男人的腕子,做出了死亡的判决,肇事逃逸的司机始终没有查出来。花大姐决定不了是不是去坐车。面包车的前头,吊了一帧已故领袖的像,相片的下方坠了一枚铜钱,丢丢荡荡的,又叫人伤感,又叫人生气。那种车往往是男人驾车,老婆收钱,冷冰冰凶巴巴的,缺乏家常的温暖,要钱不讲价。花大姐看面包车呜呜地开过去,没有招手。看见后面有一辆拖拉机,嘣嘣地开过来,她连忙擎起一只手来乱摆,还往大道中间走,硬是把拖拉机拦下了。周连山坐在驾驶座上嚷叫:“你的眼还真尖哩!”
花大姐并不谦虚,也嚷着说:“你以为我真的老啦?”
周连山不再客气,说:“不老也没人喜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