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宣宝很作难,如果在县医院治不了,就得转市院或省院。去看,花费很大,堂兄没钱;不看,老人马上就没了。
沙宣宝在楼道里转了几个圈,沙宣亮的眼睛追了几个圈。
半晌,沙宣亮问沙宣宝:“要是去市医院,得多少?”
沙宣宝摇摇头:“做开颅手术,还不得准备20000块?”
“20000块!”沙宣亮瞪大眼睛,张开的嘴巴半晌没合住。
正在犯难,沙宣宝的妻子来了,听罢孙秋凤的诉说,凝神想了一会儿,道:“听说张大夫有一手绝活,在头上打个眼儿,能治疗脑溢血。咱去问问,也许他有办法。”
沙宣宝认识张大夫已经很久了,于是四人便带着CT片,到另一科去找。
张大夫身材清瘦,容光焕发。看过CT之后,微微笑了笑,说:“这种情况保守治疗不行。这是左颞硬膜下积液,右颞硬膜下积血。保守治疗吸收不了积液,越输水越多。我猜疑硬膜有裂缝,只是从片子上看不出来。如果不及时排液排血,积液增多,颅压升高,就要压迫中枢神经。现在出现的昏迷,就是这种症状。再过几天,人就危险了。现在必须实施微创手术,排除积液,才能有效果。——病人多大年龄?”
“80岁。”沙宣亮答。
“80岁!”张大夫笑笑。“如果到市院做开颅手术,怕老人挺不住。”
沙宣宝直言不讳地问:“要在咱这儿治疗,大约需要多少钱?”
“4000块。”张大夫回答得很干脆。
沙宣宝谢过张大夫,带着大家退出张大夫的诊室,到楼道商量。沙宣亮问沙宣宝:“你说,在县医院,还是去市医院?”
沙宣宝正要表态,妻子道:“这是人命关天的事,让哥哥拿主意吧。”
沙宣亮便说:“我还信不过你?你说往哪走,就往哪走。去市医院……”他摸了摸瘪瘪的口袋,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
沙宣宝又望望堂嫂,孙秋凤说:“你说吧,我和你哥没经过这些事,都不懂。”
沙宣宝的妻子插话道:“让他说,咱可把丑话说到前头:一旦有甚闪失,不要落埋怨。”
沙宣亮道:“不会,不会的。咱成甚人了!”
孙秋凤也道:“有甚不好,那也是命。医生都救不了,能怨起你来?”
沙宣宝想了想说:“在县医院做。一来创口小,老人顶得住;二来花费小,好凑钱;三来离家近,好照顾。一旦不合适,咱再往市医院转。”
沙宣亮巴不得这么说,便道:“行,行,就在这儿做。”
于是他们请示张大夫,转了病房。此时,成宝刚也治愈出院。
张大夫果然医术高明,他在沙大妈前额左右两侧各钻一个孔,孔内插入引流管,分别将积液和积血引出。不足两周,老人奇迹般地康复了。
按照收费标准,沙大妈打了两个孔,手术费得1700元。但在结账时,张大夫交代护士长:“只收一个孔的费,算500元。”
沙宣亮和孙秋凤连声道谢。
出院时,沙宣宝借车将伯母往家里送。行至村中,轿车被迎面开来的数辆婚车和一伙迎亲的队伍堵在当街。唢呐声声,锣鼓阵阵,引得人们停车驻足,争相观看。
伯母虽未到家,坐在车里也喜不自禁:“谁家办事?真热闹!”
