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姥是《红楼梦》刻画得最生动传神的人物形象之一。在全书中,她“戏份”不重,却相当集中,主要通过两进荣国府的情节,一个活脱脱的乡村老妪形象便跃然纸上,呼之欲出,使读者如闻其声,如见其人。
高门深院、大富大贵的荣国府,对于贫家小户的刘姥姥来说,完全是一个陌生的世界,但作为一个艺术形象,这个陌生环境恰恰又给她提供了一个绝妙的表演舞台,使她的性格能够得到多方面、多侧面的充分展示——她性格的诸多方面、侧面互相矛盾、对立,又是辩证的有机统一。
我们且看她的正式登场:
……来至荣府大门石狮子前,只见簇簇轿马,刘姥姥便不敢过去,且掸了掸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然后蹭到角门前。只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板凳上,说东谈西呢。刘姥姥只得蹭上来问:“太爷们纳福。”……
“不敢过去”,“掸了掸衣服”,教板儿“几句话”,“蹭到角门前”,“只得蹭上来问”,抓住这几个动态性细节,便把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村老妪在高门豪奴面前的胆怯畏缩、卑微小心,刻画得惟妙惟肖,十分传神。
没见过世面,少见多怪,这便是刘姥姥给人留下的第一个突出印象。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堂屋扑面而来的异香,使她“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满屋中之物都耀眼争光的”使她头晕目眩,惊异之余,“惟点头咂嘴念佛而已”,柱子上挂的自鸣钟,她更不知是何物、“有甚用”,报时钟声一响,她“不妨倒唬的一展眼”。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虽开了眼界,仍坐井观天,自以为“把古往今来没见过的,没吃过的,没听见过的,都经验了”。醉酒后她迷路乱窜,把房内画上的女孩儿当活人(大概是洋人画的油画,所以“活凸出来”,有立体感),把穿衣镜里自己的镜像当成“他亲家母”,后来竟醉卧怡红院,出尽洋相,丢人现眼。随着《红楼梦》在现代读者中广泛流传开来,“刘姥姥进大观园”的含义已超越事件本身,具有普遍性,成了没见过世面、少见多怪的同义语。
如果说刘姥姥没见过世面,少见多怪,只是长期贫穷生活、封闭环境造成的,绝不等于弱智或愚昧,那么,在人生阅历、为人处事上,她却又颇有见识,老于世故。“那刘姥姥虽是个村野人,却生来的有些见识,况且年纪老了,世情上经历过的”不少,堪称是位“积古的老人家”。二进荣国府,她头一晚上讲故事,之所以大家觉得“比那些瞽目先生说的书还好听”,除了内容上本色野趣,有新鲜感外,还因为她善于揣度人意,投其所好。她知道,她讲故事“头一个”要“贾母高兴”,“第二”要“哥儿姐们都爱听”。她信口开河杜撰的村姑雪地抽柴的故事,贾母听得投入专注,贾宝玉听得如痴如迷。她知道王夫人长子贾珠早夭,而今宝玉特别受宠的实情,因而比附着编的老奶奶老来喜得小爱孙的故事,“实合了贾母王夫人的心事,连王夫人也都听住了”。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尚不知“礼出大家”的种种礼数,不经意流露出村野老妪本色,言谈举止往往率真鲁直,近于粗鄙。刚见王熙凤,她诉苦告穷,态度诚惶诚恐,说话碍口识羞,但提到自己小外孙板儿时,本是想套近乎,攀亲情,却忘记了地位身份的悬殊,实际关系的疏远,开口一个“你儿”,闭口一个“你儿”,王熙凤“早已明白了”她求助之意,“听他不会说话”,笑而止住了她的话题。事后周瑞家的也埋怨她说:“我的娘啊!