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二)
翩翩飞舞的雪花落下来,天地间一片素白。游雀盘枝,不肯落地;玉兔守舍,不敢出窝。它们生怕自己的爪印留在地上,弄脏了这洁净的世界。
马谷羊院内,脚印杂沓,庭前白雪已踏成污泥。家里,贾月公、杨明、窦贤、吴仁、高嘉和荣改凤都坐在茶几周围,沉着脸不置一言。烟云从唇边溜出,掠过胡须飘向空间。
冯雪花沏了茶,给男人们各端一杯,没给荣改凤。她找了个小凳子,围着茶几坐下。马谷羊吊起三角眼盯了她一会儿,脸拉得老长。
沉默半晌,马谷羊说:“我们是一个团结战斗的集体,无论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应当握成一个拳头。思想有分歧可以理解,但必须坚持一个原则,那就是我们的集体利益大于个人利益,当个人与集体发生冲突的时候,必须与集体保持高度一致。大河有水小河满,程广进跳出了我们这个圈子,他就甚也做不成,不但失去了权力,还失去了应得的利益。这回支部换届,事关大家的前程,我希望各位能保持清醒的头脑,舍小利而保大局。”
冯雪花说:“我有丰富的工作经验,又有老马做后盾。如果能得到大家的支持,我有信心竞选支书,也肯定能胜任工作。”
高嘉捻掉烟蒂,吮了口茶水,清了清嗓子,道:“我这个过去呀,担任过这个村长,这个群众基础呢,比较好。尤其是今年这个秋季,被评选为这个优秀党员,并且光荣地出席了这个县委召开的表彰大会,这说明,党员们对我的这个工作,是高度肯定的。如果我担任这个支书,我认为成功的可能性很大。不然呢,会浪费这个很多选票。”
贾月公说:“你们都是老党员、老领导,过去的工作有目共睹。但是,我感觉每个担任过领导的人,都可能在有意无意中伤害过村民,包括党员。如果我们启用老同志,会给这次换届工作造成被动。我已经下乡挂职,担任了支书。任职期间,在马老书记的指导下,我跟杨主任、窦书记以及在场的各位合作得都很好,群众反映也不错。我认为,下届支书不宜调整,老同志可以竞选支委。不然会引起支部乃至全村的动荡,使我们本来有把握做成的事,功亏一篑。”
荣改凤嗑着葵花,哂笑道:“月公当支书,人家会说咱王庄村没人了。老高么,说出来也不怕你难受,你老了点。”说到这里,把柳叶眉高高地挑起来,瞟了马谷羊一眼,“我觉得,还是窦贤当支书好,有点子,有魄力。”
贾月公和高嘉便把脸拉下来。窦贤一脸沮丧,说:“为了村民利益,我把党籍都丢了。再任支书,哪有可能!”
荣改凤便道:“管它党籍不党籍,咱自己承认就是了。”
冯雪花瞅他一眼骂道:“狗屁不通!不是我对窦贤有意见,那组织程序就没法弄。”说罢望着杨明。
杨明说:“我当村长靠的是大家,当上村长仍然得靠大家。只要是咱的人,谁当支书我都没意见。”
马谷羊把征询的目光投向吴仁。吴仁笑笑,鼓着大眼睛说:“我也是,对谁都没意见。”
墙壁上,挂钟的指针在缭绕的烟云里行色匆匆,但一路盘旋,总也走不出那个圈。
天色阴沉,雪花又飘飞起来。曼舞的雪花,把整个世界裹入一片混沌之中。
雪花飘飞的另一个角落,程广进也在运筹帷幄。
地上落满烟蒂,空中悬着浮云。程广进把路天宝、甄广雄、成宝刚、韦小秋请到了自己家,在窗下的沙发前搁了一张矮桌,摆上酒菜热身。
碰杯之后,程广进吃了一口菜,道:“今儿叫大家,目的很明确:支村委要换届了,咱们怎么办?各位都是村上的骨干,有想法的进来,没想法的让开。”
甄广雄举着筷子道:“‘马家军’没一个好东西,狗日的们太猖狂,逼得人走投无路。要不挑了他,后半辈子没法活。”
路天宝腆着肚子笑笑,揶揄道:“咱怕甚了,咱有的是钱。去城里买套房子,非住王庄不行?”
