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巴扎罗夫再也没从床上起身,他整夜都处于一种严重的半昏迷状态。凌晨一点他费力睁开双眼,看见父亲那惨白的脸,在长明灯的映照下,正俯向他,他便让父亲出去;他父亲顺从地出去了,可立刻又踮着脚尖回来,用柜门遮住半个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儿子。阿林娜·弗拉西耶夫娜也没就寝,把书房门开了一条缝儿,不时过来听听“叶纽沙呼吸怎样”,并且瞧瞧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她只能看见他那纹丝不动弓着的背,可这也叫她心里安稳点。早上巴扎罗夫试图起床;可一阵头晕,鼻子也流了血;只得又躺下。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沉默不言,在一旁伺候;阿林娜·弗拉西耶夫娜进来问儿子,自我感觉如何。他说:“好些了,”便翻身面壁而卧。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两只手向妻子摆着;她紧咬双唇,不让自己失声痛哭,马上走了出去。宅子里的一切都似乎立刻变得暗淡;人人都耷拉着脸,一片出奇的寂静;一只大嗓门公鸡从院子被送到村里去了,它很久都摸不着头脑,为何受此礼遇。巴扎罗夫依然脸冲墙躺着。瓦西里·伊万诺维奇试探着问他各种问题,使巴扎罗夫又倦又烦,老人便坐在椅子上发愣,只是手指关节偶尔弄得轧轧作响。他到花园去了几分钟,呆若木鸡地站着,仿佛被说不出的惊慌压垮了(那惊慌的表情一直挂在他脸上),他又回到儿子身边,极力避开妻子的盘问。她最终抓住他的手,威胁般地颤声说:“他到底得了什么病?”他醒过神来,想勉强挤出个笑容作答:可他自己也吓坏了,他没发出微笑,而是没来由的大笑。一大早他便派人去请医生了。他盘算着该早把这事告知儿子,免得他动怒。
巴扎罗夫突然在沙发上翻了个身,双目呆呆地盯着父亲,要水喝。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给他端了水来,顺便摸了摸他的额头。烧得厉害。
“老爸,”巴扎罗夫嘶哑着嗓门,缓缓说,“我的情况糟透了。我被感染了,过几天你就得埋葬我。”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像两脚挨揍了一般,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叶夫根尼!”他含糊嘟囔道,“你怎么这么说……上帝保佑!你只是着凉……”
“够了,”巴扎罗夫从容地打断他,“作为医生不该这么说。所有传染的征兆,你自己也知道是哪些。”
“什么传染……的征兆,叶夫根尼?……哪能呢!”
“这是什么?”巴扎罗夫说着卷起衬衫袖子,给父亲看那些已出现的不祥的红斑。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吓得打了个冷战,一股凉意袭遍全身。
“假设,”他最终开口道,“我们假设……如果……如┕……即使有点像……感染上……”
“脓血症。”儿子提醒他。
“是……类似……流行性传染病……”
“脓血症,”巴扎罗夫冷峻清晰地重复了一遍,“你已忘了医书吗?”
“是,是,随你怎么说……可不管怎样,我们也要把你医好!”
“唉,这是休想。但问题并不在这儿。我没料到这么快就会死去;说实在的,这是一桩非常糟糕的偶然事件。你和母亲得凭藉坚强的宗教信仰了;你们就用它来试试吧。”他又喝了口水。“我还想求你办件事……趁我的脑子还听使唤。明后天,你知道,我的脑子便要退休了。就说现在吧,我表达得是否清楚,自己也不是十分有信心。我躺着时,总觉得四周有红狗在转圈跑,你像要捕黑琴鸡似的,虎视眈眈地望着我。我像喝醉了似的。你完全明白我说的吗?”
“哪能不明白,叶夫根尼!你说得完全像个正常人。”
“那更好了,你说你已派人请医生了……你不过是宽慰自己罢了……你也宽慰宽慰我吧:你派个送信人……”
“去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那儿?”老人插了一句。
“谁是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巴扎罗夫仿佛深思着说出这句话。“啊,是了!那只小雏!不,不必惊动他:他现在已成寒鸦了。别吃惊,这还不是呓语胡话呢!你派个人去奥金佐娃那儿,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是位女地主……明白吗?(瓦西里·伊万诺维奇点点头)就说叶夫根尼·巴扎罗夫向她问候致意,告诉她他快死了。你能办到吧?”
“这就去办……只是你说要死了,这可能吗?叶夫根┠帷…你自己想想!那还有什么公道可言?”
