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五)
当黑沉沉的夜幕褪去之后,街头墙壁和电杆上的小报显现出来:
给全体村民的公开信全体村民同志们:
我村支部换届选举,路天宝、韦小秋、关长柱选进支委。路天宝是坐在被告席上的,中院、高院与老百姓对抗;韦小秋是人民的叛徒,一年多不参加组织活动;关长柱私签非法合同,私签调解协议,出卖百姓利益。就是这样的人,阴谋篡党夺权,抢夺老百姓的胜利果实。同志们,我们跑市里、上省城、去北京,吃苦受罪,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胜利果实来之不易。杨明几乎断了性命,窦贤被开除党籍,荣改凤在大风大浪中无私无畏,为的是咱老百姓。我们一定要掏出良心,擦亮眼睛,团结一致,坚定地扞卫村委政权,保卫胜利果实。如果一些人的阴谋得逞,到头来遭殃的是咱老百姓,受害的是咱王庄村。揭穿阴谋,警惕夺权,扞卫成果,决不做亡国奴!决不受二茬罪!
信是公开的,但无落款。路天宝很伤心,给沙宣宝通话说:“我不想干了!我既不想揽权,又不想发财,该不着受这份委屈。”
沙宣宝对他说;“只怕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想想那些给你投票的党员,辞职以后该如何面对?”
手机刚合上,铃声再次响起。沙宣宝摁下接听,传来甄广雄的声音:“你得说说天宝,还能就这么趴下?佛争一炉香,人争一口气。别人骑在咱脖子上拉屎,咱能轻轻松松饶了他?拼了命,也得跟他对着干!”
沙宣宝哼哈半天,不知该如何应对。夜里,辗转反侧,不能入睡。第二天一早,沙母把他叫醒,笑着给他一张小报:“咱这厢也贴出来了,快看,快看。”
沙宣宝坐起来,揉开惺忪的眼,捏着小报读道:
说说咱的杨村长过往群众站一站,王庄的问题不简单。
看看杨明他是谁,咱把本来面貌还。
杨秃子他不平和,残害百姓是非多。
挑动群众搞分裂,上访告状有补贴。
小秃子,大坏蛋,折腾百姓三百万。
血盆大口吞不够,又支煤矿四十万。
贪污浪费是犯罪,只为捞钱垫基础。
南边路上搞工程,超过预算近五成。
亲戚朋友得了利,害的百姓真不轻。
违法占地搞砖窑,漫天地里撒元宝。
国土部门正查办,一百多万不得了。
小表弟,开“昌河”,捎带拿了一万多。
群众心里都有数,知道那是明照顾。
心怀鬼胎怕出乱,电脑监控家里安。
雇了两个保安班,每年工资十几万。
经济问题特别多,理财小组通不过。
高嘉勇敢站出来,拿起公章就地摔。
不许秃子再胡闹,坚决让他算清账。
理财审计要通过,贪污赃款必赔偿。
“哪来的这是?”沙宣宝问。
沙母道:“大门口捡的,家家门口都有;墙上、电线杆上也到处是。街上乱哄哄的,老百姓都在那儿嚷哩。”
沙宣宝披衣起床,趿拉着鞋子出了大门,果然见村民们一簇簇、一团团在议论:
“煤矿给咱600万,村委分给村民270多万,你说剩下的钱花哪儿了?”
“该花哪儿花哪儿。你问我,我问谁呢?”
“300多万没了,办了几件正事?”
“要说没办一件,那是瞎话;要说办的都是正事,那也是瞎话。能看得见的工程,就是半座楼、半条路、半个砖窑、半口井。”
“那不比天宝强?他干了些甚?不知足。深水井已经打成了,怎么是‘半口井’?”
“配套设施还没影儿哩。没有天宝创业,他凭什么要600万?浆水缸儿从哪儿酸起来的?”
“就这点工程,能值300多万?”
“你说不值,钱哪儿去了?”
“还用问?群众上访发补贴、亲戚包工获暴利、表弟开车捞租金、保安闲坐挣工资……”
“这么折腾,下一届还干得成?”
“一届就捞够了,下届再捞吃得了?”
