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庸之人就是因为缺乏自我挑战的精神,无法取得成功。或者说,平庸者缺乏敢作敢为的气魄,常常令人汗颜。但平庸的人是没有争议的,而干一番大事业的人必然被世人毁誉不一。尤其是执有定见,惟我所为的人更是如此。
青少年的曹操在时人的眼中看法就颇为不一。有关他的为人品性,很为许多时人所不屑,认为他是朽木不可雕也。
但也有完全相反的评价:说他与众不同,将来必成大器。如为当时俊杰的汝南王俊曾说曹操“定天下者,舍足下而谁?”
南阳何颐,见了曹操,也曾叹道:“汉家气数将终,得天下者,必斯人矣。”
还有颍川李瓒,乃党人首领李膺之子,曾为东平相,临终时对儿子李宣说:“国家将乱,天下英雄无能胜曹操。张邈是我的好友,袁绍是你的外亲,但不可投,只可投曹操。”嘱子照办,果然应验。
同一曹操,时人看法如许不一。
无论作风、性格、精神大抵英雄见其神武、德者见其奸诈、智者见其权变、厚者见其忌刻……或者这就是许劭的千古“定评”:“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一治一乱,一能一奸,因时而变,料定曹操既留芳千古,又遗臭万年。但是曹操自己的所作所为,通常是“不管身后事”。如曹操在政治方面,为了取得自己的优势,不避奸臣之名,力行“挟天子以令诸侯”之策,把汉献帝当作一面旗帜以号令天下。在待人处事方面,也不忌暴露一种权诈风格。如曹操曾对人说:“谁欲害我,我就会心跳。”为证明这一点,他叫一侍从官,“你身上藏着刀来到我身边,我就说心跳得厉害,然后抓住你,从你身上搜出刀。假若我惩罚你,你别说是我要你干的,我会厚赏你的!”侍从官照办,结果免不了被杀头。
自建安元年(公元196年)后,献帝完全落入曹操的掌握之中,曹操对自己代汉的意图,却一直是讳莫如深的。献帝都许前后,侍中太史令王立曾多次对献帝说:“天命有去就,五行不常盛,代替火德的是土德,承继汉位的是魏,能安天下的是曹姓,只要委任曹氏就行了。”曹操听说此事后,让人带话给王立,说:“知道你忠于朝廷,然而天道深远,希望你不要多说!”曹操其时羽翼未丰,对于这一类称说天命的言论,自然不能不采取慎之又慎的态度。
随着献帝傀儡化程度的不断加深,曹操代汉的意图也暴露得越来越明显,这招来了他的政敌的不断攻击,如周瑜骂曹操是“托名汉相,实为汉贼”,刘备说曹操“有无君之心”,说他“欲盗神器”。如果任其自然而不加以辩解,曹操不仅可能丧失“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政治优势,而且可能会成为四方诸侯“清君侧”的对象;内部的拥汉派势力也会起来反对自己。赤壁之战遭受挫折后,开始形成天下三分的局面,刘备、孙权虎视眈眈,以马超为首的关中诸将心怀疑贰,成为曹操的心腹大患。在这种情况下,内外政敌乘机加强了宣传攻势,说曹操有“不逊之志”,企图动摇他的政治基础,有人甚至干脆要求曹操交出兵权,以削弱曹操的政治实力。为了反击政敌,安抚内部的拥汉派势力,继续保持自己“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政治优势,曹操不得不将自己代汉的意图进一步深藏起来,而特别强调自己对于汉室的忠心。建安十五年(公元210年)十二月,曹操特地为此下了一道《让县自明本志令》。该文篇幅较长,大体上可以划分为四个部分。
第一部分从自己二十岁时被举为孝廉写起,说当时因自己不是隐居山林的知名人物,担心被世人看作平庸之辈,因此只打算做一个有作为的郡太守,以此扬名于世。后遭豪强忌恨,称病回乡,避世隐居。被征召为都尉,又升任典军校尉后,志向有所扩大,但也只是想封侯做征西将军,死后好在墓碑上刻上“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几个字。总之,旨在表明自己从年轻时起就志望有限,而且只想匡时济世,为国立功,并没有什么个人野心。
第二部分回顾举义兵、讨董卓以来的经历,说明在起兵之初志望仍是很有限的,后来实力有所增强,又成为遏制袁术称帝的力量,同时为国家、为大义甘冒艰危消灭了袁绍、刘表,从而平定了天下。如今身为丞相,作为臣子,地位的尊贵已达到极点,已超过了原有的志望。言外之意是,自己不会再有什么野心了。最后结上一句:“假使国家没有我,真不知会有多少人称帝,多少人称王。”意谓自己为阻止别人称帝称王做了不少工作,既不准别人称帝称王,自己又怎么会去称帝称王呢?