“我倒不知这个,你还是快派人去一趟吧。”
“马上派人去,我亲自写封信。”
“不,何必呢?就说派人来问候,别的什么也不需要。现在我又得回到我那群狗中间了。真奇怪!我想凝神想想死的事儿,可总不成。我看到一个什么斑点……没别的了。”
他又艰难地转向墙壁;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出了书房,好不容易支撑到妻子的卧室,扑通一声跪倒在圣像前。
“祈祷吧,阿林娜,祈祷吧!”他呜咽着说,“我们的儿子快死了。”
医生,就是那个连硝酸银也没有的县医,来过,他瞧了瞧病人,提议仍作临床观察,还说了几句有可能痊愈的话。
“您见到像我这样的病人还不到极乐世界去的吗?”巴扎罗夫问,倏地抓住沙发边一张笨重桌子的腿晃了晃,把桌子挪动了地方。
“力气还是有的,力气还是有的,”他说,“力气还在,可我却得撒手而去!……老人至少还活过一场,渐渐走近死亡,而我……是的,你想去否定死亡。它就来否定你了,够了!谁在那儿哭?”他隔了会儿又说。“是母亲吧?可怜的妈妈!以后她那美味的红菜汤给谁吃呢?你,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好像也在痛哭流涕?唉,倘若基督教帮不上忙的话,你就当个哲学家,做个斯多葛派斯多葛派:古希腊和罗马的一种哲学流派,又称淡泊学派。——译注吧!你不是自诩为哲学家吗?”
“我算什么哲学家!”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叫着,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淌下来。
巴扎罗夫的状况一小时比一小时坏;病情急剧恶化,外科感染一般都这样。他还未昏厥过去,能明白别人说的话;他还在挣扎。“我不想说胡话,”他紧握拳头,嘟囔道,“那多荒唐!”他又说:“嗯,八减十等于多少?”瓦西里·伊万诺维奇神经错乱似地在屋里徘徊,一会儿建议用这种疗法,一会儿又建议换成另一种,可他能做的只是不断给儿子盖好脚。“得用冷布敷……得用催吐剂……得往肚子上贴芥末膏……得用放血疗法,”他紧张地念叨着。经他恳求留下的那位医生,在一旁随声附和着,叫给病人喂些柠檬水,给自己不是要袋烟,便是“暖暖身子的东西”,也就是伏特加。阿林娜·弗拉西耶夫娜坐在门边的矮凳上,不时出去祈祷祈祷;前几天,一面小梳妆镜从她手中滑落打碎了,她总觉得这是个不祥之兆;就连安菲苏什卡也不知如何劝她。季莫费伊奇被派往奥金佐娃那儿去了。
这一夜对巴扎罗夫来说很难熬……高烧折磨着他。拂晓时分他的病情稍有缓解。他请阿林娜·弗拉西耶夫娜给他梳梳头,还吻了她的手,咽了两三口茶。瓦西里·伊万诺维奇这才活跃了点。
“谢天谢地!”他再三说,“危机降临……总算又过去了。”
“唉,你这么以为呀!”巴扎罗夫说,“一个词意味着什么呀!你找到这个词‘危机过去’——便得到了安慰。真奇怪,人怎么居然相信说的话。打个比方,说他是傻瓜,即使不打他,他也不好受;叫他是聪明人,即使不给他一个子儿——他也觉得快活。”
巴扎罗夫这小小的一段话很像他早日的调侃,使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大为感动。
“好极!说得真好,妙极了!”他大声叫着,做出鼓掌的样子。
巴扎罗夫伤感地笑笑。
“那么照你看来,”他说,“危机是过去了,还是来了?”
“我瞧得出你好多了,真让我高兴。”瓦西里·伊万诺维奇答。
“嗯,那很好;高兴总不是件坏事儿。你记得吧,派人去她那儿了吗?”
“派了,怎会不派?”
病情并未好转多久,便又发作起来。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守在儿子身旁。异常的苦痛撕扯着老人的心。他几次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叶夫根尼!”他终于说道,“我的儿子,我亲爱的儿子,我的宝贝!”
