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的歷史是從一個偉大帝國和它的崩滅講起。歐洲從羅馬帝國汲取了太多東西，歐洲的形成因此深受這個帝國崩滅的影響。艾德華．吉朋（Edward Gibbon）為他的歷史巨著《羅馬帝國衰亡史》（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取的名字，已經深深烙印在我們腦海。
想想看，在那樣的盛世之後，知道過去曾經有過如此偉大的文明，而今卻已灰飛煙滅，會是什麼樣的滋味？可是，如果你問一個中世紀的貴族或學者，活在羅馬帝國已經不再的今天是什麼滋味，他們一定一頭霧水。因為在他們看來，羅馬帝國依然是存在著的。事實上，直到十九世紀，某個稱作羅馬帝國的東西依然存活在這個世界上。羅馬最後一位皇帝的血脈可以遠溯到奧古斯都（見第一九五頁），怎麼會這樣呢？
奧古斯都於西元前二十七年開始統治天下，他所建立的帝國在西方延續了五百年之久。西元四○○年左右，這個帝國永久分裂為東西兩半，而東羅馬帝國又繼續存活了一千年，直到一四五三年才終於氣絕。入侵西羅馬帝國的蠻族對東羅馬的統治權是承認的。法蘭克王國的第一位基督徒國王克洛維一世（Clovis），就是從東羅馬皇帝手中得到「執政官」的封號；而並沒有隨羅馬而逝的教宗也承認東羅馬皇帝的地位，在這位最高宗教領袖眼裡，即使蠻族數度入侵而西羅馬帝國也已淪亡，舊秩序的關鍵部分依然完好無缺。在羅馬有個教宗，在君士坦丁堡則住著一個信奉基督的羅馬皇帝。教宗和皇帝這兩大權力中心，即將共同統理這片基督宗教江山。然而，當教宗亟需東羅馬皇帝協助時，這位皇帝卻力有未逮，無法伸出援手。
教宗需要查理保護
這位教宗的威脅來自倫巴底人（Lombards），是第八世紀時第二波入侵的日耳曼民族。他們志在必得，打算完全佔領義大利，包括羅馬和它週遭的地區。對教宗來說，這是莫大的威脅。
即使在今天，教宗依然擁有他個人的領土：梵蒂岡市。城雖不大，但畢竟是他自己的領土，並不是義大利的一部分。歷代教宗一直擔心害怕，如果自己不是領土的最高元首，他們的獨立地位就會化為烏有。想想看，要是梵蒂岡僅是義大利的一部分，義大利可能通過法令，說所有階層必須工作機會平等，包括教會組織。如此一來，教廷可能會因為從未任命女性為主教、遑論女性教宗而接受調查。義國政府可能會對教廷的財富課稅。說不定義大利還會通過立法，要梵蒂岡在所有的公共廁所裡，放置保險套。
同樣的道理，第八世紀時的教宗也不願臣服於倫巴底人的治下。他向東羅馬帝國皇帝求援，但皇帝正為應付入侵的穆斯林忙得焦頭爛額，教宗於是轉而寄望阿爾卑斯山之北的法蘭克人。日耳曼民族在西方建立了許多國家，法蘭克是最強盛的一個，也就是當今的法國。信奉基督的法王丕平（King Pepin）南下義大利，平定了倫巴底人。他也許下重諾，要將羅馬週遭一大片土地留給教宗，讓教宗全權擁有。雖然疆界歷經多次更變，教宗這塊地盤一直倖存著，直到十九世紀，義大利成了一個統一國家，教宗的王國才縮減為它今天所擁有的方寸之地。
查理一世，或稱查理大帝，是丕平三世的兒子。他大大拓展了法蘭克王國的疆域。他的領土橫越庇里牛斯山遠抵義大利，達於含括了他父親分給教宗土地在內的義大利中部；東至奧地利，深入現代德國的地盤。自從羅馬帝國滅亡，除了希特勒和拿破崙曇花一現的稱帝時期，沒有一個歐洲國家曾經擁有如此廣袤的疆土。在日耳曼，查理大帝和當地一些沒有進入羅馬帝國的東邊異教徒薩克遜人正面交鋒。薩克遜人不信基督，查理大帝給他們兩條路選：要不皈依基督教，要不被當成奴隸運回他的帝國本土。
