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一天午后,她跟她的流氓犯走进了他家的纱门,到了他的小屋里。他从床下拖出两大箱书,有《红楼梦》、《青春之歌》、《迎春花》等等,还有大摞的《大众电影》。他盘坐在地板上,说他是寂寞的,哥姐比他大得多,父亲的军旅生活很动荡,他从来交不上稳定的朋友,这些书是他的世界。他说着,神情变得有些哀伤。她点着头,跪到地上,扑到了箱子边上,贪婪地翻起来。
她意识到,当她跪下来时,裙子下漏出的长腿,让流氓犯的眼睛亮了一下,她心下竟是欢喜的。她后来再来,蹲下翻书时,她会有意识地将裙子撩一撩。她喜欢他冷冷的眼睛,在她假装不经意地撩起裙角的时候,发出的那温和的光。这个十三岁的夏天,她朦胧了解到裙脚起落间的微妙。
在一个雨后闷热的下午,她的流氓犯从她身后抱住了她。她的身子发抖,他摸过她平坦的胸部,红梅花蕾在胸前忽然挺拔起来。他细长冰冷的手指拧住那微小的花苞,轻轻地捏转。她感到窒息,眼睛瞪大了,不敢眨。当他的手要从她的前襟伸入时,她推开了他,逃脱出来,一路狂奔到池塘边的竹林里,呼呼喘起大气,短衫的红色被汗沁成了深棕。
那个夜里,她做了一个怪梦。她被一条蟒蛇缠住。它从她的大腿间缠绕而过,盘缠而上,将她箍得不能喘息。她在黑暗中惊醒,一身的汗。她的手揩过自己身体,顺着蟒蛇爬过的地方,一直向上。她第一次感到了一股来自身体深处的惊挛。她惊恐地睁大眼睛,却只望见黑暗,无边的黑暗。
第二天她又进了他的家门。他坐在床边,没有碰她,却示意她撩开裙子。她看到他的脸上有一种几乎可以叫作温柔的表情。她顺从地撩起裙子。她穿着一条母亲车缝的花布短裤,上面有宝蓝和粉红的蝴蝶。他轻叫了一声,跪过来搂住她的腰,眼镜滑落到鼻尖上,看上去痛苦又滑稽。他的手摸过她的裤头,在拉它的松紧带。她自己也没想到,她竟哭了出来。他放开她,她还在哭,却不知道是欢喜还是悲切。她听到她的心,从胸腔深处一级级往上跃跳着,最后卡在她的喉中。她的哭声大起来,她想将那心哭出来,让她能顺畅呼吸。他捂住她的嘴,说,不要哭,不要!什么都没发生过,你走吧。再不要来了。
她就再也没有过找过他。她让文惠来自己家中玩,她怕走过那栋浓荫覆盖的房子,虽然她想念着它。很多次,她都想跟文惠讲旭东的事,但恐惧让她忍住了。
文惠却来得越来越少。她有一种直觉,却死抵着,不愿去验证。终于,在文惠几乎从她的视线里消失的时候,她在一个酷热的下午,走向她的流氓犯的家。她穿过冬青墙,推开那扇九里香攀覆着的后院门,绕到他家后院里。看到文惠的书包搁在阳沟边,她的心狂跳起来。她大声叫着文惠的名字,没有应声。她拔开朱槿枝桠,爬到流氓犯的窗台上,从外面看进去。隔着纱窗,屋子很暗,她将脸贴到纱窗上,鼻子里立刻充满铁锈的腥气。她看到文惠坐在旭东腿上,他们搂抱在一起。她看到他们的嘴贴合在一起,那么忘情。文惠轻握着旭东放在她胸前的手,两只少男少女纤细柔嫩的手搭在一起的样子,温存静好。文惠的头微仰起来,头发垂散开来,和她浅棕的脸浑然一体,真像一朵让湿热的空气催发后怒放的黑牡丹。你们耍流氓!她在窗台上叫出了声,带着令她自己震惊的哭腔。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是这样大哭着奔远的。她觉到很深的委屈,很深的伤害。她是捂着肚子一瘸一瘸地奔远的,像被一支毒箭射中。很多年后,她才想明白,那是嫉妒。
她哭着奔到文惠家里。文惠的母亲正在家里备课,她拉着那个穿着月白的确良短袖的女人的手,哭叫着文惠的名字。文惠母亲蹲下来,焦急地摇着她的手臂,说,文惠怎么啦?她不是天天下午都去你那儿做功课吗?天天天天!她哭得更响了。
文惠很快被带去医院检查。同一个宿舍区的好几个女孩,这时都说出了类似经历。作为第一个举报的女孩,她被附小的工宣队、学院的保卫科、班主任、校长等拉去问了又问。她的细节从来没有变过,只有在问到是否被非礼过时,她没有犹豫地说:没有!那些女孩都去医院检查了,好像也没查出什么。她不知是要检查什么,却为自己不用去医院而高兴。
