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答应嫁给家明,来到硅谷。在黑夜的深腹,她将自己三十三岁的处女之身献出。每一次跟家明的肌肤之亲,都浸在暗夜的深黑里,不能有光亮。她惧怕那久违的怪兽突然出现,自己跟它裸裎相见。
她成了英特尔芯片质控研究的第一线科学家,很快又成为荣获英特尔年度突出成就奖的攻关小组头儿。她穿着盛装,飞到圣地亚哥海滨豪华度假营地,从总裁手里接过人们戏称为英特尔的奥斯卡的奖杯,并在三十五岁那年生下女儿亮亮。亮亮这个名字脱口而出,家明,亮亮,全是光明。她守着两片光明,融进硅谷无边的阳光中。样样都在轨道上。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那怪兽的嘶吼了,它给甩到太平洋了去了吧。
她将目光从镜子里收回,看看表,刚到五点。北加州的秋季,天黑得早,五点一过,天光几乎敛尽了。这里是史坦福购物中心内的一间法式咖啡屋。她回过头去,看向左边,一排明净的玻璃橱柜,里面精致的各种法式小点心粉嫩诱人;柜台后,磨咖啡的声音起起伏伏。墙色是明黄,地下是黄色红色小瓷砖块混铺出的无规则花案,桌椅面也是同调花色,桌椅都是铁质的腿脚肢干。顶上的大吊灯亮了起来,灯光透过花蕾样的铁雕灯罩四下撒开,在黄红的基调上打出暧昧而温暖的光色,令她觉得安全,又有点感动。
她穿着深黑开司米毛衣,一条黑色薄呢裤,一双浅统靴子,戴着一条提芙尼心形碎钻项链。你就是特蕾莎?她将脸侧过来:阿梅,你变成女人了,一个蛮漂亮的女人。
她低下头,手伸到手袋里,触到一张折叠起来的报纸,很薄。她捏了它一下,又放开,将手掏出来,很轻地搓搓脸。
特蕾莎!绿茶拿铁!她听到年轻女店员清亮的声音,举了举手。果青色的绿茶拿铁就被送到了台上。
她已经当了很多年的特蕾莎了,一切都是个好啊。还要回到阿梅那儿去吗?她皱皱眉,低头喝拿铁。
她是来等他的──她的流氓犯,那个跟死追着她的怪兽一体两面的人。她的流氓犯,这个称呼一直给锁在她的心底,她以为已经锁出了斑斑铁锈。可当她哆哆嗦嗦找出钥匙,插入,啪哒一下,弹指之间,它轻灵洞开,通向一条漫长幽黑的隧道。她终于和怪兽狭路相逢。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个想法不仅没有击倒她,还让她镇定下来。她挽起了袖子,冷漠地笑笑。是时候了,她决定迎上前去。
她已经看过那张照片很多遍了:王旭东,中国当代著名青年史学家,现应史坦福东亚中心特邀,在史坦福大学访问,从事文革研究。照中片的男子有一张削长的脸,戴一幅无框眼镜,目光沉静。她从那沉静里读出了一份焦虑,两份凶煞。她将报纸举到灯下,再看。就是他了!王旭东。她的流氓犯。噢,他出息了,成为中国著名青年学者了?这个消息让她既安慰又心酸。她真愿意自己能钻进他的瞳仁里,从那儿看出来:是怎样的当代史?又是怎样的文革?
她接着看到他出现在旧金山湾区的中文电视台里。他穿着一件铁灰高领毛衣,侃侃而谈。她的记忆在他出现的瞬间变得有点模糊,她盯着屏幕,大气不出。他脸上的线条全拉直、发硬了,长大成人了。她有点恍惚起来,像?或不像?她闭上眼,急寻着倒映在记忆底片上的影像,但是光太强了,将底片打出一片雪白。关灯!关灯!她几乎要脱口而出。她张开双眼的时候,还咬紧了她的双唇。
他终于看到她了,他看出镜头外的眼光跟她的目光交汇的瞬间,她看到了他眼里极大的惊慌,他甚至还打了个冷颤。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背着家明和九岁的亮亮在起居间里的说笑声,急步走向卫生间。她站在那个小小的封闭空间里,捏了捏拳头,又出来。
家明从亮亮的拼图堆里抬起头,说,你很冷吗?她松开了紧抱在胸前的双臂,摇摇头,转过身去,她能感到家明探询的目光扫过她的背影,然后停留在电视屏幕上。她这时听到他在电视里说,他青年时代随当军人的父亲在广西待过。她闭上了眼睛,等他下面的话。可这句话很快滑过去了,像是说走了嘴。可她到底是接住了!噢,这个人还在你们广西待过呢,家明说,声音里有一点嫉妒。家明没有去过广西,那个她自幼生长的地方。
她不响,盯着荧屏看她的流氓犯。她看到他的脸色尴尬了一下,随即就过去了。他后来从华东出发,山南海北,流浪,去过很多很多的地方。为什么流浪?那个娇媚美丽的台湾来的女主持人天真地问。他犹豫着,忽然凄凉笑,说,我一直寻找一种真相。她憋住一口气,等他下面的话,他看向她,很慢地说,时代的真相。你找到了吗?她几乎是和那个美丽女主持人同时开口的。我会一直找下去──这有点答非所问了。但她听懂了。
在那个夜里,她再一次听到了怪兽的嘶吼。那吼声低哑,呜──呜呜──呜,带着回声,绵远又凄凉。她决定要见到他,她要当面告诉他,她对他是愧疚的。或许,只有这样,她才能从怪兽的嘴里夺回余生的和平?
