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惠像往常一样,给他准备好了早餐,他也像往常一样坐在餐桌上匆忙吃饭。匆忙的动作有些夸张。尽管公司没有了,但为了不引起妻子的怀疑,他必须像往常一样出门,保持原有的生活节奏。
袁方出了别墅,大步朝自己的停车场走去。他在空着的停车场站了一会儿,怀念了他的宝马车之后,才失望地走向公共汽车站。早晨的空气不错,享受这些新鲜空气的老头老太太们,各自占据了小区幽静的一角,有节奏地甩胳膊伸腿。小区外却是另一番景象,那些匆忙上班的人,已经汇集成河,在马路上奔涌着。
他有些心虚,似乎害怕被谁认出来,垂了头走在人流中。但很快他就发现,他就是滚滚长河中的一粒沙子,从他身边走过的人,谁都懒得看他一眼。
在公共汽车站,袁方又遇到了昨晚一起回家的那个女孩子。女孩子客气地说,早上好袁老板,还坐公共汽车?
他点点头说,坐。
第二次见面,两个人就成了熟人,女孩子一路上跟他聊了很多,于是他知道这个女孩子叫胡晓红,在一家啤酒厂的检验室上班。分手的时候,女孩子浅浅地笑着问,袁老板,晚上不会跟我一起乘坐“大奔”了吧?袁方也笑了,说“大奔”就不坐了,我还开我的宝马吧。之后,女孩子很礼貌地朝他摆手,说了声再见。当时袁方心里就想,恐怕再见的机会没有了。
袁方下了车,一时不知道去哪里,抬头看到对面有一个星级宾馆,心里就有了主意,把自己的办公地点设在宾馆一楼的沙发上了。他坐在沙发上,开始给几个熟悉的朋友打电话,仍旧用过去那种懒洋洋的口气。可他没想自己的事情传播得太快了,几个朋友听到他的声音,第一句话就说,袁方,听说公司被封了,人没事吧?他赶忙说没事没事,要是有事我还能给你打电话吗?接下来对方就是一通热心的安慰,根本不给他开口借钱的机会。
看来“杀熟”这条路走不通了。
这时候,他又想起了女老板孟俐丽,赶紧给她打了一个电话,说他已经走在路上,马上就要到她公司了。孟俐丽说,你来吧,我在公司等你。
袁方不再犹豫了,他走到宾馆门口打了辆出租车,直奔孟俐丽公司。他知道,孟俐丽的消息也很灵通,再迟了,这一刀也就砍空了。
孟俐丽的公司并不大,但这几年经营得还不错。袁方走进孟俐丽的办公室,不等他张嘴,孟俐丽就问他需要多少钱。他犹豫了一下,说30万吧。孟俐丽立即给财务打电话,让会计开出了一张30万的支票交给了他。然后,她亲自给袁方泡了一杯大红袍茶,陪着他聊天。
喝着茶,袁方的心里并不踏实,孟俐丽办公室的电话和她的手机每响一次,他的心就要紧缩一下。外面的消息随时都会传到孟俐丽耳朵里,他当时真想卡住孟俐丽跟外界的所有联系。一杯茶没有喝到底,袁方就坚持不住了,说自己还有点事儿,匆匆离开了孟俐丽的办公室,直接去了法院。
因为支票要在五天后才能生效,这五天里,袁方的心一直悬着。好在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五天后法院通知他,支票顺利转兑成功。他心中欢喜的同时,又难免生出一丝愧疚,心里说,俐丽,对不起你了。
之后,袁方又零零碎碎地跟朋友借了40多万块,都是不顾面子生硬地张嘴借的。这其中的尴尬和辛酸,不说也能猜得出。朋友们都知道他这一跤摔得很重,断定他不可能再爬起来了,所以听到袁方开口借钱,就以各种理由推辞,有的连电话都不接了。稍好一点的几个朋友,实在抹不开面子,干脆每人给了他三万五万的,当时就说不用他还了,那表情像打发要饭的。
袁方的心被刺痛了,到后来实在没有勇气再去乞求别人了,他就开始挖掘自己的潜力。他还是有潜力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前几年刚发家的时候,他就给女儿存了50万的教育经费,还给了母亲50万的养老费。他跟妻子有言在先,不管家里有什么事情,这两笔钱坚决不能动。现在如果能把这两笔钱拿出来,再把别墅卖掉,完全可以抵债了。可他不敢想象自己的别墅卖掉后,生活会是一种什么状态。
最初,袁方还是抱有梦想的,他觉得自己平时结交了很多哥们儿姐们儿,这笔钱不难凑齐,还清债务后,寻找机会东山再起,在不惊动妻子女儿的情况下,让自己的生活回到原来的轨道上去。