“还有怕撑死的?”
“我看呀,杨秃子也是砂锅捣蒜,一锤子买卖。”
(一二六)
借群众愤慨的激情,甄广雄组织了百余人,浩浩荡荡地到乡政府,要求乡长、书记责令杨明公布第三季度账务,给老百姓一个明白。焦书记和张乡长答应过问,但迟迟没有结果。
全省第七届村民委员会换届选举工作相继展开。长河乡47个村已经组织选举,唯独王庄村纹丝不动。路天宝去问张乡长,张乡长说:“你们村暂时不搞。详细情况,由书记给你解释。”
路天宝又去问焦书记,焦书记说:“你们村换届难度很大,如果与其他村同时进行,怕分散乡领导的精力。搞不好顾此失彼,会影响甚至拖累全乡的换届工作。
你村往后放,等全乡搞完,再集中精力给你们一家搞。”
过了一段,路天宝又去问张乡长:“那47个村都换了届,我们甚会儿开始?”
张乡长说:“现在可以进行。‘保持共产党员先进性教育活动动员会’及‘第七届村委换届启动工作会议’同时召开。”
“哪天进行‘保先教育’?”路天宝问。
张乡长瞪了眼:“什么‘保鲜教育’!不腐不烂,保什么‘鲜’!要用全称,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明白了。”路天宝笑着点点头。“我们甚会儿开会?”
“这一块主要由焦书记来抓,你去问问书记。”
“是,是。”路天宝出来去问焦书记,焦书记略作思考,说:“开会时间定在12月10号上午吧。”
“地点呢?”路天宝问。
“地点还能问我?”焦书记说,“要不要我给你写份讲稿?”
路天宝苦笑道:“不是那意思焦书记。支村委办公室都被杨明锁着,党支部别说组织党员学习,连办公也进不去。我让他开门他不开,我要强行打开,少不了又要……”
焦书记犹豫半晌,道:“地点只能定在村委会议室。这样吧,我让人通知他,这是党的活动,必须配合工作。你通知党员按时去就行了。”
路天宝点头退出。
12月9日下午,马谷羊在家召开紧急会议。马谷羊道:“这个时候进行‘保先教育’,村民们都会把目光聚集在村委账上。而这一点,我们做得很糟糕,群众也有很大意见。弄不好,就会引火烧身,对马上面临的村委换届,带来不利影响。”
吴仁说:“群众对咱已经有看法了。”
“是有看法了。”荣改凤说,“我儿子结婚时,有几个人只上20块钱礼,在我家吃了三天,还说是吃公款。”
大家都捂着手,杨明的头上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那、那该怎么办?”
“阻止他开会。”窦贤说,“不能让路天宝得逞。”
“对,不能让他这个得逞。”高嘉说,“拖延这个换届时间,转移这个群众视线,我们就有这个这个机会了。”
“高嘉说得对。”马谷羊肯定地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我们和路天宝之间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支部虽然换届,只要我们给他处处设障碍,让他事事干不成,党支部就会威信下降,就狗屁都不是。煤矿问题仍然是我们的切口,杨明仍然是我们的一面旗。只要我们竖起大旗,找准切口下刀,就会转败为胜。”
杨明笑道:“我们听你的。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马谷羊道:“连夜组织保安开会,明儿一早布岗,阻止党员进会场;你们呢,明儿八点以前占领会议室,阻止路天宝登台。”
杨明面有难色:“这是共产党开会。动用保安,合适吗?”
马谷羊板着面孔说:“有甚不合适!共产党是谁?共产党不过是一个政治包装,剥开看,还不是几个人?它就像医院的白大褂,穿上就是医生,脱了就是百姓。咱当了半辈子书记,还看不透这点小把戏?没甚了不起!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现在到了关键时候,不把保安拉出来,咱一年十几万,养着干甚哩!”
杨明望望大家,不再说什么。
窦贤道:“阻止开会,咱的理由呢?不能师出无名啊!”
“这个……还没有想好。就是,用甚理由呢?”马谷羊用征询的目光扫了一圈,还是没有找到答案。
高嘉思忖半晌道:“没有这个合适的理由。还拿路天宝的这个贪污说事?”
