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大姐颇不服气,龇着金牙笑笑,要坐到周连山身旁车轮子铁瓦上,周连山不让她上去坐,嫌热乎乎的身子糊到身上难受,还用危险吓唬她,叫她到车斗子里坐着矿石。有卫生城建设总指挥彭妮娜关照,周连山的运输业务安排得比较理想,他不往火葬场新建工地上拉砖,就往东流河换沙场地上送沙。他在村南的地里开辟了沙场。村南的那片地,是二十多年前新造出来的,原本是中流河的河床。一百年前,河床的底下也是耕地。大洪水淹没了耕地,拓宽了河床,百年沧桑,就在年龄大一些的人眼前上演。亲眼看见过大水过后一片黄沙的人,又用自己的手从别处搬来泥土,一车挨一车,铺在沙上造田,种出庄稼。周连山挖开泥土取沙,送到东流河上去,他很快就在那片地里挖出了巨大的坑子。他开着拖拉机下去,装满沙,发动机器,嘣嘣嘣喷吐着黑烟爬上来。绕过村头,上了大道,他就直接去县城了。周学文他们偷的矿石够了车,他暂时停止拉沙,装上矿石,送到金雕岭包大万的选厂去。花大姐在矿石上坐着不舒服,他抬抬屁股,抽出一个脏乎乎的垫子扔给她。花大姐坐着垫子,就比较可意了,她微微地摇晃着身子,把头向前趴,听周连山大声喊着说话。周连山问花大姐,大家都说她脱光了衣服让许言明看病,是不是真的。花大姐不否认,像周连山的嗓门一样大,以便对方能够听见,她说:“人家是医生嘛。”
周连山大骂一声,说当医生真他妈好,接着又问花大姐,许言明给她送药了没有。
花大姐坦荡地喊叫:“我又不生了,不用送药。”
说完以后,她就嘎嘎地笑,没有听见周连山下面说的话。她停住笑,大声问:“你说什么?”
周连山侧侧脸说:“他当医生不送药,还有什么本事?”
花大姐说:“他的本事可大啦!”
说了这话,花大姐再也没能忍住笑,也就没有听清周连山后来说的话。看周连山脖颈暴起了大筋,直直地挺着,被太阳晒成了黑栗子色,不屈不挠,他大约会说一些不服气的话,令医生羞愧。他的儿子去梁山学武功,老子的武艺则是庄稼地里生长的,本土本色,绝不像医生用白大褂捂出来那样苍白。他是庄稼人,送粪不送药。秋天里,灰盒儿去给包大万开车,他就开着拖拉机,往灰盒儿的地里送粪,灰盒儿的老婆坐在他身旁车轮子铁瓦上,热乎乎的身子贴着,还真好受哩。灰盒儿老婆在祁丽英之前,从西面的大山里走过来,自从被周连山姘上,再也不三天两头跑回大山老家了,灰盒儿的钱也算没有白花。
用地质学家的眼光来看,能不能把金雕岭跟西面的大山联成一脉呢?在亿万年前的造山运动中,地球上巨大的板块碰撞,大褶皱大变形,推拉扭动,形成巨大的造山带,像一夜狂欢后的****,不耐烦地乱扯乱堆一张床单一床被子,收拾起一个新的床铺,这一头的隆起,不能不连着那一头的凹陷。金子如果像****一样,在不漏水的床单上流,就会从高处流到低处来。西面的大山,就是在那个时候流穷了,山上只剩下又圆又大的石头,适合开辟战场,供大部队打仗,炸平了穷山,谁都不必心疼。大战过后一千年,再来考古,才会把西面的大山和金雕岭、打锣山,统统划为一个历史文化区,小心翼翼地拨开浮土,研究每一个弹壳,每一块陶片,一直到海边的每一片浪沫,统统称为有水有山的“海岱文化”。自然的历史和人文的历史又融合,又剥离,扭曲碰撞成板块,名为“国家”。“国家”并不是“祖国”。当花大姐的男人趴在战壕里,一条腿生疮准备冲锋的时候,他是在为“祖国”而战,还是在为“国家”打仗呢?花大姐嫁给他不久,他就开始咳嗽,他去乌悠山那面的一个小村子里,不花钱养病,就是在接受“祖国”的哺养。鹊巢鸠占,他自己一杆枪,赶不走大脸光光的牙医,他被一辆汽车撞死在路沟里,新式牌坊威严,肇事司机逃逸,他就在遭受“国家”的冷漠。如果“祖国”怜悯他,像老奶奶一样摸摸他的头,严厉起嘴巴,命令警察孙子严查,抓到肇事司机,赔他一笔钱,他就可以让儿子拿上去治病,不必让寡妇老婆求到包大万门上。花大姐****成性,风情无限,她求告包大万,会意味着什么?当然了,她从旧社会的淘金工房子献身老板开始,从来都只是交出身子,不张口要钱。她在金雕岭没有见到包大万,央求周连山绕个弯,再送她一程,进海滨乐园看见了包大万,感叹过“我的天”以后,就要求包大万给她点活儿干。包大万隔着衣服,把她的老身体从上到下看遍,直通通地问她:“你能干什么?”
