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而力抗所有這些看似溫馨的安排、好讓羅馬教廷手中威權恢復穩固的,是一○七三年當上教宗的額我略七世(Gregory Ⅶ)。他公開宣佈,爾後主教由他親自指派。亨利四世的回應是:將來這個職位繼續由「朕」安排。皇帝態度強硬,教宗於是開除了他的教籍──換句話說,皇帝被趕出教會的門牆,再也不能參與彌撒,也不能得到教會提供的任何服務。這向來是教宗手中的強大法寶,因為開除皇帝教籍猶如昭告全國人民,他們不必再對皇帝聽命服從。那些貴族和王侯們老早就想脫離皇帝掌控,如今發現他被逐出教會門牆、從此可以置之不理,莫不心頭大樂。
亨利四世於是頂著嚴冬穿越阿爾卑斯山脈,來到義大利北方卡諾莎(Canossa)的城堡求見教宗。他在城堡外的風雪中等了兩、三天,只求教宗見他一面。他將身上所有的王權標誌脫卸殆盡,只著一身平民裝扮,教宗終於心軟,這位皇帝在他面前跪下,請求原諒,於是教宗解除了﹁絕罰﹂(即逐出教會),那幫王公貴族自然氣得吹鬍瞪眼。當然,對亨利四世來說,這樣做確實屈辱,但也是聰明之舉,因為要信奉基督的教宗不寬恕人是很難的,但這位皇帝並沒有完全放棄自己的立場。這場爭執繼續僵持多年,最後終於取得折衷:皇帝可以就主教人選施展若干影響力,但實際賜予主教權杖並為他們聖袍加身的,必須是教宗本人。
皇帝和教宗之爭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們甚至是真正的兵刃相見、戰場交鋒。你或許會問,教宗要怎麼打仗呢?由於他本身也是一國之尊,他有自己的屬地可以徵稅,他就拿這筆稅收來徵僱士兵。他四處尋找盟友,有時候會跟一些不想屈從於皇帝之下的王侯合作,打個比方,就像打開皇帝他家的後門來搗亂。中世紀時期,北義大利的市鎮成為歐洲最富庶的地區,而皇帝的江山已經遠屆南部這裡。這些城鎮不喜受皇帝掣肘,有時也會主動和教宗結盟,聯手去打皇帝。他們時常扮演牆頭草,哪邊對他們有利就歸順哪方。
教宗也會打仗、殺人?
對於這位儼如戰士一般的教宗,文藝復興時期藝術家徹里尼(Cellini)於自傳中有段精采的描述。同文藝復興時期的許多人物一樣,徹里尼也是多才多藝,他不但是個手藝高超的金匠,也精通武器製作。有一回敵軍攻打羅馬,他站在教宗這邊,就如何開砲射擊下達指令。教宗的敵人之一是某個曾替教宗打仗,但現在投效敵營的昔日西班牙官員,這人站得老遠,完全沒想到自己會身在射程之內,他一派輕鬆,配劍還掛在胸前。當徹里尼下令發射,砲彈立刻擊中這個武官的劍,劍反插到武官的身上,將他切成兩半。徹里尼非常沮喪,他殺了一個完全沒有為死亡作好準備的人。他跪在教宗面前,請求赦免,教宗卻大悅的說:「噢,我原諒你,我原諒你所有因為服務教會而犯下的殺人罪過。」
這是聖伯多祿的雕像(見左圖),世上公認的第一位教宗,身著中古世紀的教袍,華麗的披風和碩大的教冠,他從未忘記自己打漁的貧寒出身,他一隻腳是赤足的。中世紀時期,大部分的人對於這樣的奢華不會覺得刺眼,教宗是個重要的君侯,他本該擁有皇室的一切行頭,因為他是教會元首,而且要以平起平坐之姿會見其他君主。
教宗和皇帝的互鬥始終是僵持的局面,從來沒有一方得到過完全的勝利。他們就像老闆和夥計之間的鬥爭;有人罷工有人以開除要脅,有時局面火爆而慘烈,不過你知道最後總會解決,而且世界上永遠都會有老闆和員工。教宗和皇帝之爭要說有什麼意義,那就是教宗從沒說過自己是皇帝,皇帝也從不以教宗自居。兩方都承認對方的存在有其必要,爭的只是彼此的相對權力。這是西羅馬帝國一個非常重要的特色,也是它和東羅馬帝國的分野所在。
在東邊,依照君士坦丁堡的規矩,皇帝不但是整個帝國世俗事務的統御者,也是教會的統治者。他們也有個最高主教,但這位最高主教由皇帝指派,也歸皇帝管轄。在西邊,教會和國家則是分開的兩個權力單位,各有各的權威。這對國王來說是個不曾或斷的障礙,讓他無法號稱普天下都是他一個人的。
