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进入正题之前,不妨先从一个遥远的历史故事说起。
《左传·隐公元年》记述了春秋时代郑庄公与其胞弟共叔段同室操戈的史实。历朝历代统治阶级内部为争权夺位骨肉相残之类事,在中国史不绝书,不足为奇,此段史实作为真实故事,独特之处仅在于:郑国这个兄弟阋墙导致兵戎相见的历史事件,却根源于生母偏心,而偏心的具体原因更异乎寻常。
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公弗许所引原文和史实可参见《古文观止》首篇《郑伯克段于鄢》。……
意思是说:当初,郑武公(庄公之父)娶夫人于申国,叫武姜,她生了庄公和共叔段两兄弟。庄公出生时难产(手足先出曰“寤生”),姜氏受了惊吓,所以给他取名寤生,从此就厌恶他。武姜偏爱次子共叔段,想立他为储君,多次向武公提出请求,武公都没答应……武姜因难产而恶庄公、生偏心,因偏心而企图废长立幼,由此种下了兄弟之间权力斗争的祸根。及至庄公当了郑国国君,在武姜公开袒护、暗中支持下,共叔段为选封邑、争地盘处处与庄公作对,直到后来,武姜企图做内应,开城门,配合共叔段武装偷袭郑国国都。这场内讧,当然是以郑庄公取胜,共叔段失败告终(《春秋》一语定褒贬,谓之曰“郑伯克段于鄢”;庄公爵位为“伯”,故称“郑伯”)。庄公对武姜极为不满,曾发誓不到黄泉不再见面,后在部下颖考叔的启发下,庄公掘地及泉(泉水),与武姜相见,“遂为母子如初”。当然,“如初”不等于和好——因为这对母子关系开初就很不好,只不过恢复母子间起码的礼仪关系而已。
人说母爱是无私无偏的。对武姜而言,郑庄公与共叔段,手背手心都是肉,理应一视同仁,一样疼爱。生庄公时难产,本是产科病理现象(胎位不正),胎儿何罪之有?根本不能成为厌恶儿子的理由。问题恰恰在于,武姜因难产而产生的仇子情结,是不能用一般常情常理来解释的,作为一种非理性的个人心理无意识,它的形成原因或许十分偶然,却对人的一生某些思想、行为往往具有导向性或决定性的作用和影响。
从历史上武姜与庄公的母子关系,我们不由联想到《红楼梦》中贾政与宝玉的父子关系。虽然两者一为历史人物、历史故事,一为小说人物、小说故事,历史时代、故事背景、人物地位、事件性质、具体情境也大相径庭,但从导致至亲骨肉关系反常的深层心理原因来看,两者不无相通之处。
《红楼梦》中贾政与宝玉的父子关系,似乎是个老生常谈的话题。按当年的流行说法,这父子二人乃是封建卫道者与封建叛逆者的关系,他们之间存在两种思想、两条道路不可调和的矛盾斗争。其实,在涉及宝玉做什么人、走什么路的问题上,父子二人尽管存在过分岐,但未必都可以上纲上线到如此政治化的高度,说得贴近实际一点,他们的关系倒有点像严父与逆子的关系,又有别于一般严父与逆子的关系。宝玉比之一般不肖逆子,自有其特立独行一面;贾政对宝玉的厌恶以至深恶痛绝,也大不同于心态正常的一般严父。更值得注意的是,贾政对宝玉的厌恶,并不始于宝玉渐知人事、渐届成年的阶段,而是发端于他刚满周岁、蒙昧无知之时,引发的事因也纯属偶然。
旧时代流行“抓周”试志之俗,即在幼儿满周岁时,任他(或她)抓取周围之物以试其志。这本是大人一手安排、一厢情愿的测试,与幼儿本人未来志向并无什么必然联系。因而对这种半仪式化、半游戏化的民俗,一般老百姓即使带着不同期待无妨一试,对测试结果未必看得那么认真,往往一笑置之。唯有贾府这位饱读诗书、满腹经纶而脑壳却有点方的政老爷,对“抓周”结果看得认真,认真得出奇。据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中介绍,宝玉“那年周岁时”,贾政“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贾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悦”。刚满周岁的孩子,谈得上什么“志向”,“抓周”只抓“脂粉钗环”不过是偶然巧合,或出于孩子习惯性的视觉、嗅觉反应(因宝玉自幼生活在珠围翠绕、脂浓粉香的环境)。全知全能的作者可以借写“抓周”暗示点宝玉未来行状,小说中人的贾政据“抓周”结果便断言宝玉“将来酒色之徒耳”,则纯属主观武断,“因此便大不喜悦”,似乎和儿子结下深仇大恨,更说明此公的脑壳真有点方得可以。
向来虽有严父慈母之说,但像贾政对宝玉那样“严”得出格,确乎少见。按作品所写,贾政对宝玉难得开过笑脸,难得轻言细语说过一句话。宝玉远远瞧着贾政,即如老鼠见猫一样,避之犹恐不及,实在避不了,才罪犯似的屏声静气,俯首恭候。可以说:宝玉基本上是在乃父严厉目光下和声声“断喝”中渐渐长大的。试看作品第九回首次描写这对冤家父子见面的情景——贾政“正在书房中与相公清客们闲谈。忽见宝玉进来请安,回说上学里去”,贾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话,你竟顽你的去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
