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泥儿叹道:“看江南柳家的阵势,已来了六七个高手,还有不知多少隐藏于暗处。但愿柳三少能识时务,知难而退,不要现身才好。真是不明白,为对付自己的儿子竟要如此劳师动众!”
平一峰叹道:“每一个门派都有其规矩,柳大哥一定会出现的。”
正在说话之间,场中的柳长谋已站了出来,大声道:“长风,我们知道你早已到了,出来吧!”
声音未落,人群之中忽传出一声低沉的叹息。
北首角上的人群顿时像潮水一般退至两旁让开一条道来,一个人孑然站在当中,给人一种孤独和寂寞的感觉。
那人头戴遮阳竹笠,背负长刀。
众人虽然看不清他的脸孔,却从他身上所透出那股雄浑的气势中,猜出他的身份来。
那人缓缓摘下头顶的竹笠,露出了一张沧桑的脸孔。
柳门三少柳长风。
柳长风脸上浮现出几分落寞的神情,淡然道:“我来了。”
平一峰正好站在他的对面,心中不禁一阵激动,举目望去,柳长风似是生出感应,也向他望来。两人的目光一接,心中同时生出一种温暖的感觉。
莫泥儿从地上蹦起,挥动着手臂,大叫道:“柳三少,我们在这里,我们都支持你!”
柳长风却收回目光,一步一步往场中走去。
所有人的目光随着他的脚步移动,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他终于走到了江南柳家一众人面前,单膝下跪,说道:“长风拜见爹爹及各位叔伯长辈。”
二、 江南柳家
柳鹤亭深深地望了跪在自己面前的儿子一眼,仰天长笑道:“好,好,好,逆子,你还当我是你爹吗?”
柳长风声音低沉地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些年来,长风无一时敢忘怀。”
柳鹤亭冷笑一声,喝道:“老夫却当没生过你这个不孝子,你现在已被逐出我们柳家,今日老夫约你来,就是要将我们之间的关系做一个了结。”
柳长风虎躯不禁一震,颤声道:“爹,何必要弄成这样呢?”
柳鹤亭哈哈一笑,转过头来,向右首的一个黑衣老者道:“四弟,你是我们柳家‘戒律堂’长老,请你说一说,凡违抗‘铁羽令’的本门弟子,应当如何论处?”
那黑衣老者乃是柳鹤亭之弟柳神通。
当日,柳长谋为了侵占“藏剑山庄”的藏宝,曾派柳神通出面阻止柳三少。不料柳三少救人心切,竟违抗江南柳家至高无上的“铁羽令”,挺身而出,致使柳长谋的计划功败垂成。
柳神通是江南柳家“戒律堂”的长老,素与柳家大少爷柳长谋串通一气,对在武林中声名显赫的柳三少早有排斥之心。此时听到柳鹤亭叫自己宣读柳家的戒律,心中不禁暗喜,长衣一撩,站了出来,高声说道:“我江南柳家‘铁羽令’到,如掌门亲临,不得违抗,否则,将永被逐出江南柳家,凡江南柳家弟子见之,皆可格杀勿论!”
柳鹤亭沉声道:“长风,你还有何可说?”
柳长风蓦地抬起头来,凛然道:“爹爹,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倘若持‘铁羽令’之人令长风做行侠仗义之事,长风义不容辞,必全力以赴。但有的人却瞒着爹爹,以本门‘铁羽令’相胁,令长风做出有违侠道的勾当,长风恕难从命!”
柳长谋接口笑道:“三弟此言差矣,我们江南柳家这些年的各行业务皆蒸蒸日上,所作所为更是光明正大,绝无有违侠义之事!”
柳长风道:“大哥行事的方式,小弟绝不敢苟同。”
柳长谋大笑道:“你是说我做错了?你要想一想,我这样做为的是什么?我们柳家的事业就靠你的侠名便能千秋万载吗?侠名能做什么?能当饭吃吗?江南柳家上上下下有几万人,人人都要吃要穿,不去苦心经营,拿什么来养活他们?这十多年来,三弟只身在外行侠仗义,名满江湖,你所用的银子是从哪里来?难道是去偷去抢?这些钱财还不是从家里的库房支取,江南柳家的钱又是从哪里来呢?”声音顿了一顿,又重重地说道:“三弟是否能告诉我,大哥哪里做错了?”