第三部分正面表明自己忠于汉室,并无“不逊之志”。先以春秋时齐桓公、晋文公兵势强大但仍能尊奉周室自比,继以周文王得到了天下的三分之二、但仍然臣服弱小的殷朝自喻,接着表达了对于乐毅和蒙恬的深切感佩之情。乐毅是战国时燕昭王的大将,曾率燕、秦、赵、韩、魏五国军队攻下齐国七十余城。但昭王死后,遭到昭王之子惠王的猜忌,被迫逃往赵国。蒙恬是秦始皇时的名将,率大军北击匈奴,但秦始皇死后,却被丞相赵高和秦二世胡亥逼迫自杀。但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仍然忠于燕国、秦朝。曹操列举两例,意在说明自己一来世受汉思,二来汉又无负于己,那么自己对于汉室的忠心,就更是勿庸置疑的了。接下来,曹操进一步说明自己得到汉室信用已经超过三世,自己对于汉室的忠心,不仅要对世人宣说,还要通过妻妾去向别人宣说,并称这些都是自己的肺腑之言。最后还引了周公金滕藏书的典故,来说明自己何以要如此不厌其烦地表明心迹。“金滕”是一种用金属封口的柜子。《尚书·金滕》载,周武王病重,周公向祖先祷告,愿代武王身死,祷毕将祷词藏在金滕之中。武王死后,成王年幼,周公摄政,其弟管叔、蔡叔造谣说周公将取代成王,周公为避嫌而出居东都洛阳。后成王打开金滕发现了祷词,知道周公忠诚,又迎回了周公,让他重新执政。曹操在这里以周公自比,说明自己写这篇文章的目的就像当年周公存金滕之书以备考查一样,是为了消除人们的疑虑和误解。
第四部分针对政敌的攻击,斩钉截铁地表示:他不能放弃兵权,回到他的封地武平侯国去,这既是出于对自身和子孙安全的考虑,也是出于对国家安全的考虑,他不能“慕虚名而处实祸”。不仅如此,他还打算接受朝廷对三个儿子的封爵,以此作为外援,作为“万安”之计。接着笔锋一转,抒写对于古代贤士介之推和申包胥功成身退、拒不受赏的高尚品质的崇仰之情,表示自己虽有“荡平天下”的功劳,然而封兼四县、食户三万,内心还是很不安的。最后宣称:国家还不安定,他不能够放弃政权;至于封地,他是可以退让的。并具体提出他愿将所封四县交出三县,食户三万减去二万,以减少别人对他的诽谤,同时稍稍减轻自己所负的责任。
曹操在这篇令文中,不少地方是说了实话的。不过,曹操处在当时的特殊情况下,为了长远的统一大业,奉行韬晦之计,对自己的政治意图做了一些讳饰,也不是不可以理解的。他在为自己辩解的同时,表明了牢牢掌握兵权和政权,同政敌坚决斗争的决心,从统一大业这个大局来看,也是值得肯定的。
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冬,曹操在孙权的配合下,取得襄樊大捷之后,孙权给曹操上书,称说天命,劝曹操当皇帝,自己情愿称臣。曹操读罢来信,将信出示群臣,说:
“这小子竟想让我蹲在火炉上去挨烤啊!”