她在流氓犯的母亲找到她那天才为他哭了起来。那个母亲将她带进自家客厅,点了一支烟,让她将整个过程再说一遍。她这时已经驾轻就熟,能将事情平静清晰地说得非常流畅。那母亲安静地听完,弹了弹烟灰,皱着眉说,小姑娘,你肯定你说的都是实话?是的,阿姨,她点点头。那母亲走过来,蹲下,平视着她的眼睛,又问了一句:告诉阿姨,你说的肯定是真话?她咬紧嘴唇,在烟雾里又点点头。那母亲转过头去,看向流氓犯的房间──房间的纱门上垂着苹果绿的绸帘,很慢地说,好在他还没满十八,不过,他差不多也就算完了。这句话令她哭了起来。她听到那母亲轻叹一声,长长地吐出一口烟,在烟雾里眯起眼睛,却也没有求她,或暗示她改一个说法。
后来她看到她的流氓犯王旭东站在全校批斗会上。她跟着班级的队伍入场时,王旭东已被押到那个粗陋的水泥舞台中央,胸前挂着一个粗陋的大纸牌,上面用毛笔潦草歪斜地写着少年流氓犯王旭东。她坐在第一排,身子一直在抖。她真不愿意成为旭东和流氓犯这两座孤岛间的那座桥,但她就是那座桥。旭东踏过它,成了她的流氓犯。
有人开始领喊口号,一片稚嫩清脆的声音轰然而起:无产阶级专政万岁!打倒流氓犯王旭东!他被宣布开除学籍,扭送到师院在近郊邕宁县的五七农场劳教一年。宣判时旭东抬起头来,斜眼向台下寻望。他的目光扫过人群,在她的脸上停住了。她看到他的双眼积出两潭深怨。他盯牢她,再一眨眨,那深怨翻成忿恨,她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这时他的背后同时伸上两条戴着红袖章的臂膀,将他的头用力压下,同时台上传来你老实点的吼声。口号声又起来了:王旭东不投降,就叫他灭亡!他再一次倔强地拧了拧脖子。又一条手臂伸上来,揪住他的头发,往下一扯,他的脑袋又被用力压下去。她看到他抬抬眉,他的泪水下来了。
那两行泪水化做怪兽,三十年都不曾停止对她的追逐。她后来想过的,她其实是喜欢他抱住她的那种感觉的。她按他的示意,向他撩起裙子的时候,她的震惊里是有着快乐的,还夹带着几丝沾带甜蜜的刺激。她那年只有十三岁,她就有了嫉妒。她为了她十三岁的嫉妒,利用了那个时代。
二
他穿过长廊,看到自己的身影让回廊深处不同方向折出的微光拉长,倒映在前方玻璃门上。那门皇家气派般地高阔沉重,每日清晨都让人擦得光可鉴人。他的身影映上去,菜绿,修长,恍若幽灵。他握住包铜的长把手,目光斜向远处的大草坪。
远方树丛后灯火阑珊之处,是活色生香的史坦福购物中心。
秋夜将临未临之际,草坪呈沼泽之色。要抵达那光明,先要穿越这黑色沼泽。他推门而出,立刻觉到了风,赶紧将衣领竖起,再望向那将要穿越的沼泽。
他看到了两滴泪。左边的那滴先夺眶而出,顺着泛满月色清光的一张少女之脸且行且停,最终汇合了右边那滴,决堤而去,漫过岁月在江心垒出的沙堆,模糊了他的双眼。
他在台阶上坐下,别过头去。
胡佛塔顶灯还未启明,在将黯未黯的黛蓝天色里,被天际微光勾出的轮廓剪影般分明。台阶上方的大门洞开,在路灯未上的时刻,幽深黑暗。
他刚从那里面走出来。这个下午,他听了二战史实研究会主办的日本老兵悔罪讲演。计划同时讲演的另一日本老兵,因对战时具体行为的承揽,有犯下违反人道罪之嫌,不符合美国入境规定,签证被拒。这日讲演的老兵,当年刚被征召,还未起程二战就结束了,其演讲重点落在良心自责上。老兵说他不能将责任全部推给军部,自己作为一个盲从的走卒,当年很相信战争宣传,年龄一到,就主动报名要求上战场。ǒ我虽然没有上过战场,但如佛家所云,心动就是身动,我跟那场残酷的战争是有孽缘的!ō──老兵最后哭了起来,令在场的人都感到意外。
他悄然而退,穿过走廊出去吸烟。多年来,这哭诉声常在梦中将他惊醒。那声音从清稚,尖厉,渐变深沉,迟钝,如今已接近这老人嘶哑的悲绝。这哭声不是他的梦魇,是安慰。他以它证明自己存活的价值。他想,这个老人今天解脱了,在他公开表白的时候。而自己的机会不曾到来,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这个想法让他摁灭了烟火。
他带着烟气转回资料馆。他总是埋在东亚资料馆的故纸堆里钩沉世事。这恒温的阔大厅堂里,常只有他一个人在桌架间穿行,抄录、疾写,一如在这样一个深秋的下午所为。条状的窄窗间隔很密,看累了,他就呆望外面被窗格割裂的北加州光亮的天色。你找什么?我可以帮你什么?温和的女馆员有时会过来问。他摇头。他英文水准有限,能读,能听很多,但讲不出他想要说的很多意思,所以他多半时候沉默。如今,这里的人们都已习惯了他那伏案而书的修长背影。他们也都知道了,他是来作文革研究的。