柳神通道:“是啊,我们江南柳家中有一些死心塌地的干活之人,有的人游手好闲,却出尽风头。大侠三少去做了,回过头来却指责我们有违侠义!”
柳长风叹道:“四叔,长风绝非这个意思。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若是经营正当的生意,长风自然赞同,却不可惟利是图,有违侠义。”
柳长谋冷哼道:“三弟乃是指‘藏剑山庄’之事为兄所为欠妥了?哼,你与姬家是朋友,自是认为大哥做得不对了。但你难道不知姬氏不过是蛮夷余孽,潜伏于我们中原多年,图谋不轨?这些年来,姬家修炼邪功,暗中害死多少英雄好汉,这些事情你难道不知道?”
柳长风心中一震,脸上现出沉思之色。
柳长谋嘿嘿笑道:“大哥这样做,不过也是为武林除害。三弟却宁可为了那些余孽出手阻止大哥,大哥真的不知道你是在行侠仗义呢,还是助纣为虐。”
柳长风脸色速变。
他为了追求武道的至高境界,游历天下,遍访各家各派的武学高手,为人行事但求无愧于天地,有些问题当真是从未想过。这时自大哥柳长谋的口中提出,连自己的心里也隐约认为自己做错了。
这时候,人群中有人笑道:“原来柳三少也不过如此,而柳大少爷任劳任怨、正气凛然,才是武林中的君子。”
又有人响应道:“对啊,我们支持柳大少爷!”
人群之中纷纷叫道:“柳大少!柳大少......”
一时之间,群情汹涌,拥护柳长谋的声势一浪高过一浪。
莫泥儿与姬采棠见柳长风被他的大哥逼落下风,失去了反击之力,心中不禁大急,吼道:“不是,不是这样......”二人的声音实在太小,顷刻之间便被那一起一伏的声浪淹没了。
姬采棠急道:“平大哥,怎么办?”
平一峰蹙眉道:“现在的形势对柳大哥极是不利,柳大哥一人势单力薄,江南柳家却早有预谋,四周的人群之中有他们安排的人,一人高呼一声,万人响应,就好像是事先排练好一般,一幕接一幕地上演。”说到这里,不禁又想起昨夜自己所见。那些两厂的高手,为何不曾见他们出现?他们究竟有何阴谋?
正在沉思之间,忽闻一人道:“最不妙之处在于柳三少爷的心里根本没有与自己父亲对抗之意,一心坦然接受柳家的处置。”声音轻柔,平一峰心中顿时一震,循声望去,左首四尺开外一人负手而立,白衣飘飘,眉目极是清秀,原来是一位丰神俊逸的文弱书生。
平一峰脸上的神情微是一怔,心中生出一阵强烈的失落感。
那白衣书生“扑哧”一笑,叫道:“平大哥,你不认得我了?”
平一峰顿时省悟过来,面露喜色,脱口叫道:“莹儿......?你......你怎么穿得这一副模样?”
这个风度翩翩的文弱书生竟然是平一峰这些日子以来魂牵梦萦的魔教圣姑徐如莹。
此时,徐如莹女儿之态毕露,嫣然笑道:“人家这一副模样,难道不好看吗?”
平一峰讷讷道:“不......不是,莹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徐如莹笑道:“柳三少有难,平大哥岂能不来,如莹也就来与你们会合了。咦,干爹呢?他在哪里?”
平一峰脸上露出黯然之色,一时之间,只觉得难以启齿,半晌道:“此事说来话长,等救出柳大哥之后,平大哥再慢慢告诉你。”
徐如莹见平一峰神色有异,心中也暗觉不妥,正欲追问,却听莫泥儿叫了起来:“你......你......原来你就是神仙姐姐!”
姬采棠嬉笑道:“姐姐来得正好,你一定是来帮我们救柳三少的了!”
徐如莹笑道:“柳三少名满天下,仁侠仗义,如莹来到这里,就是为他摇旗呐喊。”
平一峰叹道:“现在,江南柳家占尽先机,我们却势单力薄,怎样才能帮他呢?”
徐如莹道:“柳三少爷自甘受罚,心中对江南柳家绝无反抗之意。因此,我们首先要使他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并无错处,这样才能激起他心中的斗志。总之,我们要逼他出手!”
“逼他出手?”平一峰怔了一怔,苦笑道:“莹儿,你有什么高招?”