西元八○○年，查理大帝來到羅馬，在大教堂裡參加耶誕節彌撒。儀式過後，看似毫無預警地，教宗將冠冕戴在他頭上，宣佈他為羅馬帝國的皇帝。他讓自己登上帝位，是為了建立一個能夠保護自己的權力中心，但這個舉動不啻是背棄了東羅馬帝國的皇帝，他必須找個理由解釋。那還不容易！在東都君士坦丁堡，現在的皇帝是個女人，這女人弄瞎了兒子的眼，除掉路上的大石頭，把自己捧上了王位。在教宗的律令下，她已不再是西方的皇帝。
西元八○○年耶誕節這天，大教堂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在後代的皇帝和教宗之間曾經掀起很大的爭論。教宗這方強調，既然是教宗將冠冕戴在查理大帝頭上，表示教宗權力高於皇帝。可是，當教宗為查理大帝加冕後，他向查理鞠躬示敬，皇帝這方因此理直氣壯，說教宗此舉等於承認皇帝權力凌駕於教宗之上。皇帝這派甚至指出，查理大帝早已憑藉一己之力成為一個強人，他的勢力並不是依靠教宗的加持。
查理大帝建立的帝國和羅馬帝國大不相同；身為統治者，他的治國風格也與羅馬皇帝南轅北轍。基本上，他是個蠻族出身的國王。他孜孜教育自己學會閱讀，能讀拉丁文，可是書寫始終有困難。直到晚年，他的床邊一直放著一個練習寫字的蠟板，但始終不得寫作的要領。不過他深知，帝國是一股文明的力量，這是他以羅馬為鑑學到的觀念。他的日耳曼祖先靠掠奪維生，為了掠奪更多，這才深入羅馬帝國之境。
文明要靠查理保護
你可以組成這樣的政府：確立一個強取豪奪的體制，讓有權力的人財富更增，讓他們的親友雞犬升天，古今中外，這樣的政府所在多有。聖奧思定（Saint Augustine，一譯奧古斯丁）的年代正值羅馬帝國氣數將盡，他在著作《天主之城》（City of God）裡寫道：「如果沒有公義存在，王國除了強取豪奪還剩下什麼？」查理大帝熟悉這本書，對於這點了然於心；聖奧思定是他最喜歡的作家之一。對於異教徒薩克遜人，他可以殘忍、蠻橫以待，直到他們歸順基督為止，可是一旦他們成為他治下的基督徒，他便以公正為己任，務使他們得到公平的統治。
查理大帝雖然自我教育成效不彰，但他提倡教育，對學術之士也鼎力支持；他下令學者四處搜尋古代經典，進行抄寫。當今所有留存於世的拉丁作品幾乎都是查理大帝掌政時期的複製本。沒有他，這些經典遺產留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查理大帝面對極大的障礙。他底下沒有官僚體系、溝通管道闕如、商業不振、城鎮規模極小，到處兵荒馬亂。種種情境都和羅馬帝國大相逕庭。他的統理模式是在領土內廣派公爵、伯爵坐鎮，一方面讓地方領主不敢造次，一方面督使他們服從查理大帝。這個帝國沒有憲法基礎，政府施政端賴領袖個人的權力。
查理大帝將他的宮殿蓋在亞琛（Aachen），他的疆域中心附近。亞琛的地點接近當今德國和比利時的邊界，如今只有大教堂猶存於世。大教堂依羅馬風格而建，也就是屋頂呈圓拱狀的羅馬式建築。支撐教堂圓頂的大柱是真正的羅馬遺物，是查理大帝特地從義大利運回來的。
千辛萬苦建立起一個龐大帝國後，查理大帝決定遵循日耳曼習俗，死後將土地分給幾個兒子，可惜他只有一個兒子存活下來，帝國的分家直到他孫輩那一代才得以實現。而這幾個孫子內訌互鬥，查理大帝的帝國從此一分為三；西邊那塊最後變成如今的法國，東邊變成今日德國的原始地。可是，幾個孫子你爭我奪，加上維京人入侵，一片混亂中，查理大帝的治國方略已蕩然無存。地方的伯爵、公爵紛紛自立門戶成為獨霸一方的強人，不管誰當國王都是帝力於我何有哉，服從性微乎其微。歐洲回復到羅馬初覆亡時的局面：權力大為分散，國王必須先降伏山頭分立的伯爵、公爵，才可能讓強大的王國重現人間。
