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的一个雪天,我匆匆赶回故乡,为小弟操办婚事。其实家里早已将一切料理得很好了。箍了砖窑,做了一套新式家具,也破了祖祖辈辈的习俗,以床代替土炕了。故乡的地下,任在哪里都可以挖出煤的,生火炉取暖满可以,何必愁着没有柴禾烧炕而熬煎呢!倒是小弟准备的那幅浅绿色的钢管床头,说是出自村里铁器加工厂孙师傅之手,使我回想起许多酸甜皆有的往事来。
我家的旧宅院是有一个宽敞的大门道的,遇上雪雨天,便成了村童们玩泥巴、抓石子耍的天地。有天,从雪野里滚动似地来了一老一小,挑着沉重的担子,说是打铁的,便落脚在大门道里了。老的唤着小的弄泥巴垒炉子,摆排家伙,听来是满口的河南腔。那砧子好沉哟,我帮那小铁匠挪得很是吃力。村人闻声赶来,拿着破锅烂铁,要铁匠给打镰力、锄头、桶圈、门栓子,应有尽有。老铁匠只是点头,手里不停地拾掇那些钳子锤子,似乎没有什么可以难得住他的。给谁家打家具,烧的煤块就由谁摊,饭也便由谁家管。
不多工夫,打铁炉子生着了,腾起灰白的烟雾,直飘逝在广袤的雪野里。在小铁匠拉动的风箱声里,湿泥炉子冒着热气,炉口开始飘动红色的火焰,随着风箱的节拍在急促地呼吸着。烂铁块在火中烧得粉白的,软软的,老铁匠用钳子夹一块出来,立即停止了口里的梆子乱弹,同小铁匠你一锤我一锤的敲打起来。铁块在锤下由粉白变成青蓝色,飞溅出星星般的火花。在这父子铁匠手里,铁块象泥团一样被揉成各种形状,简直象变戏法儿。我常常守在旁边,看得入迷,有时搭手帮做点活儿,感到是十分愉快的事。
不几天,我便与铁匠娃儿交上了朋友,竟一起在大门道里住过一宿。铁活儿做完了,小铁匠用剩余的一点废铁,为我打了把割草用的镰刀。那锤声是欢快的,清亮的,伴着我们童稚的笑声。那蓝生生的镰刀在水里吱吱地响着,小铁匠说这样就给铁镰刃淬了火。然后,又戗得雪白发亮,新月似的美丽。我接过这可爱的礼物,帐然地看着小铁匠随着他的父亲走了。他走在雪野里,挑着担儿,一步一回头,绕过山峁去了。
过了几年,一个夏日的傍晚,我从村野里割草回来。小山一样的草捆,使我十分疲惫。远远地,我看见了村夜里的一片火光,正是从大门道里升起的。那火光蓝蔚蔚的,骚动着,向深邃的夜空辐射开来,象早晨的日出。仔细听去,那欢乐、清亮的锤声多么熟稔,那风箱的声音多么亲切!一定是我的朋友小铁匠来了?我忘记了背上近百斤重的青草捆子,飞也似地奔回村里去。
铁匠父子,因家乡遭灾,常年巡行于异乡的村庄,赚了钱便寄回老家去。他们养活了自己的骨肉乡亲,也为我故乡的人们锻打了生活所需求的物什。在岁月的流逝中老铁匠确是老了,起茧的手微微颤抖,抡起锤来,不时地在砧子的楞坎上点着空锤。他稍有空闲,仍哼着他故乡的梆子乱弹,却不住地被一阵阵咳喘声打断。小铁匠却也长大了,在火光与锤声中,在生活的铁砧上,变得如同一尊黑黝黝的铜像。这些变化,差点让我认不出呢?我同小铁匠聊着天,看那红红的火焰在舐动着,听那铿锵的锤声在村夜的静寂中响着,在沟里凹里荡起着回音。
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铁匠父子。只记得人唤老铁匠为孙师傅,不知名字,小铁匠名叫孙拴儿。曾收到过一封寄自河南的信。孙拴儿说公家不让“流窜”了,只好回了故乡。信上还说,父亲已经去世,是得了肺气肿死的。再以后,就没了音信,一晃竟是十几个年头过去了。
小弟的浅绿色钢管床头,是出自村里铁器加工厂孙师傅之手,莫非就是那个叫孙拴儿的铁匠吗?问了,很遗憾,这位孙姓铁匠,却是留下来的城里的下乡学生,根本就没有孙拴儿的那段经历。我便没有心境去探望了,只是站在窑院前的崖畔上,可以看见那一道道划破故乡夜空的弧光,那是蓝色的焊光,比少年时代记忆里的火光美丽多了。我想,孙拴儿的故乡,也会有如此情景的。
《羊城晚报》一九八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