你见了他怎么倒不会说了?开口就是‘你儿’。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便是亲儿,也要说和软些。蓉大爷才是他的正经儿呢,他怎么又跑出这么一个儿来了。”当王熙凤先是诉说了一番荣府“大有大的艰难去处”后,仍答应给银二十两时,原已失望的刘姥姥“喜的又浑身发痒起来”,说道:“嗳,我也是知道艰难的。但俗语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他怎样,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她说的是恭维话,别人听起来却刺耳。“周瑞家的见他说的粗鄙,只管使眼色止他。凤姐看见,笑而不睬……”其实,话虽粗鄙,倒也本色生动。
但是,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她深知自己应当扮演个什么角色,因此又充分表现出她逢场作戏,近于狡黠的一面。与一进荣国府时“不会说话”相比,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后与贾母初见时,说话就相当得体,谦卑中有质朴,恭维中见礼数,贾母听了很高兴。留住的两夜一天里,刘姥姥完全进入了自己的角色,有时就像戏曲舞台上的丑旦,逢场作戏的表演相当出彩搞笑。当丫鬟捧来盛满各色“折枝菊花”的荷叶式翡翠盘子,“贾母便拣了一朵大红的簪于鬓上”,出于礼数,也请刘姥姥“过来带花”时,“凤姐便拉过刘姥姥来,笑道:‘让我打扮你’。说着,将一盘子花横三竖四的插了一头。贾母和众人笑的了不得”。刘姥姥不仅不气恼,反而“笑道:‘我这头也不知修了什么福,今儿这样体面起来。’众人笑道:‘你还不拔下来摔到他脸上呢,把你打扮的成了个老妖精了。’”刘姥姥何尝不明白王熙凤的用意,何尝不自知此时被“打扮”的丑样,但她如果真照众人所说把满头的花“拔下来”(姑且不说还要摔到凤姐的“脸上”),不难想象,局面将如何尴尬,王熙凤脸面将如何难堪,甚至全天的游园活动恐怕都会大受影响,自己的角色也难以扮演下去。圆滑世故的刘姥姥当然不会干这样的蠢事,于是来个顺风扬帆,把坏话说成好话,把丑的说成美的:“我虽老了,年轻时也风流,爱个花儿粉儿的,今儿老风流才好。”佯装不懂,逢场作戏,以游戏态度对待作弄取笑她的行为,既给了王熙凤面子,自己也好下台阶,化尴尬难堪为皆大欢喜,接下来才有一路欢声笑语的游园活动。随后在早饭的酒席宴上,凤姐和鸳鸯又有意拿刘姥姥当“女篾片”(帮闲凑趣的女清客)“撮弄”,在二人导演下,刘姥姥自觉自愿扮演了一个出乖露丑、装猪相说蠢话的丑角,使得“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来”,作品也由此引出一段写尽众人不同笑态的绝妙好文。事后,王熙凤和鸳鸯也自觉这个恶作剧闹得有点过分,相继向刘姥姥解释或“赔个不是”时,刘姥姥却笑道:“……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可有什么恼的!你先嘱咐我,我就明白了,不过大家取个笑儿,我要心里恼,也就不说了。”刘姥姥舍着老脸扮演丑角,虽有穷人的屈辱和辛酸,但她的逢场作戏中,又包含着狡黠和心计。她非常清楚,自己帮闲凑趣的清客角色越扮演的到位,越能“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贾母等人越不会亏待她。结果正是如此,刘姥姥二进荣国府,不仅与贾母等人投了缘,建立了一定感情,金钱财物上也得到了比一进荣国府丰厚得多的回报。
由此也可看出,刘姥姥作为一个“打抽丰”的穷亲戚,又有人穷志短、贪财好利一面。