从宝玉“抓周”到宝玉“上学”(贾家义学),十多年过去了。尽管作品没告诉我们宝玉从渐知人事到现今渐渐成人,他的“表现”如何,父子关系如何,似乎留下大段空白,但仅从贾政对宝玉的冷嘲热骂已可说明一切,在一定意义上填补了空白。宝玉“不喜读书”(准确点说,应是不喜读“四书”“五经”“时文八股”之类),贪玩好耍,做父亲的告诫几句,原是应该的,但像贾政这样,不问青红皂白,对“进来请安”“回说上学”的宝玉劈头盖脑一顿臭骂,骂得如此咬牙切齿、尖酸刻薄,确实有点出格。贾政这样对待宝玉绝非偶然。从“抓周”起就对宝玉“大不喜悦”的贾政,面对渐届成年而“不喜务正”的宝玉,似乎恰好应验了他当年“将来酒色之徒耳”的预言,其对儿子由厌恶而憎恨乃是势所必然。
当然,这时贾政对宝玉虽极度失望,却尚未彻底绝望,对宝玉虽由厌恶而至憎恨,其中还多少含有恨铁不成钢之意——这不只是出于他个人愿望,更是基于家世利益、家族承传的考虑。自长子贾珠夭亡之后,宝玉已是贾政唯一嫡子,他虽“禀性乖张,生情怪谲”,其“聪明灵慧”,在贾府众多子孙中却无人能及,倘能“归引入正”,或许“略可望成”。贾政厌恶、憎恨宝玉的“不喜读书”“不喜务正”,却又未完全放弃望子成才的一线希望和对宝玉“归引入正”的最后努力,这使他对宝玉的态度有时表现出喜怒无常或前后矛盾的情状。第十七回至十八回开头,大观园工程竣工,贾珍等人请贾政巡视验收并“题匾额对联”。“贾政近因闻得掌称赞宝玉专能对对联,虽不喜读书,偏倒有些歪才情似的,今日偶然撞见这机会,便命他跟来。”“对对联”等“歪才情”,在贾政看来,自然非关“仕途经济”正道,但一则由于大观园竣工需要“题匾额对联”,二则贾政也想顺便借此试试宝玉“歪才”是否如师所言。这一天,也许因为大观园竣工,意味着元春归省这件显示贾府“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的“非常喜事”即将来临,贾政春风得意,心情特好,没有一脸严肃、不苟言笑,而是带领众清客和宝玉一路观赏园景,一路斟酌留题,一路谈笑风生,对宝玉试才题对中,也破例开过笑脸。比如众人在讨论一处留题时,宝玉独排众议,认为“有用‘泻玉’二字,则莫若‘沁芳’二字,岂不新雅?”“贾政拈髯点头不语。众人都忙迎合,赞宝玉才情不凡”。贾政命宝玉“再作一副七言对联来”,宝玉“立于亭上,四顾一望,便机上心来,乃念道: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贾政听了,点头微笑。众人先称赞不已。”贾政“点头微笑”,自然是心里高兴,表示认可。但即使在试才题对额过程中,心境特好的贾政对宝玉也并非笑口常开,仍时有“断喝”之声,责骂之语。当贾政与众人为一处题名反复斟酌,均觉不妥时,“宝玉却等不得了,也不等贾政的命”,便主动拟题“杏帘在望”四字,并提出用“稻香村”取代“杏花村”作村名。对宝玉的意见,众人都拍手称“妙”,唯独“贾政一声断喝:“无知的业障!你能知道几个古人,能记得几首熟诗,也敢在老先生前卖弄!……”此因没有贾政之命,宝玉抢答要挨骂。当对一处景点宝玉看法与贾政相左时,贾政更恼羞成怒,先是骂宝玉“无知的蠢物”,并训斥一通。宝玉仍据理申辩,“未及说完,贾政气的喝命:‘叉出去!’刚出去,又喝命:‘回来!’命再题一联:‘若不通,一并打嘴!’……”到后来宝玉怕得“在旁不敢则声”,贾政又“喝道:‘怎么你应说话时又不说了?还要等人请教你不成?’”横加挑剔,随意怒骂,宝玉动辄得咎,手足无措。这表明,即使贾政心境好时,他内心深处隐伏着的厌恶、憎恨儿子的情结,也会莫名其妙、习惯性地不断触发,对宝玉表现出喜怒无常、粗暴无理的态度。
在“手足耽耽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一回,由于一些外因的作用和推动,贾政内心深处对宝玉的厌恶、憎恨更激变为极度仇视,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这一天,贾政见宝玉“惶悚”不安(因金钏儿投井自尽而“感伤”),“应对不似往日”,已“生了三分气”。忠顺亲王府来人向宝玉质询戏子琪官下落,并当场说出宝玉腰间缠有琪官“表赠私物”红汗巾,贾政因此事更“气的目瞪口歪”,待送走王府来人后,便“喝令小厮‘快打,快打!’”此时,贾环又落井下石,诬告宝玉对金钏儿“强奸不遂”致使她“睹气投井死了”,这一下,“把个贾政气的面如金纸”,“满面泪痕,一叠声‘拿宝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往里头去,立刻打死!’”