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帝國境內有兩種通用語言:西邊是拉丁語,東邊為希臘語。直到今天,希臘本土、地中海以東的希臘聚落,以及散居於各地的希臘社群依然在說希臘語,雖然它的型態略有改變,但全球已經沒有任何地區以拉丁語做為通用語言了。拉丁語常被人描述為一種死的語言,如果真是這樣,它可說是一具非比尋常的活屍。
一開始,只有羅馬人和羅馬城週遭一小方圍的鄉村說拉丁語;隨著羅馬擴疆展域,數百年後它已成為整個西羅馬帝國通行的口說語言。西邊的拉丁語和東邊的希臘語是以當今的塞爾維亞為界,因此,拉丁語雖是整個義大利、法國、西班牙以及大半巴爾幹半島的通用語,但未及於大不列顛。雖然羅馬人也曾登堂入室進入英國,但英國人的塞爾特語存活了下來;至於西邊其他地區的本地方言,在大家都開始說拉丁語後全都慢慢消失了。
羅馬本身並沒有一套明確的語言政策──語言政策是最容易自取其敗的公共政策。在某個地區壓制本土語言以另一套取而代之簡直難如登天,在古代,從來沒人想過要這樣做。羅馬是個包容性強的帝國,它不但容許被征服的社會領袖繼續擔任該區的領袖,也讓他們躋身羅馬菁英階級,升任將軍甚至登基稱王。如此這般,時至西元二一二年,帝國境內所有民族都已歸化為國民,受到它的法令保護。三、四百年之後,各種地方語言一概消失,這對羅馬帝國不啻是一種禮讚。拉丁語最後打了一場無聲的勝仗,就此成為羅馬行政、法律、軍事、商業的唯一語言。
學者、律師、政治人物以及你在中學、大學裡學的是標準拉丁語,而羅馬帝國偏遠疆域所說的並不是這樣的拉丁語。這種拉丁口語通用於士兵、在地行政官員和商家之間,即使在羅馬帝國分裂之前,便已因地而異,隨區域而有多種變化。義大利人說的跟法國人的拉丁口語可能就不一樣。羅馬帝國分裂後,拉丁語衍變成多種不同語言,通稱為羅曼語系(Romance Languages,又稱羅馬語系、拉丁語系),意指沿自羅馬人的語言,就像羅馬式建築乃承襲自羅馬的建築形式一樣。
拉丁語:多變不敵簡便
羅曼語系最主要的語言是法文、義大利文和西班牙文。舉「馬」這個單字為例,法文是「cheval」,西班牙文是「caballo」,義大利文是「cavallo」,完全看不到拉丁文的影子──拉丁文的馬是「equus」。英文的馬「horse」是日耳曼語演變而來,但英文裡也有個「equestrian」,意思是騎馬的人或與馬相關之事,這個字的字源即是「equus」。
英文中的拉丁字彙通常是比較標準的拉丁文。從「horse」又衍生出「horsy」這個字;說一個人愛馬或熱愛與馬相關的事物可以用「horsy」,但用「equestrian」更禮貌。拉丁文中有個俚字「caballus」,有點像英文說的馬兒(gee-gee、nag),而羅曼語系的馬──「cheval」(法文)、「caballo」(西班牙文)、「cavallo」(義大利文),即是由此字演變而來。就這個字而言,西班牙文和義大利文遠比法文更貼近源頭。
法國人對自己的語言是很講究的。法國國家學院對於允許納入法文的英文可是精挑慎選:t-shirt(T恤)和bulldozer(推土機)可以接受嗎?還有,t-shirt該是陰性或陽性──是la t-shirt還是le t-shirt呢?(是陽性,英文就不必傷這個腦筋。)要是你對一個法國人明說,他們小心翼翼保護的語言其實是源自拉丁文,那你就太不聰明了。
拉丁文是字尾變化豐富的語言,換句話說,一個字在一句話裡的意思要看這個字的字尾變化而定。舉例來說,拉丁文的「年」是annus(英文的annually即從該字變來,比yearly稍微正式一些),「主人」或「上帝」是dominus。如果我們用拉丁文說「上帝的年度」,這兩個字的字尾都要變化,成為anno domini;anno意為年度中,domini意為上帝。今天我們的曆法以AD計算年份,就是這兩字的縮寫,意思是從耶穌基督誕生那年起算。
由於拉丁文本身就饒富字尾變化,無須藉助in或of這類的介係詞。英文的「西元」由六個單字組成:in the year of the lord;拉丁文只需兩個字:anno domini,這就是拉丁文適合當座右銘的原因之一──如此言簡意賅。你不會在關鍵字之間發現拉拉雜雜的贅字。拉丁文裡也不需要定冠詞the或不定冠詞a,an;annus既是指特定的一年(the year),也可指任何一年(a year)。
在拉丁文中,字的排列順序無關緊要;domini anno的意思依舊是上帝的年度。如果是英文,把順序調換不是意思改變(如:in the lord of the year)就是根本毫無意義了(如:of the lord in the year)。
不過,拉丁文還是有類同英文 in,at,of的這些字,你可以用它們來強調語氣。由於說拉丁語的人對這些規則並不是很清楚,反而越來越常用in,at,of這些字,不再去管字尾如何變化,久而久之,拉丁文就從一種字尾變化多端的語言,演變成一種頻繁使用介係詞(in,at,of)而關鍵字的字形維持不變的語言。這就是羅曼語系的名詞字尾沒有變化,而字的排列順序攸關緊要的原因。
拉丁文當中沒有定冠詞the,但如果你要強調某樣東西,你可以說「我要『那個』蘋果」或「把『那個』桃子給我。」「那個」的拉丁文是ille或illa,視它修飾的名詞是陰性或陽性而定。後來拉丁文說得不道地的人越來越常用ille或illa而不管字尾變化,於是在法文中就縮短成le和la,義大利文是il和la,西班牙文是el和la,冠在所有名詞的前面。那些為他們的羅曼語系加入定冠詞的拉丁語半吊子,想來可是真夠得意的。
第五世紀,日耳曼蠻族入侵當今的法國、西班牙、義大利,然而日耳曼語系沒跟著入侵,這些人說的語言卻是從拉丁語演變而來。怎麼會這樣呢?來看看歐洲的語言圖譜。
我們當今說的語言大多隸屬於某個龐大語系,可能是羅曼語系、日耳曼語系,也可能是斯拉夫語系。但有少數幾個國家是獨行客,跟其他所有語言都無甚關連,例如希臘語、阿爾巴尼亞語、匈牙利語和芬蘭語。
哪種語系的地盤大?