汉朝以火德王,故这里以火炉比汉朝。曹操的意思是,他如以魏代汉,必然招致来自各方面的反对,就像在火炉上挨烤一样。说这话的目的一是为了揭露孙权的真实用心,二是为了试探一下群臣的意向态度。群臣对曹操的用意心领神会,于是文官以陈群、桓阶为首,武将以夏侯悼为首,纷纷劝进。这些人劝进自然都不无阿附曹操之意,但对曹操代汉称帝条件的分析,大抵还是比较客观的,比如说献帝只剩下一个皇帝的名号,一尺土地、一个老百姓都不再属汉朝所有,说的就是事实。但曹操早已成竹在胸,听完大家的建议,冷静地说:
“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如果天命在我这里,我就做一个周文王得了!”
“施于有政,是亦为政”语出《论语·为政》,意思是说只要将《尚书》上说的孝顺父母、友爱兄弟的风气影响到政治上去,也就是参与了政治,何必一定要做官才算参与了政治呢?曹操引用这句话,意在说明只要掌握了实权,不必计较有没有皇帝这个虚名。然后明确表示,即使当皇帝的时机已经成熟,他也不当皇帝,而要像当年周文王给周武王奠定基业那样,积极创造条件,让自己的儿子去做皇帝。
曹操这句话,实际上已经表明了长期隐藏在他心中的代汉意图,只不过这最后的一个步骤不想由他自己来完成,而要由他的儿子来完成。曹操自己为什么不称帝呢?看来主要有以下几方面的考虑:
其一,孙权劝他称帝,是从自己的利益考虑的。一来,孙权认为这样做可以博得曹操的欢心,从而实现吴、魏之间的和好,自己就可抽出身来专力对付蜀汉。襄樊之役中,孙权为了从刘备手中夺回荆州,从背后袭杀关羽,帮了曹操的大忙,但却得罪了刘备,结束了吴、蜀之间长达十年的联盟关系,这时他比什么时候都更需要缓和同曹魏的矛盾,不然就可能陷入两面作战的不利境地。二来,孙权认为曹操如果真的称帝,就会再次招致拥汉派的强烈反对,从而陷入困境,减轻对吴国的威胁。因此,孙权貌似恭顺,实则是在使坏,曹操看穿了孙权的意图,不肯轻易上当。
其二,从当时情势看,如果贸然称帝,确实会给政敌和拥汉派势力增加攻击的口实,使自己在政治上陷入被动。综观曹操的一生,内部的反对和反叛大都发生在他当魏公、魏王之后,这是很能说明问题的。因此,继续维持献帝这块招牌,对于安抚拥汉派,巩固内部,仍有不可忽视的作用。
其三,至少从建安十五年(公元210年)起,曹操一再“自明本志”,说自己绝无代汉自立之心,言辞恳切,说了差不多十年,现在如果突然变卦,否定自己,对自己的声誉名节必然会造成不利影响,不如一如既往,将戏演到底为好。
其四,更重要的是,曹操是一个讲求实际的人,只要掌握了实权,并不怎么看重虚名,“施于有政,是亦为政”一语是充分反映了他的内心想法的。
此外,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曹操已六十五岁,年纪大了,估计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了,这也可能是他不愿称帝的一个原因。
总之,曹操不当皇帝,是从策略上全面权衡得失后所做出的决定,是一种明智而周密的谋略。曹操以“三分天下有其二”的周文王自许,似乎是对他自己一生的业绩和名位做了一个总结和评定。
在这里,我们想强调的是:曹操不当皇帝,因为他已知大家已经给足了他的面子,他退一步,面子会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