“就是。”成宝刚放下筷子也笑道,“当市民不比当农民强?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晴天不怕灰,雨天不怕泥,多舒坦。何必跟人家怄气呢!”
甄广雄道:“说得简单。咱老根在王庄,走到哪儿能不回来?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
“没出息,真没出息!”程广进笑着又端起酒杯,“来来,碰了,碰了!”大家又碰第二杯。程广进继续说,“我要是有钱,北京、上海、天津,专拣大城市,住下就不回来。王庄村有甚好,除了猪粪味,甚味也闻不着。”
韦小秋笑眯眯地打趣道:“闻惯了,离了它还吃不了饭哩。要不城里人就喜欢臭豆腐?”
甄广雄依然绷着脸:“正经话不说,只会糟蹋人!找你们多少回,没一个人有句爽利话。你们进不进支委?想不想当官?叫你们当官,把我都累死了!”
程广进笑道:“活该!谁雇你来?”
成宝刚也道:“名义上是给我们弄官哩,其实是为了你自己。”
“哎!咱说好。”甄广雄一脸正色。“你们要不弄,我去动员旁人。三条腿的蛤蟆寻不着,两条腿的党员可到处都有。”
程广进笑道:“三条腿的党员也到处有。你看看,咱这几位,哪个不够三条腿?”
(一二三)
周日,沙母挽起袖子,系上围裙,剁馅和面做饺子。
“你大妈恢复得真不错,早能干活了。她逢人就说,是你救了她的命。”沙母一边擀面片,一边对沙宣宝说,“前几天,她让你姐送来一袋萝卜,说没法谢你。”
沙宣宝包着饺子,笑道:“我又不是医生,那是她自己的造化。再说,哪有伯母谢侄儿的?”
他俩正说着,已经很久不来串门的高嘉突然进来,新衣齐整,背头光亮,面庞也较先前润白丰腴起来,双目从深潭中浮起,泛光流泽。沙宣宝还没作出反应,一支香烟早擩在他鼻子底下。
“坐,坐。”沙母赶紧腾下手来,给他擦座。“一会儿吃饺子。——哎,你给他倒水啊!发甚愣哩!”
“哦哦,他晃得我不行!”沙宣宝还是没有动,接住香烟看了看,“嗬,‘红塔山’,上档次了!”等高嘉给他点上火,才去沏来一杯茶。沙母笑笑,端着面盆去了厨房。
“姐夫大驾光临,必有要事。”沙宣宝说,“是不是挣的钱花不了,让兄弟我帮忙啊?”
“你就会拿姐夫开涮!”高嘉说,“支委要换届了,你不会不知道。杨明和月公拿人民的钱简直不当个钱花,跟流水一样。招待县领导,也不知道吃些甚,一顿饭就是几千块;工程花费,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堆乱七八糟的条子,签个名字就入账,成千上万地往外支钱;杂务工资更不能说。你说不管吧,咱是理财组组长,得对人民负责;你说管吧,人家支书村长都签字了,咱能挡得住?漏洞太大,堵都堵不住。还有打字复印费、电话费……”
“哎哎!打住打住。”沙宣宝把右食指抵住左掌心。“这是你们的内幕,我不想知道。我受不起那连累。不要绕弯子,跟我说这些,甚意思?”
高嘉吐出一口烟,笑笑说:“我就知道你不信任我。直说吧,我想当下届支书,真正为老百姓办点事。咱村弄俩钱不容易,得让它归正道。我不能看着让他们这样挥霍。”
沙宣宝蹙起双眉:“我还是不明白。跟我说这些,甚意思?”