長年爭鬥的結果,是教宗和皇帝的力量雙雙削弱(如圖6-3)。舉北起德國南至義大利的中歐為例,地圖上即可看出其長期的惡果;這個地區猶如一個由諸多小國、公國和城市拼湊出來的拼布圖。在西邊,英國、法國和西班牙已經以統一國家之姿崛起,地方的公爵、伯爵已被降服,國王在國界內令出必行。英國之所以有這個局面,威廉公爵(Duke William)居功厥偉,他於一○六六年以武力平定了國境內大小區域,建立了一個比歐洲本土更強大的君主國家。
反觀中歐,教宗和皇帝一直煙硝不斷,兩大權力中心為了互鬥,寧可把自己在國內的權威當成交易拱手讓人,結果,權力不減反增,小蝦米變成了自治體,根本不把他們的君王放在眼裡。近代(西元一四○○以降)歐洲兩大脫胎換骨的運動,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都發生在這裡。這兩大運動何以發生很難說得清,何以在此處發生比較容易回答。
義大利北方諸城,文藝復興的發源地,頗類似於古希臘時代的小城邦。這些義大利城鎮在軍事上和文化上是敵對的,它們彼此征伐也互相競技,在藝術上互比光輝燦爛。由於他們既是城市又是邦國,能將許多才智之士薈萃於一地;它們的貴族也不同於歐洲其他國家,他們住在城市裡,並不把自己的領地當作天經地義的居家所在。城市生活的多元與活力,是這整個社會的特色,在這樣的地方,孕育並實踐一個重建古代世界的計畫因此成為可能。
而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之所以在這裡扎根並開枝散葉,是因為世俗權力的分散。鎮壓馬丁路德的異端邪說是皇帝的責任,可是他遲遲沒有這樣做,他下令讓馬丁路德從安全通道進來見他,而這條通道即使連貴族王侯也要遭到搜查。
但馬丁路德不肯收回他說過或寫過的話,國王就宣佈他是異教徒,不准任何人聲援他,同時下達拘捕令。但國王的命令當即踢到鐵板;薩克遜選帝侯弗德瑞希(Frederick I, Elector of Saxony)帶走了馬丁路德,把他藏匿起來。馬丁路德就是躲藏在其城堡期間,開始將《聖經》譯成德文。弗德瑞希和其他王侯支持馬丁路德是以私利為著眼:希望自己能掌管教會和教會的土地,他們為擴張一己勢力犧牲了教宗和皇帝,路德教派就此誕生。
在十九世紀下半葉之前,德國和義大利一直是處於分裂的局面,這兩個國家一直到很晚才統一,而且比那些較早統一的國家,更傾向於浪漫主義時期所萌生的強烈民族主義。這兩國於二十世紀採行了最具侵略性也最排他的民族主義,世稱「法西斯主義」。
拿破崙崛起
雖然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的位子本身並無多大實權,但這個帝國還是存活了下來。打從中世紀後期開始,有個家族一直在製造登基成為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的人選。這個家族是哈布斯堡王朝(Hapsburg),歐洲史上最顯赫、統治疆域最廣闊的王室之一。哈布斯堡家族的成員當過西班牙、奧地利、若干義大利地區及低地國家(荷蘭、比利時、盧森堡)的國王。對他們來說,皇帝頭銜不過是錦上添花;他們的權力是來自自己的王國。伏爾泰(Voltaire)這位啟蒙時期的大師就嘲笑神聖羅馬帝國,說它既不神聖也不羅馬亦非帝國,此話誠然不假,可是它頂著一個名字和一個非常奇怪的體制卻能存活,看來總是帶著點奇蹟。直到一個新帝國的元首出現,這個奇特而苟延殘喘的舊帝國才告終結。這人名叫拿破崙(Napoleon Bonaparte),於一七九九年、法國大革命的十年後成為法國的執政者。