在西歐,日耳曼語系通行於北方,羅曼語系於南方。有兩個國家則兼容並蓄:比利時北部說日耳曼語系,南部說羅曼語系;瑞士北部說日耳曼語系,南部兩隅說羅曼語系。除了這些居於少數的羅曼語系語言,我們還得把沿著三大國(法國、西班牙、義大利)邊緣說的葡萄牙語也加進去,令人意外的是,東歐的羅馬尼亞語也是。羅馬尼亞坐落於多瑙河之北,是往昔羅馬帝國慣常的邊界。曾有百年之久,羅馬帝國的統治觸角大大延伸至多瑙河之北,但這段時間似乎還不夠長,並不足以讓拉丁語在當地潛移默化,變成羅馬尼亞語的基石。有人因此暗示(羅馬尼亞人很不喜歡這個暗示),指羅馬尼亞人原本是住在該河以南,對於拉丁文曾有長久的浸淫,北移是後來的事。
中歐和東歐大部分地區,包括波蘭、斯洛伐克、捷克共和國、保加利亞和過去的南斯拉夫,說的是斯拉夫語系。這得提到斯拉夫人,這個民族比日耳曼蠻族住得更遠,第六、第七世紀入侵東羅馬帝國後就定居在巴爾幹半島。有些斯拉夫人依然住在從來不曾被歸入該帝國疆域的地區,如波蘭、斯洛伐克和捷克共和國。斯拉夫人在歐洲落地生根後,紛紛皈依成為基督徒;波蘭人來自西方,因此信奉羅馬天主教;巴爾幹半島上的住民泰半來自君士坦丁堡,因此信奉希臘正教。
拉丁語(以及它羅曼語系的徒子徒孫)、希臘語、斯拉夫語和日耳曼語系全都承襲自同一根源,一種稱為印歐語系的語言。語言學家追溯它所繁衍出來的諸多語言,試圖從這些語言的共通點建構出它的一些基本元素。他們對於印歐民族的定居地意見不一──總之是東方某處。他們的語言裡有「雪」這個字,他們的海似乎意指內陸的海。之所以稱為「印」歐語系,是因為印度的梵文和伊朗語也是從它衍生而來。
歐洲語言的祖先:印歐語系
這個發現,或者說這個語言的建構工作,遲至十八世紀才得以實現。在此之前,歐洲的語言研究一直以為這些語言一概脈承自希伯來語,因為這是耶穌說的語言,也被《聖經》暗示是最早的兩個人類亞當和夏娃說的語言。希伯來語和所有的歐洲語言截然不同,它不是源自印歐語系,因此,追溯希伯來語言的源頭徹底走入了死胡同。
直到十八世紀,拜啟蒙運動之賜,學者拋去了聖經框架的束縛,發展出新的理論。威廉.瓊斯(William Jones),住在印度的一個英籍法官,做出了這個突破。他注意到,梵文的基本詞彙和歐洲多種語言頗相類似,像是數字、身體部位、家庭成員。舉「兄弟」這個字為例:瓊斯認為這些類同點絕非巧合,推斷它們有個共同的祖先,只是如今已不復存在。印歐語系的重建工作於焉發端。
有兩個歐洲國家的語言,匈牙利和芬蘭,並不是源自印歐語系,這兩國的語言是有關連的。說這些語言的人分別於兩個不同的時期從亞洲遷徙至歐洲;芬蘭人是史前時代來到此間;匈牙利人來得較晚──在第九、第十世紀維京人從海路登陸歐洲進行掠奪的同時,他們也騎著馬來此打家劫舍。他們後來被勸服,不但在多瑙河谷安頓下來,且皈依成為基督徒。
圖7-1呈現出歐洲目前的語言分佈。如果跟斯拉夫人和日耳曼人幾次侵略之後的情形比較,並沒有太大的不同;日耳曼蠻族入侵羅馬帝國確實使得語言分佈產生若干變化,但一如我們前面所了解,拉丁語藉著羅曼語系的形式,在法國、西班牙、義大利存活了下來。圖7-2對當前日耳曼語系和羅曼語系的分界有更詳細的描繪,可以看出改變的幅度。當年的羅馬帝國是以萊茵河為界,圖7-2顯示日耳曼語系延伸之廣,已經超越了萊茵河。不過,看得出來,並沒有超越太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