在那个夜里,穿过三十一年的时光隧道,她再一次清晰地看到那个早晨,南宁郊外夏日的早晨,在一扇被疯长的九里香掩没的烂木门后,他向她招手。她在那个早晨路过后来成为她的流氓犯的王旭东家的小洋房时,只有十三岁。
她看到她的流氓犯坐在侧门的台阶上看书。他穿一件很旧的圆领汗衫,灰白的短裤,足蹬一双深蓝色泡沫底人字拖鞋,双膝并在一起,头低下去,在看一本书。她注意到他的手在抓着小腿的痒。南疆的夏天,有多少的小默蚊。她是去教授宿舍区找同学文惠,那个暑假里,她们迷着学剪纸。文惠的姐姐在市里体校练羽毛球,带回很多剪纸样品。很多年后,文惠去了日本。她们偶有联系,却从不提那个夏天。
那是一九七五年的夏天,她来了例假。她的父母原来都在这个郊外的师范学院教书。那个夏天,她的父亲带着哥哥劲松去了学院在桂北的分院,她和母亲留在南宁。母亲暑假里到学院的农场锻炼,周末才回来。她颈上挂着钥匙,一日三餐吃食堂。
她的流氓犯的父亲是三八式干部,刚从驻扎在桂东的部队到学院当军代表,任革委会副主任。那父亲腆着个大肚子,却酷爱看篮球,几乎全身心在抓学院的篮球队,带着他们到处打友谊赛。她的流氓犯的母亲也是军代表,在学院隔壁的财经学校当党委副书记。那是个身材和脸貌都很修长的高瘦女人,总叼着一支烟,脸色给烟熏得青黄。她永远是修剪整齐的齐肩短发,两边卡着粗长的铁质发卡。听大人们说,她当年曾是海南岛琼崖支队娘子军连里的小女兵。她的流氓犯是这个女人最小的儿子,上面三位儿女,分散在北京、上海、广州当工农兵学员。在那个年代,这是特权之一种。
她在她的流氓犯家院外的冬青树旁站下,他是那么专注,在看他的书。她看了看四周,没有人。她抬头望着冬青墙上方,伸出来的番石榴熟了,她看了好多天了。她没想到,她竟然是先叫了他:我能不能摘一个番石榴?她的声音很轻,嫩嫩的,有些抖。
她的流氓犯抬起头,她看到了他修长的脸,跟他母亲很像,但那肤色很白,跟他母亲又不大一样。他表情有点吃惊,迟疑了一下,很淡地说,噢,你摘吧。她从来不跟班上的男同学说话的。她在那个早晨,跟他说了,主动的,镇定的。
他看着她踮起脚来,却够不着树上的果实。他比她高三个年级,在师院附中的高中部念书,跟她哥哥劲松同级不同班。她看到他白框眼镜后面一双很冷的眼睛,有些发怯。他站起来,说,我来吧。她听着他的人字拖鞋啪哒啪哒地敲打她的心室,懒散地试探着那门锁的暗语。她得到了四只番石榴,红心的。你以后想吃就自己摘吧,它们很招鸟的,鸟一来就到处拉屎,很讨厌的,他说着,歪了歪脑袋。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凄凉。她用衣角小心将它们擦过,一路吃着走去文惠家,脚步后来就有些跳跃。那果实很甜,混着一种鸡屎的怪味儿──南宁土话里是叫它鸡屎果的,吃多了会便秘。
很多年后,在剑桥一个查经班上,有一天她忽然神情恍惚,说她见过伊甸园的禁果,很甜,却有一种怪味儿,吃多了会便秘。话一出口,她眼里便噙了浅浅的泪,她张了张口,说,其实那蛇是在人的心里。导读的牧师一愣,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立刻转移了话题。
后来,每一次,她经过旭东家,都要去摘番石榴,因为他准过的。有时他在台阶上看书,有时他不在。没见他时,她会弄出很大动静,他就会出来,到院子后面帮她摘果,一边说话。有时他出来,双手背到身后,倚着墙看她在番石榴树间穿行,也没有动作,却开始有些笑容。靠他房间的窗前,有一棵巨大的朱槿,开满了碗口大的艳红的花,长长的花蕊伸出来,惹得黄黄白白的蝴蝶飞来飞去。很多年后,她看到朱槿成了南宁市花的消息,眼前立刻冒出那堵灰黑的墙,无数朵硕大的朱槿花喷出血一样的艳红,溅满他身上那件月白色的圆领汗衫。
她在那个夏日的早晨,捧着番石榴果将要离开时,忽然折回头,问他每天那么专注,都看什么书?他就让她看他的书,书名是《苦菜花》。他后来同意她将书带走,让她千万不要声张出去。他们之间有了共同的秘密。
她在《苦菜花》里,看到哺乳期的村妇将喷射出奶水的乳房塞到解放军伤员嘴里这样的细节。在十三岁的那个夏天里,她胸前正生出隐隐的微疼,两颗春天梅树枝头茸茸的细嫩花苞,在心口两边遥相对称,破土而出。她紧护着它们,生怕它们如书里的村妇那般突然膨大,乳汁四射。想到她的流氓犯也曾看到过这样的字句,她心惊肉跳。她还看到了黄花闺女、妓女的说法。《新华字典》说:妓女是卖淫的女子。那卖淫又是什么?她终于忍不住告诉了文惠,文惠也摇头。文惠却知道黄花闺女指她们,因为她们没有跟男人好过──文惠的姐姐在市里上学,文惠的姐姐已经用七十公分的文胸。文惠的皮肤让亚热带的湿气熏得油黑发亮,长长的睫毛像一对蜻蜓扑来闪去,被小夥伴们叫作黑牡丹。很快,她看到文惠桌上也有了从流氓犯家中树上采下的番石榴,从被鸟叮出的小孔里,可以看到里面粉红的心。它们全是酸的,她想。她认得它们的。但她不问,不是不想,是不愿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