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的这个时候,袁方应该开着他的宝马车下班回家。但是今天傍晚,他要去挤公共汽车了。当然,明天和若干个明天,他都要挤公共汽车了。
上午,法院查封了他的公司,还有他心爱的宝马车。本来法院还要查封他的别墅,那样就惊动了他的妻子和女儿。他请求法院给他一个月的期限,一个月后一定把剩下的400多万块钱如数还上。这件事情他一直瞒着妻子,他不想让本来就失眠的妻子为他操心。生意场上,难免有失败的经历,但自己这一次却太冒险了,想一口吞下个天,没想到却一夜之间从天上摔到地上了。到了这个地步,如何懊悔都无济于事了,命运就是这样跟他开了一个玩笑。现在,他只希望不要惊动妻子和女儿,想办法让她们娘儿俩仍旧生活在过去的幸福生活中。
站在马路的十字路口,他摸了摸兜里的钱包。打出租车的钱还有,可他感觉兜里的钱,每一分都这么珍贵,他舍不得放走哪怕是一个钢鏰儿。有好多年他没有这种感觉了。看着潮水般涌来的车流人流,他仿佛在梦中,一切都是这么陌生,一切都是摇摆和模糊的。绿灯亮了,正前方的一拨人流从他面前慌慌张张地流走;红灯亮了,侧面的人流又慌慌张张地从他面前横穿过去……他不明白哪里来了这么多人,也不明白他们慌慌张张地要去哪里。
其实,这种生活的景象每天都在他眼前重复着,只是他坐在宝马车里,跟身边的生活拉开了距离。
他的头有点儿晕。这一刻,他很想像一只蝴蝶那样扑向眼花缭乱的车轮。
家里还有一大一小的两个女人呀,她们正在等我回去。他内心责备自己说。
这要真的是在梦中该多好呀。如果真是梦中,梦醒时分,他的宝马车还在,鹤立鸡群的感觉还在。这种感觉是他从别人的目光里寻找到的。有时候他很需要这种目光的肯定。
红灯亮了,绿灯亮了……袁方站在那里,木然地看着变幻的路灯。
回家吧袁方,你总要回家的。他对自己说。
你是男人,支撑着一大一小两个女人的那片天,你要为她们活着。他对自己说。
办法总会有的,办法总比困难多。他安慰自已。
从公司回家,开车需要40分钟,赶上塞车就要一个多小时。但他不知道乘坐公共汽车需要多长时间,也不知道应该乘坐哪一路公共汽车。
他有些忐忑不安地穿过了路口斑马线,走到一个报摊前,小心地对卖报纸的中年妇女说,大姐,请问去罗马花园坐几路车?
卖报纸的妇女看了看他。她摇摇头说,我不知道罗马花园在哪里,我这里有地图,你买张地图查一查吧,到了北京最好的办法,就是手里有一张北京地图。
卖报纸的妇女把他当成外地人了。袁方身上穿着很随意的休闲服,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宝马车没了,他身上的光环就没了。
袁方忙说,我就是北京人,住在罗马花园里。
妇女瞪了袁方一眼,说,你住在罗马花园,不知道坐几路车?住罗马花园的人,可没有坐公共汽车的!
妇女的眼神中,显然透露出了鄙视。那眼神似乎在说,甭给我装孙子,你能住得起罗马花园?你住罗马花园里还跟我问路?袁方知道自己没法解释清楚,就尴尬地咽了一口唾液,想走开再去询问别人。就在这时候,身边一位女孩子说话了,她说,你去罗马花园?等一下跟我走吧。
袁方就站住了。那个女孩子对卖报纸的妇女说,第七期的《小说月报》。
妇女收了钱,把《小说月报》交给女孩子的时候,哑着嗓子提醒女孩子说,不要跟陌生人说话,留个心眼儿姑娘,别没心没肺的。
女孩笑了笑,回头对袁方说,走吧。
女孩子转身朝前面走去。她的身材很好看,转身扭腰的瞬间,腰肢所呈现出的弹性极有韵味。走路也有些怪,两只脚似乎没有踩在地上,而是踩在棉花上,呈现出飘忽不定的状态,让人的心跟着她走路的节奏,忽悠忽悠地起伏。要是在往常,袁方不会对如此美丽的风景视而不见,但他此时的心境太糟,只是删繁就简地扫了女孩子一眼,那些应该品味的细节,他都一概忽略了。
袁方跟着女孩挤上了公共汽车,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撕扯得没了形状。上车的人太多,最初袁方茫然地站在那里,看着人群拥来挤去的。女孩子朝他喊了一嗓子,说你快上车呀,下一趟车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过来。女孩子说完就举着《小说月报》,从人缝中挤上了车。等到袁方挤上车的时候,车内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他歪扭着身子站在车门口,一只手用力撑住车门,探头寻找女孩子。
这时候,他听到那个女孩子喊叫他。女孩子说,喂,我在这儿。
他顺着声音看去,竟然有些吃惊,这女孩子还真行,竟然抢到了一个座位。女孩子说,过来吧。他看了看塞得很结实的走道,摇摇头。女孩子明白他的意思,说你就不能挤过来?我们下车还早着哩,别站在车门口当阀门!