窦贤道:“可以说,但那是咱编的。开头都还信,到现在没有落实,没几个人信了。”
冯雪花道:“就说他贿选,选举无效。”
杨明笑道:“那也是咱编的。选举是一票一票投出来的,咱说无效就无效了?”
吴仁道:“要不就说上头有文件,王庄村委不换届了。”
杨明道:“文件在哪儿?过两天要是换届,咱再怎么说?也站不住脚了!”
马谷羊想了一会儿道:“嗨!不要费这个劲,就这些理由,随便说。咱们代表民意,代表正义。正义不需要理由。王庄要想富,‘四刚’必须死。路天宝绝不能再当支书。”
“好!老马真高明!”荣改凤高兴得手舞足蹈。冯雪花瞟她一眼,“呸!”把嘴里的葵花皮吐在地上。
(一二七)
开会的前一晚,路天宝为防冲击会场,安排各村民小组组长和村民代表,在开会时到会场外围维持秩序。
12月10日早7时,十多位保安队员身穿迷彩服,在刘建亮的指挥下封堵了村委会大门。随后,冯雪花、荣改凤、吴仁、高嘉、何蕊等数十人顺利进入,占领了村委会议室。上午8时30分,当党员们陆续来到这里欲入会场时,被刘建亮、崔峰、景浩等保安队员拦截。
“不是通知开会?怎么不让进?”走在前面的马盛昌问。
崔峰翘起下巴,轻蔑地说:“看你那屌样,是个开会的料?”
马盛昌道:“你怎么骂人呢?”
刘建亮上前道:“骂你是看得起你!乡里说了,路天宝贿选,支部换届无效。
现在是谁的支书还没定哩,开什么会!”
马盛昌道:“那你也不能骂人啊!”
景浩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啰嗦事不少!再不走,老子们就要动手了!”
马盛昌道:“还想打人哩?来吧,想打你就动手。”
刘建亮把马盛昌、阮顺昌及其他党员拨转身子往外推:“回吧回吧,县委已经下文件:王庄村原班人马不动,支委换届无效,村委不换届了。看是磨粉哩,还是喂猪哩,回去该弄甚弄甚,不要误了生活。有闲工夫喝个小酒、玩个麻将,多痛快。
来这儿凑什么热闹!”
被推出来的党员们一边走,一边嚷:
“哪像吃饭长大的,简直是吃屎长大的。”
“开口就骂人,什么东西!”
“一看到点儿了,饭也没吃完。早说咱就不来了!”
阮顺昌道:“让咱开咱就开,不让开咱就回。多跑几步路,也不搭些甚。”
看到党员们往外返,路天宝赶紧往前走。穿过广场,进入村委会大院,院内已聚集了不少群众。他感觉情况不妙,便径直向村委办公室走去。走到门口,被荣改凤和何蕊挡住。荣改凤说:“你跟老百姓打官司,有什么资格当书记!村民们不认你是支书!”
何蕊也说:“当支书,你就不称职!”
路天宝解释说:“支部是党员们选举的。我一没偷,二没抢,怎么就不能当支书?称不称职得党员们说。你俩不是党员,无权……”
话未说完,冯雪花早从里面冲出来,喊道:“把路天宝轰出去!”便与荣改凤、何蕊及吴仁,将路天宝推出大门外。
马盛昌刚才受了骂,正有一肚子气,见路天宝被推出,愤然道:“共产党的天下,不让共产党员开会,成何体统!党员们进!冲进去!”