徐如莹嫣然笑道:“平大哥,你忘记了莹儿是什么身份了?江南柳家能做到之事,我白莲教岂能做不到?”举起手来,轻拍两下手掌。掌声并不响亮,但自左首人群中立时走出一位青衣老者,到了徐如莹面前,躬身一揖道:“属下参见圣姑。”
徐如莹淡淡道:“白香主,传令下去,一切按计划行事!”
那白香主应了一声,转瞬消失在人群之中。
平一峰等人心中一愣,暗道:不知他们又有何计划?正在疑惑之间,便听人群中有人高声说道:“奇了,奇了,行侠仗义的大侠如同过街老鼠,被人人喊打,而奸猾狡诈的魔头却被当做正人君子!”
另一人异道:“这位仁兄,何出此言?”
先前那人道:“难道不是吗?谁不知道柳三少爷仁侠仗义,豪气干云,乃是武林之中首屈一指的大英雄大豪杰。而柳大少爷却不过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大魔头,伪君子!”
又一人道:“阁下有何凭据?”
先前那人笑道:“证据嘛,简直不胜枚举。老兄,你可知当年杭州十八家银楼的总局主裘万金是如何丧命?”
另一人道:“这件事在下早有所闻,乃是柳家大少爷手刃了这个好色之徒。”
先前那人嘿嘿道:“好色之徒?好色之徒就应该杀吗?不错,那裘万金确与一个烟花女子苟合,那也是你情我愿的事,却被说成是逼奸妇女,被人一剑了结!唉,仁兄,敢问你是否也上过青楼,是否也召过妓?”
另一人笑道:“男人大丈夫,逢场作戏,寻常事而已,何必大惊小怪!”
先前那人道:“不对,阁下这乃是逼奸妇女,罪可当诛!”
另一人惊道:“什......什么?这是哪一家的王法?”
先前那人道:“自然是江南柳家的王法了。裘万金不也正是在召妓之时,被柳大少一剑给正法了吗?”
另一人道:“如此说来,我家有四位兄长,没有一人不曾召过妓,在下的朋友之中,也只一位因为那活儿不听摆弄之外,谁没有尝试过,那我们岂不是全都得死翘翘?”
先前那人叹道:“逼奸妇女,按理是一个也跑不掉!”
另一人惊呼道:“哎呀,这是什么君子,简直就是杀人魔头啊!倘若我们逼奸妇女,哪还会上青楼?”
先前那人笑道:“不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柳大少爷偏偏行侠仗义之时,将这个在青楼嫖妓的裘万金杀了,而裘家的财产却全部转入江南柳家的名下,你说奇不奇怪?”
另一人哼道:“原来,只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
此时,声浪此起彼伏,二人的声量虽不高,却似细针一般钻入每个人的耳朵里,人人都听得清楚。武林中的行家知道,这二人均是罕见的内家好手。
二人的声音一落,立时在场中生出强烈的反应,人群之中顿时沸腾起来,有人问道:“当真是如此?”
“不错,在下也觉得柳大少爷阴阳怪气,决非善良之辈,大家还是小心为妙,以免糊里糊涂地丢了性命。”
“老兄,你也要小心了,在上青楼干那事儿之时,须得剑不离身,哈哈......”
“据闻当年江浙一带的‘百剑门’也是毁在他手里,数十名弟子无一生还。”
“是啊,武当派掌门的次徒太平道长曾与柳大少爷发生争执,翌日就莫名地死在洞庭湖畔。”
“洛阳的米行巨贾屠银楼更是奇怪得很,此人原本坚持不放弃洛阳四大米行,过了一段时日,他的两个儿子却无疾而终,丧事还未曾操办,就急着将名下的四大米行全转让给江南柳家,你说奇不奇怪......”
“江南柳家柳大少爷以智计闻名天下,这一切自是他暗中策划的了。”
“哎呀,他岂不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大魔头,大魔头!”
整个场中的局势原本是倒向柳长谋一方,但在顷刻之间,却又是柳长风占尽上风。
柳长谋脸色不禁一变,目中射出两道耀眼的精芒,向四面扫去,竟发现人群之中仿佛人人都在说自己的坏话,心中不禁一阵恼怒。自己的人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会一时之间钻出那么多人来为柳长风摇旗呐喊?
柳长风的脸色也在变。
———江南柳家之中,我竟然有这么多重要的事不知道!大哥素来精明能干,行事当真如此不择手段吗?