高嘉又笑一笑,说:“能有甚意思!我是你姐夫,想让你给我弄两张选票。”
“我?我又没有选举权。”
“可我知道很多人听你。你岳父是党员,起码,得让老岳父把选票投给我。”
“当理财组组长不是挺好嘛,有权又有利。当支书那是个虚职,只管党,不管政。”
“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成心不给我面子不是?”
“岂敢岂敢!大姐夫一声令下,小舅子哪敢不从!你要当了支书,我姐那就是第一夫人,我还不跟着沾光?就是姐夫不借光,我面子上也好看啊!——你们……
定了,是你?”
高嘉又递给沙宣宝一支烟,道:“那是民主选举,要看选票,怎么能定呢?”
“别糊弄人!”沙宣宝说,“现今王庄村分为两大阵营,各家竖起旗,麾下都响应。
如果没有内定,选票必然分散。那不是自找难堪吗?”
高嘉一本正经,道:“我跟你说的是真的,分歧太大,吵得一塌糊涂,形不成一致意见。”
“好吧,咱先吃饺子。老岳父的票包在我身上。”
“饺子怕是吃不成,趁中午我还想再去跑两家。你再跟那些同学朋友们说一说,添一票是一票,给我尽点力吧。”
高嘉说完就起身。沙母听他要走,急忙进来挽留:“已经中午了,你到哪儿不也得吃饭?我已经下到锅里,吃了再走。”
高嘉笑笑,心思已不在饺子上,说:“吃过饭,怕人难找。有空儿我再来。”
便出了大门。
高嘉刚走,路天宝又进来。从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递给沙宣宝:“你去跟老岳父做做工作,照条儿上这几个人投票。这可是关键时候!”
“你想重操旧业?”沙宣宝问。
路天宝道:“我在乡里挺好,不愿分心,只想竞选支委,占他个职数。重要的是程广进,他想东山再起。我本来不想支持他,可他总比‘马家军’强。‘马家军’
太狼,不撵下来,咱弟兄们在村上抬不起头来。”
(一二四)
选举结果大出意料,关长柱、韦小秋、路天宝和高嘉获票过半,当选支委。
支部分工时,关长柱和韦小秋力挺路天宝当支书,按照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他居然再任村支书。
“马家军”各拉各的票,使选票分散,未能如愿。
当晚,路天宝便去拜敌求和。他踏进窦贤的门槛,恳请放弃前嫌,共谋发展大业。
窦贤把双目弯成月牙儿,拱手笑道:“祝贺,祝贺了!咱弟兄们没什么,你干我干不一样?”
他去拜访马谷羊,马谷羊窝在猩红的沙发里,瞟了他一眼,闭上眼睛响起轻微的鼾声。
他又去拜访杨明,杨明冷冷地说:“祝贺你。支高枕头,盖上几条缎面被子,好好地睡吧。”
回到家里,路天宝忐忑不安,不知这意外的收获是喜是忧。
一周之后,全乡支部换届结束。乡政府竖起飞扬的彩旗,贴上鲜亮的标语,如庆盛节。
会议室座无虚席,主席台国徽高悬,红旗挺立,台前摆满五彩缤纷的鲜花。
参会人员满面春风,笑逐颜开。路天宝、关长柱、韦小秋、高嘉也在其中。
坐在主席台前排中央的焦书记抬腕看了看手表,向旁边的祝升副书记示意。
祝副书记点了点头,敲敲话筒高声说:“大家安静,请安静!——长河乡农村新选党支部宣誓就职大会,现在开始!全体起立!奏国歌!”
高亢的国歌声顿时弥漫了整个会场。大家敛起笑容,在庄严的氛围中,感受“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的激荡。
国歌刚结尾,院内突然响起嘈杂的人声。担负警戒的派出所警员高喊:“你们干什么?干什么?里边在开会,不许冲击会场!”但那嘈杂的人声早冲过来,会议室的门板“嘭”地被撞开,百余颗脑袋挤着往里拱。会场秩序顿时大乱。
主席台上,焦书记、张乡长等人立刻站起来。焦书记正要发怒,但一看为首的是荣改凤,立刻收起了怒容。张乡长厉声喝道:“干什么!干什么!看不见这里正在开会吗?”