孙秋凤便眉飞色舞地说:“荣改凤的儿子娶媳妇,乡书记的媒人。改凤请了三天客,还没请完。”
“书记当媒人?”沙宣宝不敢信。
“是啊!”孙秋凤兴高采烈。“改凤的儿子谈了个对象,是白庄吴会计家的闺女。
吴会计早就听过改凤的大名,害怕闺女受屈,不同意这门亲。改凤连托三个媒人,都说不成。没奈何又去找焦书记,焦书记答应帮忙。到底是书记面子大,他叫来吴会计只谈了10分钟,就说成了。”
“请三天客,得很多钱吧?”沙宣宝问。
“改凤可不在乎钱。村委月月发工资,杨明还奖了6万块。”孙秋凤瞟了一眼沙宣亮。“哪像你哥,一个大男人,只会借、借、借,甚钱也挣不来!”
沙大妈便沉下脸来。
待迎亲的队伍走过,沙宣宝才将伯母送回家。开车返出村外,正碰上徐文宝走出田间。他一身灰土,两鞋泥巴,衣长裤肥,面色黝黑。沙宣宝停车摇下窗玻璃,笑问:“‘为伊消得人憔悴’!你的‘洋姑娘’好吗?”
徐文宝乐呵呵地说:“没问题。上有领导支持,下有群众配合,路边还有你的关心,一定会成功。”忽然又收起笑容,近前小声说:“听说了没有?前几天国资局勘察了砖场,给咱村下了处罚决定书:罚款100万。”
(一二○)
翠绿慢慢消退,渐渐被一片微黄取代。造物主真的很神奇,无垠的天地只是他的一张画布,他在上面喷雨洒雪,天地间就变得色彩斑斓。
秋分时节,村委上半年的财务收支以户公布一览表发下来。
村民们看得吃惊,都上街议论。村东头,小个子程广进拍着一览表,愤愤地对村民们道:“南街工程花了459817.15元,比预算增加了一倍多,钱都花哪儿了?”
村民们道:“那谁知道,你得问老杨哩。”
“民脂民膏,真不心疼。”
成宝刚也愤愤地道:“问题是,工程还没结束哩。修条街到底能花多少,没准啊!”
甄广雄指着表上的数字:“才半年,招待费就花了15591元,天天住在饭店吃哩?更奇怪的是,租车费14901.03元,有零有整。现在跑出租的,哪有三分钱的行情?这不是笑话?”
常随风咧着大黄牙,笑道:“也许是出租车司机太抠门,三分钱也看得着。”
“那也罢了。”程广进道:“律师费花了25万。甚律师,能要这么多?这跟打劫的差不多了!”
众人道:“打劫的都不一定有这么好的运气。”
李强指着程广进,道:“要是你要了25万,肯定是打劫。不判死罪,也判个无期。
律师要25万,那就不同了。律师是什么人,律师是劫了钱财还能不坐牢的人。”
程广进道:“这是世界上最体面的劫匪了!”
甄广雄又道:“再看电话费,12711.23元。狗日的怎么打来?天天不睡觉,也打不了这么多呀!”
李强调笑道:“老杨要跟小布什聊上两天,恐怕还不够哩。”
村民们便笑道:“老杨不会ABC,小布什能听得懂?”
“小布什什么人,跟前还缺俩翻译?”
“小布什能稀罕听他的?”
“稀罕!哪儿乱,小布什就稀罕哪儿。咱村跟伊拉克差不多,他还以为拉登在咱这儿哩!”
“伊拉克的村长是萨达姆·侯赛因。还‘拉灯’,开着灯你都弄不明白!”
“……”
村西头,一伙老头老太太们也在议论:
“全乡各村是‘村财乡管’,咱村是例外。杨主任那是登过报纸、上过电台的人,书记、乡长都怕他!”
“杨主任大笔一挥,几百万就没了。账上支出的单据,没经乡农经站审核过一次。老杨真是个人才,顶得住!”
“听说出账的时候,理财小组通不过,高嘉把章摔了?”
“听说吴仁40来天,就挣了5600多块钱;窦贤送水泥,条子上只写‘水泥’
两个字,没有数量,也没单价,就把成千上万块钱支走了。啊呀呀,真是怕!”
“杨主任不知道?”
“哪笔钱不经他的手!20来万的工程,花成40多万了,还没完工。他能干净得了?”