花大姐像年轻人一样自信地说:“你叫我干什么,我就能干什么。”
包大万翘起一只嘴角冷笑:“你不嫌我丑啦?”
花大姐启用她半生积蓄的媚态,在老脸上大面积呈现。“你不嫌我老就行啦。”她乜了一只眼睛看对方,说,“我什么时候嫌你丑啦?大兄弟才不丑呢,大脸光光的。”
包大万鼻子里哼一声:“我的脸再大,也没有镶牙的大。”
包大万太过分了,他已有妻室,又有情妇,不再缺乏女人的经验了。他知道,再放荡的女人也会记住最喜欢的那一个男人,他就不该往花大姐最痛的地方撒盐。也怨花大姐找上门来,让包大万想起了往事,他越是有钱,越会把讨饭时被人拒绝的事情刻在心里。时光在海滨乐园铺地毯的房子里往回流,包大万看见尚不老的花大姐站在地头青草丛中,不屑地看他,叫他把身子长得像头一样长。运用包大万现在的经验,他不难想象,那时候花大姐衣服里面的形状。她不戴胸罩,连一件小袄都不穿……铺了青草,阳光普照,山野的气味流荡,一切都晒透了,扑淋淋冒汗……包大万摇摇又长又大的头,花大姐又是眼前的老样子了,只有那一颗金牙,还像二十多年前一样闪亮——原来,人拼了命淘金子,还不是为了有钱花,而是因为人不能像金子一样不老啊!女人把原来的牙齿敲掉,镶上一颗金牙,还不是为了吃好东西(试问花大姐到了这个地步,还会吃到什么好东西?),而是为了人老了,牙还不老,能留住年轻时的一段风光啊。包大万,这个瘸腿鞋匠的儿子,依仗着头又大又长碰运气,淘金暴富,手上流过的金子比时光更多,他从来没有如此深刻地思考到金子的本质。金子这种东西,本质上的确与女人相连,而与江山关系不大。人类最早淘出来的那块金子,难道不是装饰了美人,而是钉到社稷的大门上了吗?人类淘的金子多了,才想到拉成细丝,装到手机里导电,接听上帝的声音,最终捕捉到上帝睡觉时说出的梦话,弄清上帝的准心思:人类第一个女人,摘了树上的果子吃了,穿上衣服,他老人家真的生过气吗?花大姐年轻时的衣服脱了穿,穿了脱,衣扣不严,腰带不紧,她是奉了哪一个上帝的旨意?人类用金子做焊接材料,造出航天飞机,花大姐要是买了机票,上天旅游,看见了上帝,上帝会不让她进天堂的花园吗?天堂的花园门口,也会有一只德国牧羊犬名叫得贝,朝她吠咬吗?上帝的保安穿什么制服,跟狗一起守大门?……人世间多少疑难与金子有关,直通上帝的手机。花大姐根本不知道,上帝的手机被人类拨通,发什么信号。海滨乐园的上帝,腰中的手机奏了两回乐,包大万取下来说了两回话,不再为花大姐年轻时拒绝他而生气,打电话叫进一个领班。领班朝前哈腰,叫他“包总”。他吩咐领班,带花大姐满园走一走,他交代花大姐,说:“你自己看看,你能干什么。”
领班问,是不是什么什么都看?