法國大革命從自由、平等、博愛的口號中出發,接下來的四年,統治權落在用斷頭台治國的雅各賓獨裁者手裡;即使戰爭的危機已經過去,眼看羅伯斯比爾還要這樣執政下去,但他終於被推翻,也被送上了斷頭台。走中庸路線的共和國信徒試著讓革命局面穩定下來,也試著驅除民主勢力和君王復辟的支持者──這些人不在少數甚至與日俱增。為了對抗這兩股反抗力量以延續共和生命,政府不得不動用武力,結果威信盡失。這給了拿破崙崛起的機會。先前他已因多次領導法國革命戰役,抵抗歐洲其他見不得法國共和的君權國家入侵而聲名大噪。
拿破崙的父親是啟蒙運動人物,深信革命所楬櫫的諸多原則,卻不相信人民有權統治自己。自一七八九年之後,法國在這個志業上可說是節節落敗,拿破崙的政見因此非常吸引人。他是獨裁者中最有魅力的一個,他不准任何團體享有特權,所有國民一律平等對待,國家提供所有孩童受教育的機會,所有職務都要公開選才。他延攬各方人才進入政府,無論是保皇派還是共和派、雅各賓恐怖政權的支持者還是反對者,完全不計較他們過去在革命中扮演的角色。他只交給他們一個使命:創立一個有理性、有秩序的政府體制。
我對法國君王的「專政」並沒有太多著墨的原因有幾個,其一是他們雖然建立起自己的勢力,但所統治的依然是塊拼布圖而非統一的國家。法律制度和行政系統有如多頭馬車,而君主為了穩固新的法國地盤、培養對自己效忠的新臣民,作出的妥協、特權、豁免也多如牛毛。革命黨把這些全都掃到一旁,他們念茲在茲,期期要建立一個統一國家。然而,在你爭我奪的混亂中,新政權的建立並無多大進展。拿破崙把這個任務交給自己和他的專家群。《拿破崙法典》的制訂是他們最偉大的成就,這部法典以查士丁尼大帝任內編成的法典為範本,是一套能讓所有事務都有所遵循的法規。
終止仇恨,自戴皇冠
羅馬是拿破崙一個重要的榜樣。他一開始自稱執政官,接著又稱皇帝,不過他跟奧古斯都一樣,並沒有藉這個頭銜弭除法國共和體制的意圖。他跟羅馬人一樣,打算建立一個龐大帝國,讓法蘭西共和國的建國原則成為一個公平正義、條理井然社會的基礎。雖是早期革命份子挑起的戰端,但他還是繼續跟歐洲強權國家打仗,多次獲得輝煌的勝利。他擴張了法國疆界,也重新分配法國境外的侯國封邑,安排他的兄弟出任管轄。
他為歐洲大陸拔除了中世紀的舊勢力、特權與諸多病態現象,建立起新的理性秩序。歐洲幾個強權國家經過長久的休養生息,終於聯手打敗了拿破崙,但他的功績已是無法抹煞。他後來被放逐到南大西洋的聖赫勒納島(Saint Helena),當他回顧一生,最感欣慰的是《拿破崙法典》得以存續,通行於整個歐洲──直到今日猶存。而神聖羅馬帝國沒能存活下來。一八○六年,拿破崙廢掉了這個帝國。重新構組為萊茵邦聯(Confederation of the Rhine)。
拿破崙不是信徒,換句話說,他不相信上帝,他篤信機會和命運,但他明瞭人民和信仰的深固關連,深知宗教對於維繫士氣和秩序有多重要。早期的革命份子是啟蒙運動培養出來的小孩,對管理宗教缺乏這樣的尊重。要說造成法國社會分裂、讓人民對革命越來越敬而遠之的主因,什麼理由也比不上攻擊天主教會。革命黨人霸佔教會土地,設立了一個教宗拒絕承認、敵對教派的國家教會,拿破崙決定要終止此舉所導致的仇恨與分裂。
他跟教宗達成協定(教廷和政府間的協定有個特殊名稱,稱為 Concordat),承認天主教是法國多數人民、但並非「所有」人民的宗教;教宗要求撤銷宗教自由,拿破崙也不同意,指新教徒和其他宗教的信徒有權奉行自己的信仰不受干擾。至於主教的任命,這份協定讓它回復舊規:主教由國家提名,但由教宗為他們披上聖袍。
在教宗的出席下,拿破崙於巴黎聖母院加冕為皇。教宗任命拿破崙與約瑟芬為皇帝皇后,並賜福於象徵王權的標誌物:寶珠、權杖、寶劍、正義之手。然而,是拿破崙為自己戴上了冠冕,那是一頂複製品,仿照教宗曾為查理大帝戴上的王冠而做,它中空而輕巧,狀似羅馬人為勝利者戴上的桂冠。
你找到答案了嗎?
1. 羅馬帝國分裂之後,教宗和皇帝之間的關係發生何種變化?
2. 查理大帝建立的帝國是如何興起與消失?
3. 拿破崙是如何崛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