刘姥姥娘家与贾府并无瓜葛,只是她女婿王狗儿祖上曾与王夫人之父“连了宗”,后来因时过境迁,人亡事非,互相“也不大走动”。鉴于狗儿穷愁潦倒,“没了钱就瞎生气”,刘姥姥才搜索枯肠,想到当年王家二小姐,“如今现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并责怪狗儿“如今自然是你们拉硬屎,不肯去亲近她,故疏远起来”。她转弯抹角攀附贾府这门子富贵亲戚,目的很明确,就是想打点“抽丰”,求点周济,讨女婿的好,救一家之穷。这当然是人穷志短,贪财好利,但平心而论,她的贪财好利乃是生活所迫,出于无奈,人格只是卑微,却并不卑鄙。她在向王熙凤诉苦求助时,既羞于启齿,又“忍耻”还说,就真实表现了她求周济确是迫于无奈,同时,她的求助有限,容易满足,并非贪得无厌,欲壑难填。一进荣国府,王熙凤给银二十两,她已喜出望外;二进荣国府,王夫人赠银一百两,贾母给了“两个笔锭如意的锞子”,外加其他赠物,她更是“千恩万谢”、“感激不尽”。平儿对她转交赠银时还传达了王夫人的赠言:“……叫你拿去或者作个小本买卖,或者置几亩地,以后别再求亲靠友的。”刘姥姥此去回家后,看来是遵嘱照办了,直至原著前八十回结束,多少年过去了,她再也没跨过荣府大门。八十回后写刘姥姥三进荣国府,究竟出于什么原因自然无法弄清,但可以肯定绝不会再是为“打抽丰”而来,估计可能是荣府出了什么重大变故或不幸(如贾母病危或病故之类),她闻讯赶来,纯粹出自真情。
刘姥姥尽管有人穷志短、贪财好利的一面,但绝不同于贾雨村之类忘恩负义、以怨报德的小人,她知恩感恩、重情重义,在她身上,保留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中国传统美德。《红楼梦》原著关于贾府败落后刘姥姥狱庙救巧姐的具体情节描写,读者当然是永远看不到了。但即使在两进荣国府的情节描写中,刘姥姥的知恩感恩、重情重义,也已初露端倪,这不仅表现在她接受各种馈赠时一而再、再而三发至内心的千恩万谢、感激不尽,也见于她临别前对巧姐、对贾母的态度上。游园活动结束,晚饭后刘姥姥带着板儿来见凤姐,知贾母游园中偶感风寒,巧姐儿“也着了凉”,她心里便很不安。先是“请两分纸钱来,着两个人来,一个与贾母送祟,一个与大姐儿送祟”,虽带迷信色彩,却是真心关切。她还语重心长地说,“富贵人家的孩子多太娇嫩,自然禁不得一些儿委曲;再他小人儿家,过于尊贵,也禁不起。以后姑奶奶少疼他些就好了。”没一点虚情假意,如同对亲人说话一般真挚,至于给大姐儿取名一个“巧”字的一席话,更是为她日后知恩报恩救巧姐埋下伏笔。次日一早,刘姥姥本要向贾母辞行,“因贾母欠安”,直等到太医诊断“并无别症,偶感一点风凉,究竟不用吃药”,她“见无事,方上来和贾母告辞”。这不只是知礼更是重情。这或许也暗示一贫一富、一贱一贵两位老太太投了缘,今日是生离,将来会死别,刘姥姥日后三进荣国府有可能是因贾母病危或病故而来呢。
有人把俄国的托尔斯泰称为揭示人物心灵辩证法的大师,我们也有充分理由说曹雪芹不愧为揭示人物性格辩证法的巨匠。他笔下的人物,性格很少是单一的、单色的,大多是复杂的、杂色的。其中,不少人物性格是“正邪兼赋”、“美丑并举”,充满矛盾、对立,又是有机统一。刘姥姥尽管不是《红楼梦》浓墨重彩、精雕细刻的主要人物,但她性格也带一定复杂性和矛盾性,美的一面与丑的一面,可悲一面与可笑一面,既相互矛盾、对立,却又在不同比重上有机地统一于一身,所以她的形象才如此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给读者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
《红楼梦》中刘姥姥这样一个“芥豆之微”的小人物,性格刻画、形象塑造上能取得如此突出成就,堪称是个艺术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