包大万吩咐什么都看,说:“看遍了,她就服气啦。”
拿了水管浇水的男人已经关闭了水流,正在把胶皮管子收起来,一圈一圈挂到肩膀上,像偷矿的男人们把大绳背起来,准备下老洞子。花大姐一看,就知道她干不了,她就是还能抱住水龙头喷水,也背不动那么长的管子了。水塘中间的石桥上,钓鱼老头把渔竿夹在腿间,正在把诱饵挂到钩子上,穿了乐园制服的女服务员帮助他。老头挂好诱饵,抛下钩子,一只手拍拍服务员的屁股,服务员在他身旁坐下来。花大姐看了,也觉得干不了。她差不多快像钓鱼老头一样老了,按照男人们“越老越喜欢小的”这条原则,她绝对当不了诱饵了。领班带他走进西北面那座楼。从外面看,那座楼所有窗户全挂了深色窗帘,进去了才知道,楼里面是为了把白天变成黑夜,不用现成的太阳照明,开了电灯。大厅里的空气,被不尽的黑夜浸泡过,浓重得流不动。大牌桌跟前的男人,像梦游人游动在深水里,面目不清,模糊发牌,收牌姑娘倒清清楚楚地大喊:“嗨!”“嗨!”花大姐被姑娘喊得耳鼓别别跳,胸膛里的心倒跳不动了。这里的活她更干不了。大脸光光的牙医健在的时候,她也曾经把白天当成过黑夜,不过,她从不挂窗帘,她即便担心人看,也只是用手掌遮一遮儿子的眼睛,所以没有闷得心跳不动的感觉。她有时候也觉得心不跳,就要死了,其实抓一抓胸口,恰恰是心跳得扑通扑通响,死也是快活死了。她跟着领班走出这座楼,光天化日,她的眼睛几乎睁不开了。楼里面玩的人,肯定是受不了太阳太亮,才把白天变成了黑夜。领班带她往东北面那座楼上走。还没上楼梯,只在铺了红地毯的走廊上走了走,花大姐的心情就轻松起来了。走廊两边的房间,有的开了门,有的关了门,关了门的房间里,有女人的笑声传出来,男人的笑声不像女人那么放肆,也能听见。开了门的房间,有单身女人倚在门口,用两根指头夹着一根烟,指甲鲜红,烟卷雪白,还有的烟卷黑紫色,又细又长,插在艳红的唇间。花大姐看得心潮激荡,微微喘息,说:“这儿好。”
领班冷冷地看着她,毫不客气地说:“不用高兴,你干不了。”
花大姐不服气地说:“我侍候他们还不行?”
领班决绝地说:“你侍候不了。”
花大姐辩解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来的都是如虎似狼……我是说……”她用手比画出一些活计,“端个水啦,送个烟啦,还有那个……你都知道的。”
领班明白了,便说:“人家都是自个儿侍候自个儿,服务员也是战斗员,捎带也是卫生员。”
花大姐不死心,跟着领班往楼上走,楼梯角上倚了一个金发女人,看一看毛孔粗大的脸上,大大的鼻子大大的嘴,就知道她那头发是本色,不是染的。她把巨大的胸脯搁在楼梯扶手上,令花大姐又吃惊又惭愧,她拽一拽自己的衣襟,跟上领班的脚步,悄悄地问领班,这是什么人?领班声音倒不小,告诉她说:“四斤半娃。”
花大姐听了,不由得发笑,不明白哪一个国家的女人起这样的怪名字。
领班笑花大姐少见多怪,告诉她,那是俄罗斯女人,中国男人给她起的名字,中国男人估计,那两个俄罗斯****,足有四斤半重。
花大姐伸一伸舌头,感叹中国男人的眼力,说那么大的****,肯定价钱高。
领班毫不迟疑地说,那当然啦。
花大姐询问具体价格。
领班沉吟说,那要看花卢布,还是花美元,卢布不值钱,一大把不如一张。
花大姐手头不会有外国钱,她只关心中国钱得花多少。
领班斯斯文文地说:“人民币——那就可以讲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