又“喝令”把宝玉“堵起嘴来,着实打死!”小厮们“将宝玉按在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贾政犹嫌打轻了,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来,狠命盖了三四十下。众门客见打的不祥了,忙上前夺劝。贾政那里肯听”,声称“到这步田地还来解劝。明日酿到他弑君杀父,你们才不劝不成!”王夫人闻讯赶来,“贾政更如火上浇油一般,那板子越发下去的又狠又快。按宝玉的两个小厮忙松了手走开,宝玉早已动弹不得了。贾政还欲打时,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贾政不顾王夫人奋力阻劝,又“要绳索来勒死”宝玉。王夫人表示“既要勒死他,快拿绳子来先勒死我”,并“爬在宝玉身上大哭起来”贾政才被迫住手。这时,宝玉已被打得“面白气弱,底下穿着一条绿纱小衣皆是血渍”,“解下汗巾看,由臀至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
据过去流行说法,这第三十三回情节乃是宝玉与贾政思想冲突的高潮所在,充分显示了宝玉封建叛逆思想与贾政封建卫道思想的不可调和性。在我看来,这种说法不仅有脱离宝玉行为实际、拔高宝玉思想之嫌,也是把贾政基于某种心理变态而演成的一场家庭暴力过分政治化,过分意识形态化。宝玉挨打的直接罪名,一是“他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二是他“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所谓“淫辱母婢”云云,固然系诬陷不实之词,但宝玉对戏子琪官(即蒋玉函)“十分留恋”,互赠私物,却是事实。与戏子搞同性恋或有点同性恋倾向,在当时豪门贵族(如那位派人查询琪官下落的忠顺王爷本人便似乎有此倾向)和富家子弟中并不少见,把这说成是宝玉与下层人物的单纯友谊,表现了他的封建叛逆思想,实在是穿凿附会、人为拔高。至于贾政气急败坏中推论宝玉“明日”会“酿到”“弑君杀父”,则更是危言耸听,无限上纲,借给这位脂粉气很重、阳刚气不足的公子哥儿一百个胆子,他也断然不会有这样的“造反”精神!撇开偏见,平实而论,如果是一个望子成材的正常父亲,对宝玉“不肖种种”弄清真相后适当教训教训应属人之常情,气极之下打几板子也无可厚非。但像贾政那样“不暇问”一下事实真相,也不顾任何人的“夺劝”和死劝,一而再、再而三要“下死手”“打死”或“勒死”宝玉,这就不是要教子,而是要杀子,不是一般的教子无方,而是一种失去理智、丧心病狂的家庭暴力。这种变态的暴力行为根源于病态的深层心理,正是由于种种外因的作用和推动,他内心深处隐伏着的非理性的厌子、恨子情结,才浑不自觉地激变为盲目的仇子意识和狂悖的杀子动机——如果不是王夫人拼着老命阻挡,杀子悲剧的演成也并非不可能。
贾政的心理病态,也许可以部分归因于他秉性的人格缺失,他为人过严过苛,对儿子缺少父性和父爱,同时,更与他思想偏执密切相关。醉心于功名利禄,对皇权的顶礼膜拜(由他在元春面前跪启的那段奏辞可见一斑),不仅驱动着他本人于仕途、迷恋官场,也使他对宝玉抱有过高的期望值:期望宝玉将来能委身于“仕途经济”,“为官作宰”,“光宗耀祖”,使“富贵传流”已“历百年”的贾府后继有人。期望越高,失望越大,于是,从宝玉“抓周”结果使贾政大失所望、“大不喜悦”起,他内心便深深埋下了厌子、恨子以至仇子的情结。
贾政对宝玉施暴的行为,受到贾母严厉斥责之后,或许有所悔悟,或许迫于压力,他虽然还在“盘考”宝玉功课,宝玉读书也未见多大长进,但毕竟没再打儿子的板子了。后来,随着“贾政年迈,名利大灰”,他思想偏执大大弱化,对宝玉的认识和态度才为之一变。他开始明白意识到,“宝玉虽不读书”,不长于“举业一道”,“若论杂学”,论“作诗”,则贾环、贾兰“远不能及”,“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自此贾政“遂也不强以举业逼”宝玉了。在第七十七回,贾政还当面夸赞宝玉的“题联和诗这种聪明”,并要他帮助贾环、贾兰二人 ——“自来不曾听见这等考语”的“王夫人等”,也因此感到“意外之喜”。
这是贾政随着思想变化,心境平淡,面对现实的理性支配了头脑,内心深处厌子、恨子情结开始化解,父性也有所复归,因而他与宝玉的父子关系明显好转。可见,在《红楼梦》前八十回,贾政、宝玉关系已趋和解,并不存在什么贯穿全书、始终不可调和的思想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