柳长风倏地自地面站起,抬起头来,两道凌厉的目光投向数丈开外的柳长谋。后者触及他那正气凛然的目光,心中不禁一凛。江南柳家第二代弟子之中最杰出的兄弟二人终于对峙!
柳神通心中不禁大急,他是柳长谋一边的人,知道以柳长风的武功,动起手来,柳长谋是必败无疑。心中一动,急中生智,挺身站了出来,厉声喝道:“柳长风,你现在是戴罪之身,难道还想动手吗?”
柳长风心中一震,目光不觉又投向了柳鹤亭。
柳鹤亭正被场外之人吵得心烦意乱,他执掌江南柳家已有三十年,向来以精明果断著称。但自柳长谋从第二代弟子中脱颖而出之后,他就将大部分工作交与这个能干的长子。
这几年以来,他不理事物,每隔一段日子,他只听儿子直接向自己汇报一切。
他发现自己真是老了,现在应是年轻人的天下。
但是,这次到了“崇宁寺”之后,他才隐隐感觉到有许多地方不妥,这是自己的家事,为何会有如此多人闻讯而来?他抬起头来,与儿子的目光正好相接。他的心中倏地一震,正欲说话,却听身边那位四十上下的美妇轻声道:“老爷,我看长风的事另有内情,不如等到查清以后再说!”
话音刚落,在一旁的柳神通冷笑道:“九姨这话,是在怀疑我这个四叔与长谋联手来陷害三少了?”
原来那女子姓钟,名小凤,是柳鹤亭第二房妻室的九妹。这姐妹两人年轻的时候都中意于柳鹤亭。后来钟小凤的姐姐过世后,遗命让柳鹤亭迎娶自己这个九妹,但钟小凤却自觉这样做对不住已逝的姐姐,只愿长住江南柳家,却不愿再论及婚嫁之事。
钟小凤虽在江南柳家地位颇高,说起来到底只是客卿的身份,出面参与意见,更是名不正言不顺。她当下淡淡道:“不敢,小妹只是提醒姐夫莫要被场外那些小人的话所蒙蔽,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产生误解。”
柳神通笑道:“九姨当真对我这几个侄儿关切得很,不知九姨是否知道当日长婴是如何离开柳家的?如果没有人暗助于他,长婴又不谙武功,怎会能轻易离开江南柳家?”
钟小凤神色微变,冷哼了一声,却不再说话。
当日她暗中放走柳家四少爷柳长婴之事,江南柳家所有的人都已心知肚明。只是柳鹤亭念在她爱护晚辈的份上,并未出面追究。但柳神通身为“戒律堂”堂主,自可追究此事,将钟小凤按江南柳家的律条论处。
钟小凤见柳神通重提旧事,知道他定然以此要挟,如果自己再坚持下去,非但救不了柳长风,还会使自己也陷入其中。
柳神通见自己奸计得逞,干笑一声,转身向柳鹤亭道:“掌门,长风违抗本门‘铁羽令’已成事实,如不按柳家律条拿办,如何服众?”
柳鹤亭心中又是一阵犹豫。他本想照小姨的意思,将事情调查清楚之后,再行定夺。但柳神通步步相逼,天下英雄尽在此处,一个处理不当,会令江南柳家的声誉尽失,自己在江南柳家的地位也会因此动摇。他蓦地抬起头来,向柳长风厉声喝道:“长风,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他曾先后两次以这种口气向柳长风问话。第一次问话,乃是因为听信了柳长谋与柳神通叔侄二人的话,怀疑柳长风大逆不道,宁愿违抗江南柳家至高无上的“铁羽令”,也要包庇“藏剑山庄”内的大魔头,心中大为愤怒。第二次问这话之时,心中却已开始犹豫起来,暗地里怀疑柳神通叔侄二人的片面之词。
一直以来,他虽然不喜欢这个练武成痴的儿子,却还是想给他一个申辩的机会。
柳长风深刻地感受到柳鹤亭目光所包含的感情,心情大为激动,却未曾领会父亲的用意,长叹道:“长风无话可说,但凭爹爹处置!”
他的内力充沛至极,声音缓缓送出,全场所有的人都听得真切。
平一峰等人不禁呆了一呆,他们用尽心思,就是为了扭转场中的局势,激起柳长风的反抗之心,却不料一番辛苦,换来的却是这样一句颓废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