他对自己挺信任的,对自己的那些朋友也很信任。
可他没想到,人到了这种时候,朋友就不是朋友了。所谓的朋友,都像自己地上的影子,有阳光的时候,影子跟你形影不离;当阳光消失了的时候,影子也就不存在了。
朋友都是在一定环境下认识结交的,那种环境消失了,朋友也就消失了。
到了这时候,袁方的心已经凉了。他知道如果眼下这一关过不去,自己再有本事也不可能东山再起了。他决定动用女儿的教育经费和母亲养老的钱。
女儿淼淼的教育经费就放在保险柜里,是张10年期的定期存折。袁方趁妻子不注意,很顺利地拿出来了。说很顺利,但内心也是紧张了好半天,那感觉比作贼还难受。作贼只是心慌,而他心中却有说不出的滋味。他是在偷自己女儿读书的钱呀。
不过,从母亲那里要出50万养老费就有些麻烦了。母亲在老家小县城,住在一个小四合院内。她不习惯住在袁方家里,只是想念孙女的时候,才到袁方家里住上十天半月的,又匆匆返回去了。母亲在小县城有不少牌友,经常聚在一起打牌聊天,母亲会不失时机地把袁方扯出来炫耀一通,博取大家对她的恭维。母亲有理由炫耀,她的晚年因为袁方的50万养老金,日子变得从容不迫。母亲很有投资头脑,她把袁方给她的养老费,分别买了几种国库券,有三年期也有五年期的,藏在很隐秘的地方,等待这些国库券下崽儿。
袁方找了个借口,回老家看望母亲。为了让母亲拿出国库券,袁方费了很大的心思,他故意在母亲面前对着手机,用兴奋的表情喊叫着说,什么?又涨钱了?太好了,咱们这次可是赚大钱了。母亲就问他最近在做什么生意,他轻描淡写地说,跟你说多了,你也听不懂,简单地说,就是一种入股分红的生意。
母亲说,入股分红?我懂,就是大家拿钱做生意,挣了钱按照拿钱多少的比例分成?
袁方说,差不多吧。袁方又说,我们投资的是国家重点建设项目,回报很快,投进50万,一年就可以赚10万。他说得天花乱坠的,母亲最终被他的话诱惑了,主动要把50万的国库券取出来,交给袁方去入股。袁方就说,算了,你别折腾了,你这儿才几个钱?我们都是几百万往里投。
母亲不高兴了,说,几个钱也是钱呀?我拿钱少分成也少,不会占你便宜。
袁方说,妈,你要是缺钱,我给你几个不就行了?
母亲说,给是给的,挣是挣的,两码子事。
袁方无奈地笑了笑。母亲把没有到期的国库券都折腾成现钱,交给袁方带走了,然后天天在家里做美梦了。她当然不会想到自己孝顺的儿子,会骗走她的养老钱。
袁方从母亲那边回来没几天,子惠就发现女儿的那笔教育经费不见了。本来子惠是极少关心这些事的,恰巧那天她的皮箱子密码锁打不开了,密码锁的密码写在一张纸条上,纸条夹在女儿那张存折内。子惠在保险柜内找到了写着密码的纸条,却没有找到那个存折,心里就产生了疑惑。子惠问袁方,给淼淼的那个存折怎么不见了?袁方说,在我公司的保险柜里。再接下来,子惠发现自己家的宝马车没了,袁方说宝马车撞坏了,在修理厂修理。过了几天又说,宝马车的发动机撞坏了,他想再换一辆车,把宝马车卖了。
袁方解释这些的时候,心里已经发虚了,知道自己不可能长期隐瞒下去,可又找不到太好的办法,只能隐瞒一天算一天。
子惠感觉诧异。虽然在这个家里,当家作主的是袁方,但卖车这么大的事情,他应该事先跟她唠叨两句,怎么不吭一声就卖了?还有,给女儿存的那笔教育经费,放在保险柜里好几年了,他为什么突然拿到公司去了?不过这个时候子惠只是心存疑虑,并没有把事情想得太坏。
过了几天,袁方母亲给袁方打电话。母亲在家里惦着那笔入股的钱,想问袁方升值了多少。袁方不在家,正好子惠接了电话。母亲以为子惠一定知道这件事,于是就跟子惠唠叨了好半天。子惠听明白之后,放下电话傻愣在了那里。她预感到出事了。
子惠就给袁方打电话。平时她都是打他的手机,这是他的要求,但今天她却有意打了他办公室的电话,想看一看他到底在办公室忙些什么。
电话停机了。子惠拿着话筒,长时间听话筒内传出的提示声,脑子里一片空白。
傍晚,袁方像往常一样下班回家,子惠仍旧像往常一样伺候他吃了饭,把女儿照料睡了,这才坐到袁方面前,看着他不说话。
袁方有些吃惊,说,哎,怎么了你?看我干什么?