王旭东?他在美国大使馆接受面谈时,一身彩色花绸裙、烫着短短卷发的美国女领事,叫着他的名字读看他的资料,然后用中文说,我读过你的书。他无话,女领事抬了抬眼,有点惊讶,又说:你写得跟人不同。他笑笑,没有按美国人的习惯回谢,也没问她以为有何不同,看上去有点矜持。女人在纸上哗哗地写着,也不看他,声音飘过来:你关注每一个人在那场运动中的位置,你很会掏他们的内心,试图拼成一个画面:这是每一个人的文革,对不对?他浅笑,说,你讲的是我没想到的。他客气了,很客气,其实心里得意,他期望女领事会说得更多。
你到美国去,有什么新的设想?她搁下笔,问。这是个聪明的女人,他想。他看着她的眼睛说,这些年,我觉得最有意思的是采访那些如今年纪在四十五到五十五岁间的漂亮女人,我相信这样的女人在动荡的乱世,一定比常人遭遇更多的故事。女领事的笔停下来,直看着他。他以为会被拒签了。她才说,你能告诉我 why?这句夹了一个英文单词 why,非常合宜。他说,我觉得你不用我解释。在动乱的时代,一些从来没有机会接近权力的人会夺取权力,权力的副产品是夺取他们以前从来没有机会接近的漂亮女人。在那样的乱世,美人的命运最能反映这一时代的真实。嗯?她很轻地哼了一声,示意他说下去。动乱时代,强盗,心思险恶的人往往得道,他们最终的目标,无非是权力和美人。是,政治和性无处不在,无时不有,但时代险恶之际,人性有更多的表演机会……女人镜片后的双眼瞪直了,几乎迸出火花。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噢,美国那里去了很多合你采访要求的中国女人,连林立果的妃子去了。希望你在那里会有更多更新的发现。她哗哗地签发了他的签证,最后说:祝你好运,期待你的新书!
他有新发现了吗?他在美国遇到了那些当年的美人,可她们比在中国的同龄人更不易接近。她们中有人礼貌地说过,所有的噩梦都甩到太平洋里了,失忆了,她们享受这般失忆。作为文革研究者,他懂得那后面的千言万语。这些曾经的美人们,在新大陆重新做人。在加州明亮的阳光下,她们房前青草如茵,□墙边各色玫瑰盛开。她们穿牛仔裤,开休闲车,养儿育女,遛狗逗猫;她们讲英语,念学位,大多工作,少许相夫教子,按各自的愿望活在另一世人生里。她们在这个社会里移植后重新开花结果,在将老未老之际,一样美若天仙。他不敢也不忍去打扰她们的美梦。是的,每个美人儿都有历史,何况在那个时代顶雪开花的美人儿。他作为历史的挖掘者,面对这样的旧美人新江山,主动关掉了他的掘土机。
他退到故纸堆中,回到出发点。在史坦福、在伯克莱加大,他看到那些完整的文革第一手资料,如面对美人一样激动而沉醉。在那些史料中,甚至有广西各地造反派油印的传单。隔着四十年的岁月,那些印在赤橙黄绿的粗糙纸张上的宣传单已经发脆。他翻阅时习惯戴上橡胶指头套,慢慢将纸页拈起。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了广西融安县枝柳铁路建设指挥部的宣传单。他屏住呼吸,脱下指套,触摸了那印在深桃红草粪纸上的文件。他的指头触到了纸里粗糙的茅草结,让他想起在融江的江心洲上被茅草划伤的条条血痕。他立刻关上了书页。
这些年来,他走过那么多地方,就是没再去广西。他短暂而青嫩的少年时光让融江上决堤的洪水冲成七零八落的尖利碎片,再也无法整合。它们散落在他一路的行程里,冷不防就割痛他。
在中国东游西走多年后,他将足迹所到之处用各色填满,广西成了一片苍白的破桑叶,突兀地躺在地图的左下角。他眯起眼,辨认那白桑叶后的百孔千疮。那里有过血流成河的惨烈武斗;那里发生过人吃人的人寰惨剧。而他在文革期间,竟是到过那里的──这成为他的秘密,他家庭的秘密。连他的妻子莲,那个贤惠温柔的东北媳妇儿,都不知晓。
那只是一个夏天,很短的夏天,可是那个夏天变成了一把刀,插到他的喉管深处,让他不敢对它发出声响。
你要将它拔出来的──父亲离世前,母亲离世前,都说了这样的话。母亲更说,我看见了,你从那个夏天起,再没有真正地笑过,真是可伶的孩子。你不到二十岁,眉心就有了这个ǒ川ō形。如果要赎罪,你已经赎过了。那不是你的错,是时代的错。母亲为他开脱。
我们不能都推给时代,他说。母亲流出了泪,说,那就算是你父亲的错吧。他再不说话,轻抚着母亲的手,在即将离世的母亲面前,他不愿这样谈论已经过世的父亲。
那是一九七五年的夏天。他常幻想,他可以忘掉那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