“看怎么说哩,钱是人家孩子拿命换来的,就是贪污,也该人家孩子贪污哩!”
“那倒也是。没人家孩子得大头,咱连小头也得不上。指望咱自己的孩子给咱钱?哼,做梦吧!”
“是呀,咱孩子倒不少,哪个指望得上!——只要年年不缺咱的,管人家干甚哩!”
“咱是吃饱了撑的!”
“呀!不说倒忘了,还‘吃饱了撑的’,快晌午了,还不知道吃甚哩。”
“吃饺子。有这两个钱了,拣好的吃。”
“就是,过去想吃吃不起,现在还不得天天吃?只是净猪肉太腻,对甚馅哩?”
“萝卜。文宝种的日本萝卜可好吃了。没有买主,他正发愁处理哩。快种小麦了,腾不出地来,种萝卜的都是骂他哩。你想吃,到地里头随便薅,长得不光滑的、不水灵的,扔到沟里再重薅。你老婆子只要张嘴要,大汽车给你往家里送,运费都不让你出。”
“这几年啊,真顺!天上掉馅饼的事到处有。——那你跟我一块去吧?”
“你光带两只手去,能弄回多少来?我已经让孩子们弄了两三轮,再弄就没地方搁了。要不,你就先在我那儿拿上吃,随后想要,弄上车再去。”
“行,晌午有吃的再说。萝卜是好菜,人吃不了,喂猪也行啊!”
“我正愁吃不了,想喂猪哩。你吃了,可得长膘啊!”
(一二一)
徐文宝从武汉回来了,三天没有出门。沙宣宝去看他,他正趴在方桌上写着什么。见沙宣宝到来,话还没说,两粒泪珠就顺颊往下滚。沙宣宝拍拍他的肩,表示理解,和他一起坐下。问他写什么,他也不说,顺桌把纸稿推过来。沙宣宝一看,才是一首打油诗——《萝卜经》:
蒙厚爱,搞调产,雄心勃勃绿业诞。
东海取经引优种,借款投资三四万。
搞基地,真作难,好话说尽舌头烂。
百亩菜田撒下种,叶肥苗壮往上蹿。
巧施肥,勤浇灌,脸黑人瘦心灿烂。
一地萝卜一地缨,一个萝卜二斤半。
县政府,抓典范,引来小车一大串。
学习调产好经验,长河率先当模范。
找销路,寻商贩,机关干部来助战。
你拔萝卜我装车,披星戴月挥热汗。
领导送,家人盼,几多叮咛把心攥。
日夜兼程押车去,浩浩荡荡奔武汉。
车到站,人围看,萝卜脱水长如钻。
软不拉鸡像阳痿,忽拉一下人群散。
从江北,到江南,长江大桥几回转。
顾客只买“白玉纯”,“日本姑娘”没人看。
心大乱,头冒汗,廉价卖菜五天半。
售款不够出运费,百里赚钞美梦断。
租地费,得清算,菜农索赔又添乱:
满地萝卜腾不出,误种小麦该咋办?
政令错,谁买单?调产是福还是患?
市场需求摸不准,罢罢罢来算算算!
看罢《萝卜经》,沙宣宝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沉吟半晌,问徐文宝:“贾月公不是答应,每亩给你补助300块?有这笔钱,也赔不了太多吧?”
徐文宝苦笑着摇摇头,递给沙宣宝一支烟,道:“月公说杨明不同意。杨明说‘四大金刚’雇凶杀人,还没有跟他算清账哩。”
沙宣宝又问:“月公答应你的时候,就没征求杨明的意见?”
徐文宝又摇摇头:“我想他是打过招呼的。”
沙宣宝说:“你为他们告状集资,早就弃暗投明了,怎么能跟你过不去?”
“在杨明眼里,我和你、和天宝、和广雄、和‘黑熊’没两样,是一丘之貉。——唉!我呀,谁都不想得罪,结果弄得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