荣改凤便指着马盛昌对保安队员们喊:“给我打!”崔峰也喊道:“揍他个狗日的!”赶过去照马盛昌的鼻梁就是一拳。刘建亮领着十多位保安队员一哄而上,围住马盛昌,拳脚相向。不一会儿,马盛昌便倒在地上,指间涌出殷红的鲜血。
成宝刚也被安排来维持会场秩序,见荣改凤气焰嚣张,又指着他骂“叛徒”,随地捡起一根木棍,向荣改凤打去。荣改凤用手一挡,木棍打在右手腕上。
见马盛昌挨打,同负维持秩序任务的景垣冲过去,拖起马盛昌的胳膊往外拉,还未拉出,密集的拳头却落在自己头上。景垣招架不住,丢下马盛昌扭头就跑。
未出几步,后背早挨了一砖。景垣不敢还手,负伤逃离现场。崔峰、景浩提着半块砖,紧追不舍。景垣逃至广场中央,又被另一位保安拦截。那保安扬手便是一巴掌,打得景垣满目金星。见景浩和崔峰一前一后赶来,景垣急忙哀声告饶:“浩浩,不要打,我是你哥!”景浩红着脸骂道:“现在是我哥了?打的就是你!”景浩举着砖头,照着景垣晃了晃,撂在一边,咬着牙揪住景垣的领口甩了一圈。随后赶来的崔峰不由分说,举起砖头照景垣的头顶拍了下去。景垣摇晃了几下,当即倒地。
见景垣倒下,景浩转怒崔峰,揪住他歇斯底里地吼叫:“为甚要打他?为甚要打他?……”
崔峰一脸迷惘:“我、我给你出气呀!”
“放你妈的狗屁!”景浩照着崔峰的面颊,重重地扇了一个耳光。
崔峰受辱,提砖便要砸景浩:“狗日的,不识好赖人了你!”
常随风正在广场看热闹,见状急忙劝架:“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再打要出事了!”
正拉扯着,刘建亮和几位保安过来。刘建亮揪住常随风骂道:“你算屌哩?”
指示其他保安,“揍他!”不等常随风辩解,众保安早已出手,三拳两脚将他打倒在地。常随风吃了亏也不敢吱声,挣扎着爬起来,逃回家去。
刘建亮大获全胜,趾高气扬地带着保安队员巡视。成宝刚指着他道:“看你那德性,太猖狂了!”话音未落,早被飞来的石块击中前额。
王闺女蹒跚着来开会,到村委门口,见多人被打,便对冯雪花说:“有事说事吧,怎么能让保安打人呢?”
另一位老人也道:“逮谁打谁,哪是保安!不像话,太不像话!”
冯雪花小眼珠子一转,便道:“活该打他,他可拿刀呀!”说罢,给刘建亮使了个眼色。
刘建亮一愣,见冯雪花指着马盛昌做了个揣刀的动作,突然悟过来,急忙附和道:“他拿刀捅人,不打他打谁?”
“拿刀?”王闺女皱起眉头,“谁拿刀了?没见啊?”
冯雪花指着马盛昌道:“他腰里别着菜刀,不制服了他,还不知道要出甚事哩!”
崔峰便道:“持刀行凶,打了活该!”
吴仁道:“打的不是好人!该!”
王闺女便说:“噢,拿刀就不对了。要是别着菜刀,吃打也不屈。”
路天宝气愤地骂道:“这哪是保安,简直是土匪!”急忙招呼随后赶来的程广进、关长柱、韦小秋、桂家旺等人对马盛昌和景垣施救。景慧从村委大院冲出来,脸色煞白,跑到景垣跟前拨开众人,抱起鲜血淋漓的景垣流泪呼唤:“景垣,景垣,你醒醒,你醒醒呀!……”
(一二八)
县政府办公楼,楼道内人头趱动,声音嘈杂。一位头发花白的男人扯着嗓子高声喊:“请大家冷静,冷静!我是信访局长秦伟民,请大家听我说:这是政府办公楼,大家这样做,会影响各部局的工作。请大家随我到后院,咱们找个地方谈!”
程广进高声道:“我们不去。我们要见县长、见书记。他们在哪个办公室?”
成宝刚额头上缠着绷带,高喊:“县长你在哪里?老百姓冤枉啊!你出来见见吧!”
桂家旺泪水盈眶,喊道:“书记呀,你救救百姓吧,你在哪里?”
众人也乱喊:“县长啊,你在哪里?”
“老百姓没法活了呀!你出来见见吧!”
各办公室都有人出来看热闹,却没有一个人肯指书记或县长的办公室。
秦伟民依然扯着嗓子喊:“书记和县长都不在,有什么要求跟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