他就伸手抓住了车上方的横杆,想从人缝中挤过去。前面是一个胖女人,他很礼貌地说,对不起,请让一下。胖女人瞅他一眼,身子仍旧一动不动。他就又说,哎,对不起,请让一下。胖女人就火了,说你眼睛干什么用了?我往哪儿让?我这一条腿还悬在半空呢,能让得动吗?想过去就自己挤呀!
袁方就试着从胖女人的身后挤过去,可是她的面积很大,像一堵墙挡住她的去路,况且大夏天的,肉挨着肉挤塞,很不方便。他朝前塞了两下身子,就放弃了努力。
女孩在前面看了袁方的举动,显然生气了,她把自己的手提包朝座位上一放,在人缝中左冲右突地走了几步,伸手拽住了袁方,生硬地把他拖过去。
走道上的人堆像水流一样被他的身体划开了一道口子,随即又合上了。
她说,坐吧,咱们快到终点站才下呢。
袁方犹豫着,女孩子就一把将他的身子拽下去。两个人挤在一个座位上,袁方有点儿不太习惯,极力缩着身子,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把骨头。女孩子显然已经很适应这种生活了,她在一摇一晃的车内,翻阅《小说月报》了。
袁方觉得应该跟女孩子说点什么。他问,你也住在罗马花园?
女孩子不抬头,说,我哪能住得起罗马花园,那里面全是富人住的别墅。我住在罗马花园旁边的小区内,是塔楼。女孩子说着,把《小说月报》上的一篇小说指给袁方看,那篇小说题目叫《塔楼十九层》。
她说,喏,就是这种塔楼。
袁方“哦”了一声,就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的手机响了,是年轻漂亮的女老板孟俐丽打来的,问他在不在公司里。袁方问她有什么事情,她说今晚邀请袁方去看京剧,说还要请袁方去一个特棒的茶楼喝茶去。孟俐丽知道袁方喜欢喝茶。袁方想,孟俐丽一定还不知道他出事了,于是就说,谢谢孟老板,我已经回家了,改日吧。
袁方说着,突然萌生出跟孟俐丽借钱的想法,他要是跟孟俐丽借钱,四五十万没问题。孟俐丽刚从国外回来那几年,老走背字,几乎穷困潦倒了,是袁方拉了她一把,给她一个项目,还借给了她10万流动资金,她就是从那个项目挖了第一桶金。这些年,孟俐丽一直想对袁方感恩,袁方就是不给她机会。孟俐丽是单身,长得很迷人,而且一直对袁方很有好感。袁方担心跟她走得太近了,会陷进情感的涡流,于是平时总跟孟俐丽保持一定距离,孟俐丽跟他表白心迹的时候,他就故意打哈哈,说几句玩笑话,让孟俐丽后面的话说不出口。
不过袁方想,感恩归感恩,要是孟俐丽知道他出事了,还会不会借钱给他?他说不准。袁方说,莉丽,这两天我可能要从你那里拿点钱用一下。
莉丽说,你袁老板从我这里拿钱?是不是跟我开玩笑呀?