查理大帝建立的帝國消失了，教宗也失去了保護他的強人。有一段時間教宗得過且過，哪個地方王侯支持他，他就冠冕誰為王。西元九六二年，由查理舊帝國分出去的日耳曼境內終於出現一個強大的新王，鄂圖一世（Otto The First）。教宗為他戴上羅馬帝國的皇冠，從此以後，無論何人登基為德王，在受教宗加冕後也兼任羅馬帝國的最高元首，亦即後來的神聖羅馬帝國皇帝。
皇帝巴結地方「角頭」
在歐洲，只有德國的國王是選出來的。早在入侵羅馬帝國之前，日耳曼民族的傳統就是繼承制與選舉制的混合。王位候選人都是某皇室家族的男性子嗣，這是為了確保選出的國王流著優良戰士的血液，這些日耳曼蠻族可不希望被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阿斗統馭。
在法國，有很長一段時間正好所有的國王都生養出能幹的兒子，慢慢的，繼承就成了決定誰能登基成為法國國王的唯一途徑。可是，德國的國王沒那麼會生好兒子，因此選舉制不僅維繫不墜，更由於德王還要兼任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選舉的角色更形吃重。皇帝既然統領大片的基督宗教江山，再加上選舉制把關，理論上，任何信奉基督的王儲都有機會雀屏中選，但事實上，中選的幾乎都由德國某家族的王儲包辦。一開始，主教、爵爺等地方強權人士都有選舉權，為數眾多；到最後只剩下七人具有「選舉人」身分。
跟全世界的國王一樣，這位德國君王兼皇帝也為了壓制地方強人而傷透腦筋──這些人有的還是他的選舉人。由於皇帝必須巴結選舉人才能登上寶座，有時候他不僅不敢施展帝威，反而退讓三分。除了地方上的權力鬥爭，數百年來皇帝還涉身於另一場爭鬥，對手是論權力、論地位都勢均力敵的人物：教宗，使得情勢更加複雜。
教宗和皇帝的權力日增，彼此都有推助之功。皇帝一直是教宗地位的捍衛者，在保護教宗的屬地方面尤其舉足輕重。他們偶爾也會插手羅馬教務，目的是確保教宗乃信仰虔誠之輩，以免哪個投機人士坐上聖伯多祿（他是第一任教宗）的寶座。教宗藉著為皇帝戴上冠冕、賜予羅馬皇帝封號，使得皇帝的威權更增，但自十一世紀後，這對拍檔開始反目，因為教宗堅持教會事務應由羅馬治理，國王和王侯貴族都不能插手。
天主教會是中世紀時期最龐大的國際組織，可是它的力量始終削弱不振，因為不管是國王還是地方的權力掮客，都想左右他們地盤內的主教人選。他們汲汲營營，並不僅是為了在教會事務上有發聲餘地；主教底下會被賦予許多職缺──司鐸（通稱神父）教會的行政人員，同時掌控大片土地，也就是教會的收入來源。有時候，國土有三分之一是掌握在教會手裡，在日耳曼地區更近乎一半。那些擁有世俗權力的人因此虎視眈眈，亟欲影響有能力施展莫大教權的主教。
當我們說教會是個國際組織時，不妨這樣想像：從事汽車製造業的豐田汽車，總公司設立在日本東京，假設豐田澳洲分公司的執行長必須由澳洲總理任命，廠長則由當地市長指派。體制上，這位廠長和執行長必須聽從東京總公司的指令，但實際上，由於任命他們的是澳洲的總理和市長，他們當然會瞻前顧後，小心不要得罪了他們。更何況，澳洲的總理和市長指派的人選不見得很懂汽車，他們想討好誰，就把這差事給誰做。中世紀的教會便是如此，它飽受白蟻侵蝕，慘遭地方權力掮客和歐洲君主的剝削，力量始終積弱難振。
把皇帝直接趕出教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