“看得见,没瞎!不开会还不来哩!”荣改凤卡着腰,理直气壮。
并肩闯进来的吴仁道:“共产党开会,还怕老百姓听哩?”
冯雪花向主席台上问:“你们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了?怎么不敢面对老百姓?”
何蕊道:“心里有鬼吧?”
孙秋凤道:“没鬼就开‘黑会’哩?”
路天宝脸色煞白,知道来者不善。
张乡长在台上呵斥道:“我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光明正大地开会,你们胡说什么?”
冯雪花也大声道:“不敢见老百姓,还不是‘黑会’?白天就不闹鬼了?”
何蕊故意问:“哪儿有鬼?鬼在哪儿?”
荣改凤便指着路天宝道:“那不是?在那儿坐着。一张选票500块,买的支书当,不是鬼是甚?”
路天宝腾地站起来,韦小秋担心吵架搅了会场,急忙揪他坐下。大家看时,就见荣改凤身后还站着身着便服的刘建亮、崔峰、景浩等保安队员。门外,路天宝的亲嫂、关长柱的侄儿、韦小秋的外甥、高嘉的儿媳也夹在人群中,遥相呼应,推波助澜。
主席台上,张乡长揪过话筒来,提高嗓门喝令:“这是会场,请你们到外面去!
你们对哪位同志有意见,可以在散会后向我们提出。我们现在要开会,请你们到外面去!”
“散会后那就迟了!”荣改凤往前走了几步。“你们是非不分,忠奸不辨,把党的叛徒,人民的敌人,请到共产党的会场来开会,我们老百姓能答应吗?”她回头问带来的人,“大家说,能答应吗?”
门里门外的一群人立刻高声回应:“不能!我们不答应!”
“对,就是不答应!”荣改荣把她身边坐在条凳上开会的党员推开,踏着木凳登上会桌,踩着桌面上的笔记本,挥着胳膊高声道:“天宝是什么人?他是人民的敌人。他过去当支书的时候,不给老百姓一分钱,不给老百姓一两油,不给老百姓一钱面。村委打官司,他又站在人民的对立面,跟老百姓唱反调。前几天支委换届,他是一票500块,贿选当上了支书。恰恰就是这种人,乡政府让他来开会,支持他当支书。大家说,我们老百姓能同意吗?”
同来的群众又高声回应:“不同意!坚决不同意!”
荣改凤又接着问:“我们老百姓能答应吗?”
同来的群众又高声回应:“不答应!我们坚决不答应!”
“对,就是不答应!”荣改凤道,“路天宝是共产党的败类,是‘四大金刚’的代表。
我们坚决不同意乡党委宣布他当支书!今儿我们是来请愿的,谁要敢宣布路天宝当支书,谁就是人民的敌人!”
张乡长说:“新的党支部是经过民主程序选举产生的,不能随意改变。请你们遵守法律,遵守组织纪律!”
荣改凤向里面横跨一步,她脚下的党员立刻嚷道:“呀,手!把我的手踩了!”
荣改凤抬了抬脚,换了个位置,又有人嚷道:“把我的笔踩烂了!”荣改凤不管不顾,高声叫道:“别拿法律吓唬人,我们不是胆小的。共产党是人民的先锋队,我们老百姓绝不允许腐败分子混进共产党内。你要袒护他,你就是腐败分子的保护伞!”
刘建亮沉不住气,早从后头挤上来,骂道:“把狗日的揪下来,揍屌他!”
“揍狗日的……”
保安队员一带头,呼啦一下数十人扑上主席台,掀翻桌椅,揪着张乡长就打。
焦书记急忙劝阻:“你们闹得太过了吧!”但此时哪里有人听他,台上台下,乱作一团。
院内,七八个民警被近百名群众堵着,根本进不了会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