子惠说,你说呢?是不是觉得我不太正常?你正常,我还问你干啥?
也是。你要是正常,我这么看你干啥?袁方心里有些虚,就避开妻子的目光,说,我有什么不正常的?
绕了一个弯子之后,子惠突然直截了当地问袁方了。她说,我问你,你把老太太的养老费拿走了?
袁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从容地说,是呀,你看我妈整天拿着几个破钱折腾,挣那几个小利息,累不累呀?正好我那边有个项目投资,一年就可以给她赚10万……
子惠说,老太太整天没事做,让她折腾有什么不好的?再说了,什么项目投资50万,一年可以赚10万?要真这样的话,公司什么也别干了,把所有的钱投进去不就行了?
袁方说,你算说对了,公司目前就在做这笔生意。
妻子说,你不要骗我了,公司的电话停机了。
这句话,一下子把袁方打乱了方寸。他没想到妻子会给公司办公室打电话,所以后面的词一时没编排出来,傻愣在那里了。子惠生气地说,你这些日子在干什么?我早就感觉你不正常,说吧,别欺骗我了,你是不是要跑到国外,把我们母女俩抛弃了?
到了这时候,袁方不得不说出事情真相。
说完后,轮到子惠傻愣着了,这种结果远比她想象的要糟糕。袁方真地跑到国外,起码还能给她留下这套别墅留下一笔钱,而现在她什么也没有了。
她沉默了,巨大的恐惧感笼罩着她。整整一个晚上,她就那么睁着眼睛看着屋顶,一句话也不说。袁方心里很害怕,担心她经受不住打击,一直陪在她身边,找了很多理由宽慰她。
他说,我那么多朋友,每人借个十万二十万的,就凑够了。
他说,朋友的钱,等我翻盘之后再还。
他说,你不用觉得有多大压力,现在欠钱的是大爷,有了就还,没有就拖着,他们还能杀了我?
不管袁方说什么,子惠就是不说话,连一声“嗯”都没有,让袁方心里发毛。
其实,女人在灾难来临的瞬间会产生巨大的恐惧,但是灾难发生之后,女人又会表现出来超乎想象的坚强和韧性,产生巨大的承受灾难的能力。
天亮时分,子惠像往常一样起床做饭,收拾屋子。只是,今天早晨她收拾屋子的时候,比以往更用心了,像是给女儿梳妆打扮一样细心。她把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打扫干净了。
吃过早饭后,子惠平静地对袁方说,大袁,你联系一下熟悉的人,咱们把别墅卖了,便宜一点儿也要卖。
袁方怔了怔,看着子惠说,不能,不能卖别墅,卖了我们住哪儿?我可是就剩下这么个安身的地方了。
出去租房子,今天你就出去租,不用租太好的,能住就行。
他坐在那里没动。
子惠说,你也别要什么面子了,摔倒了就是摔倒了,没什么丢脸的,谁一辈子能不摔一跤?你现在才35岁,摔一跤爬起来还来得及,别摔一跤就把骨气摔没了。当初咱们结婚的时候,手里一分钱也没有,不是一点儿一点儿干起来了吗?大不了咱们从头开始。自古以来欠债还钱,没什么可说的。你趁早别想那些歪的邪的,什么欠钱的是大爷,你也说得出嘴来!人要脸树要皮,没脸没皮了,还活着干什么?咱们淼淼还小,你这个当爸爸的到处坑蒙拐骗,给淼淼造成了坏印象,可是用钱买不回来的。缺德的事咱不干,就是累死了,也要还清债,给女儿留个清白的名声!
袁方说,不是小数目呀子惠……
多大的数目也要还呀。
你现在的身体,出去租房子不合适。
甭废话,我不是泥捏的,你要是想让我少生气,就快出去租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