不是,我跟你说真事,明天我再跟你联系吧。
好,你不用联系了,随时可以到公司来拿。
关了手机,袁方的心揪了一下。他知道自己现在跟莉丽借钱,说不清哪年哪月能还清了,可以说跟白拿没什么两样。他本不想欺骗她,可到了这一地步,似乎顾不上那么多了。
他心里已经开始琢磨下一个借钱的目标应该是谁了。他想,要趁着自己的事情还没在朋友圈内传播开的时候,把法院催交的钱凑够了。
于是,一个个面孔在他脑海里闪过,全是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的好朋友。这时候最容易的办法就是“杀熟”,宰杀那些最熟悉的好朋友。
袁方距离女孩子很近,他跟孟俐丽的通话,女孩子都听到了,这时候才突然想起了什么,问袁方,你住在罗马花园?袁方点头。女孩子又问,是业主?袁方说是。女孩子说,罗马花园的业主,都有私家豪华车,你怎么……袁方明白女孩子的疑惑,说我的车让朋友借去用两天。说完,他自己就觉得这理由很不充分,即使车被朋友借走了,作为公司的老板,哪儿不能找辆车送回家?再退一步说,你不愿意麻烦别人,也应该打出租车呀?
好在女孩子并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笑着说,你是不是有意要体会一下我们平民的生活?
袁方说笑了笑,没回答。
袁方回了家,觉得自己的屋子特别温馨,家的气息差点儿把他的泪水催下来。只有经过风雨之后,才会有这种感觉。
妻子子惠在厨房做饭,她的身体这几年不太好,除去失眠,还有严重的肾病,都是前些年跟他一起打拼累的。自从搬进了别墅之后,妻子就不再过问公司的事情,在家里做了专职太太,精力全用在女儿身上。女儿暑假后该上二年级了,学习不太用心,还经常跟父母顶嘴。妻子为这事跟袁方争吵了几次,袁方却不太在意。女儿考不上大学就送她去国外读书,国内的大学读和不读一个样,就说清华北大吧,那堆教授在忙什么?忙着做生意哩。放下公文包,袁方在屋内走了一圈。这个时候,他心里一阵内疚,觉得对不起妻子和女儿。他走进厨房,看到子惠正在择豆角,就急忙蹲下说,子惠,我来弄这个,你干别的去。子惠愣了愣,摸不着头脑。过去他回了家什么事情都不问,油瓶倒了都不扶一把,今天怎么突然勤快起来了?
子惠说,看你的书去,你做饭我干什么?
袁方被妻子赶出厨房,就走进了女儿的房间。女儿袁淼在房间玩剪纸。袁方问,淼淼,暑假作业写了多少?女儿冲他瞪眼睛,说不用你管,我爱写多少写多少,你唠叨什么?女儿刁顽的口气,激恼了袁方,他拉起女儿的胳膊把她拽到了写字台前,逼着她写作业。女儿就躺在地上耍赖,哭闹起来。女儿喊叫,妈妈,快来呀,爸爸打我--
子惠听到女儿的哭叫声,赶忙跑过来。袁方更恼火,索性抡起巴掌抽女儿的屁股。子惠就尖叫起来,说,干什么你?你今天疯了?
袁方说,从小不好好学习,长大了怎么办?女孩子没本事,将来靠男人过日子,还不惨了?赶快给我写作业!
女儿没有见过袁方这么凶过,吓得乖乖地坐在写字台前写作业了。
子惠本来要对袁方发脾气,但看到袁方的脸色不好,估计他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于是就打住了。
她给袁方泡了一杯碧螺春,默默端到他面前,转身去忙厨房的事了。
袁方端起杯子的一瞬间,突然感觉杯子底部碎了,茶水一下子漏了下去,他惊慌地“啊”了一声,声音很大,厨房的子惠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赶忙跑过去。子惠说,怎么啦袁方?他眼睛瞅着水杯仔细看,杯子好好的,碧螺春正在杯子中慢慢地舒展开,优雅得像一位刚睡醒的美少妇。杯子底没漏,是他自己的心漏了。
他不由地叹了口气,对子惠说,没事,我差点把杯子掉地上去。
晚上入睡前,子惠似乎为了让他高兴,就主动把她的身子送过来,并伸手去抚摸他。本来他丝毫没有这方面的兴致,但到了这个时候,他也只好打起精神做了,而且非常努力。说实话,他平时在这方面很少关注妻子的感受,但今天晚上,他很注意一些细节的处理,要做一个好丈夫,让她尽可能得到快乐。子惠感受到了他的努力,于是也很好地配合了他,把事情一波一波地推到了高潮。
子惠疲惫而满足地睡去了。袁方看着妻子睡熟的脸,一夜没有睡踏实。他心里很希望这个夜晚无限期地延长下去。
但是,天还是亮了。也就是说,他距离还债的最后日期又接近了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