这非同寻常的呼唤对巴扎罗夫奏效了……他微微扭过头,显然竭力想挣脱昏迷状态,吐出一句:
“什么,父亲?”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又是一声呼唤,跪倒在巴扎罗夫面前,虽然儿子已紧闭双眼,不可能看见。“叶夫根尼,你现在好多了;上帝保佑,你会康复的;不过你还是利用这段时间,让你母亲和我宽宽心吧,履行一下基督徒的义务吧!我跟你说这个,是挺痛苦的;可如果……永远……那更痛苦了……叶夫根尼……你想想,如何……”
老人哽咽了,儿子虽仍紧闭双眼躺着,脸上却掠过一丝古怪的神情。
“我不拒绝,如果这事能给你们些许安慰的话,”他末了说,“不过我觉得,也不必忙着办。你自己都说我好多了。”
“好多了,叶夫根尼,是好多了;可谁知道呢,要知道这一切都由上帝的意志决定,而尽完义务后……”
“不,我要等等,”巴扎罗夫截过话头,“我同意你说的,病情有所好转。要是我们都错了,那也没事儿!反正昏迷不醒的人也可以领圣餐的。”
“叶夫根尼,可……”
“我要等等。现在我想睡了。别打搅我。”
他把头放回原位。
老人站起来,坐到椅子上,捏着下巴啃起指头来……
带弹簧座的马车驶来的辘辘声,在僻静的乡间听来格外清晰,老人一下子被惊动了。近了,近了,轻快的车轮越驶越近;奔马的呼哧声已依稀可闻……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一跃而起,奔向窗棂。套着四匹马的双座马车正驶进他那小宅院。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呢,他只觉得一股莫名的兴奋涌上心头,赶紧跑到台阶……身着制服的仆人打开了车门;一位戴黑面纱、披短黑斗篷的太太从车上下来……
“我是奥金佐娃,”她说,“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还健在吧?您是他父亲吧?我带了医生来。”
“您真是恩人哪!”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叫着抓住了她的手,颤抖着贴在了唇边。这时和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一起来的那个大夫,一个德国人相貌、戴眼镜的矮个子慢条斯理地钻出了马车。“还活着,我的叶夫根尼还活着,如今他可有救了!老婆子!老婆子!老婆子!天使降临人间了……”
“上帝啊,真会这样!”老太太嘟囔着,从客厅跑过来,还对什么都摸不着头脑呢,她便在前厅跪倒在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的脚下,疯狂地吻起她的裙角。
“您可别这样!别这样!”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连连说;可阿林娜·弗拉西耶夫娜并不管这些,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只是再三说:“天使!安琪儿!”
“Wo ist der kvanke?德语:病人在哪儿?——原注患者在哪儿?”医生终于有点气恼地问。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这才醒过神来。
“在这儿,在这儿,请跟我来,韦尔捷斯捷尔,海尔,科列加德语:“最尊敬的同行”的俄语腔读法。——原注,”他想起以前学的,便补了一句。
“唉!”那德国人酸溜溜地咧嘴一笑。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把他带进了书房。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奥金佐娃请的医生来了,”他弯腰凑到儿子的耳边说,“她本人也在这儿。”
巴扎罗夫一下子睁开双眼。
“你说什么?”
“我说,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奥金佐娃在这儿,还请来了这位大夫先生。”
巴扎罗夫四下里张望着。
“她在这儿……我想见见她。”
“你会见到她的,叶夫根尼;可先得和这位大夫先生谈谈。因为西多尔·西多雷奇(那县医)走了,我得把你的病史给他源源本本讲讲,我们来做个小小的会诊。”
巴扎罗夫扫了德国人一眼。
“好吧,你们快些讨论,只是别说拉丁文;因为我也明白jam moritur拉丁语:已快死了。——原注的意思。”
“Der Herr scheint des Deutschen mа..chtig zu sein德语:显然这位先生精通德语。——原注,”这位阿斯克勒庇奥斯希腊神话中的医神。——译注的新弟子转向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启口道。
“伊赫……加别……俄语腔的德语:我……曾经。——原注——我们还是讲俄文吧。”老头儿道。
“啊,啊!原来车(这)佯(样)……好吧……”
会诊开始了。
半个钟头后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在瓦西里·伊万诺维奇的陪同下,走进了书房。医生已悄悄告诉她,病人没治了。
她瞥了巴扎罗夫一眼……便在门口止步了,那张红肿、毫无生气的脸,那双混沌茫然盯着她的眼睛使她花容失色。一股冷冷的寒气,一种难熬的恐惧袭遍全身;一个念头掠过脑海——如果她真爱过他的话,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了。
“谢谢,”他吃力地说,“我没料到。这是善举,是好事。如您所言,我们又见面了。”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太善良了……”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开口道。
“父亲,请让我们呆一会儿。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您许可吗?好像,如今……”
他用头示意了一下自己那瘫倒无力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