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填词谱曲
这日上午,三变自怡红院虫娘处出来,正欲回春香楼,却在街道转弯处撞见一人。那人见了三变,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哈哈大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又来了怡红院,我们鲁老爷正要请柳大才子为我们东教坊干点事呢!”
三变定睛一看,方认出是东教坊乐工李元代,他所说的鲁老爷乃东教坊主官府艺人鲁方。三变对这东京汴梁城中的教坊、瓦肆、酒楼歌馆里的人自然大多熟悉;这些地方的人自然也是无人不知道他柳三变大名的。三变握住李元代的手笑道:“是李兄啊,小弟我正要回春香楼呢,已多日未回去了,只怕楚楚和姚掌柜等人早挂念我了。你们鲁长官找我作甚?”
李元代神秘兮兮地说:“这个你去了自然就知道了。眼下我们坊主已备下一桌盛宴,叫我来恭请柳公子赴宴!”
三变推辞道:“无功受禄,寝食不安!”
李元代坚持道:“君子当仁不让,小人才故作推辞。况我们坊主必有求于你。柳公子就随我来吧!”便不由分说地拉着柳三变向路旁那辆停着等候的马车走去。
三变见推辞不过,只好随乐工李元代坐上那辆豪华的马车,沿着市声喧哗繁华热闹的街道,迤逦来到汴京东教坊。鲁方早已站在门口拱手迎接,他是个中等身材、白净面盘、蓄着长须年龄约五十开外的男人。鲁方见了三变,连忙拱手道:“柳词人大驾光临鄙坊,老夫有失远迎啊!”
三变也连忙抱拳:“惭愧、惭愧!晚生听李元代兄说鲁官人请我有事,故此赶来。不知鲁大官人请我这落拓词人有何贵干?”
鲁方只是乐呵呵地笑着将三变往里迎。来到后院凉亭下,那儿早已摆下一桌丰盛的酒席,有侍女来往忙碌。鲁方微笑着向三变道:“素闻柳公子精通韵律、擅填慢词,所作词曲乃当世难得之佳作,开一代之新风,新当世之耳目。今老朽特备薄酒,不过是想与公子借此机会,谈词论曲。此外并无他意,望柳公子切勿多心!”
三变含笑道:“岂敢岂敢!鲁坊主礼贤下士,久有耳闻。只是,晚生才疏学浅、技陋德薄,今受坊主如此厚待,实在令晚生受宠若惊、担待不起!”
鲁方一边请三变上座,一边含笑说:“后生可畏,前途无量。我老朽也自愧不如。柳公子请上座,请!”
三变坚持不坐上座,鲁方只好自己坐上座,三变于对面坐下,李元代坐侧面。一位体态婀娜、容颜娇羞的少年侍女款款走上来斟酒。三人边喝酒边谈词论曲。上菜的侍女络绎不绝。
三变问道:“晚生虽好填词谱曲,然终不过末流俗技,难登大雅之堂。若能在贵教坊中多与乐工歌伎交流学习,恐能稍有长进。不知鲁坊主可否给晚生以方便?”
李元代与鲁方互视一眼,俱点头微笑。李元代说:“柳贤弟若真有此心,岂不正妙!我们坊主正有心要请柳贤弟来此教授音乐词曲哩!”
鲁方点头微笑道:“只怕柳公子未必就能接受!”
三变欣喜万分,忙站起抱拳道:“承蒙坊主如此厚爱,敢不领命?只是晚生所填之词,未必能合主流!”
鲁方笑道:“只要入俗,必能流行。但凡歌词音乐,原为移风俗、美教化、厚人伦、经夫妇、成孝敬而作。倘皆束之高阁、无人问津,则有实如无。故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皆不可少。即如我朝教坊,初分为四部,即坐部、法曲部、鼓笛立部、龟兹部;今又以艺人职务分为十三部,乃筚篥部、大鼓部、拍板色、笛色、琵琶色、舞旋色、歌板色、杂剧色、参军色等,规模虽远不及唐时,然亦不以单一风格独存,而是雅俗共赏。”
李元代也说:“我们坊主所言极是。诗三百,风雅颂,尚以风为最善;屈平《离骚》亦为楚辞之最,风骚自三并举,而风骚皆为民间艺术。乐府诗词亦不过民间音乐集成。至我朝,搜集整理民间音乐之事业已经自官府艺人手足转移至民间艺人手足。无论是在汴京抑或杭州,民间艺人已经自动组成自己的团体,并有了瓦子、瓦肆作为固定表演场所。柳贤弟于这些地方自然不陌生吧!”
鲁方微笑着点点头道:“这一面说明,城市里有这样的需要,光官府艺人已不能应付;另外也表明,民间音乐艺术之成就和内容、民间艺人之造诣和数量,都足以适应这样的需要了。”
李元代道:“民间艺人生活在百姓当中,自然能直接反映百姓生活,及时汲取百姓创造的音乐。他们非常活跃,不像我等官府艺人这样受到种种限制。为了谋生或爱好,这些民间艺人要设法经常开展音乐活动,并以师徒或血缘关系传授技艺,以保持和提高创作及表演之能力。故民间乃藏龙卧虎之地,大有我们教坊不到之处。”
三变道:“听二位指教,在下眼界大开,原以为词为艳科末技,不曾想到却也如此大有门道!”
鲁方捻髯道:“自古当政者无不重视音乐教化,故孔子以为音乐之盛衰事关政事之得失。《黍离》之悲,寄兴亡国之痛,《玉树后庭花》及《虞美人》之词,皆有国破家亡之叹。兴、观、群、怨,由此可得。我朝优人廖守忠乃杂剧演员,越南黎朝龙铤王在位时(1005—1009)便很宠信他。可见优伶亦非末技。”
鲁方一面请柳三变饮酒、谈音乐,一面又吩咐歌伎来表演节目。先是英英唱了一首寇准作的《踏莎行?春暮》,但听她伴着乐队奏出的袅袅乐音唱道:
“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青梅小。画堂人静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袅。密约沉沉,离情杳杳,菱花尘满慵将照。倚楼无语欲销魂,长密暗淡连芳草。”
英英唱完,众人皆拍手叫妙。
三变见英英生得粉面朱唇、杏眼生波,双眉销恨,细腰丰臀,如同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儿,不觉怜爱之心,油然而生。李元代会其意,以目示鲁方。鲁方微微一笑道:“叫英英前来把盏!”
英英便迈着娃娃碎步来到席前。鲁方向英英道:“这位是崇安举子柳七,人称‘鹅仔峰下一枝笔’,精通韵律,擅作慢词。往后他来与李乐师一道教你们歌舞声律,你可得多向柳公子学着点儿!”
英英便向三变行个万福,道:“小女子英英见过柳公子。公子大名,小女子早有耳闻,如雷贯耳。今日得见,三生有幸!我敬柳公子干了这杯酒!”说完,英英便端起一杯酒先自饮了。鲁方与李元代皆拍手叫好,道:“英英此杯乃算拜师酒,柳相公不可不饮!”三变笑道:“这杯酒我自然得干,但不敢言拜师酒也!”便也站起来饮了。众人一齐大笑起来,英英又去为他满上。
鲁方又叫李元代吩咐队舞演出。队舞是在大曲的基础上产生的,队舞有音乐、舞蹈、唱词和朗诵,场面很大。先由小儿舞队演出,所唱大曲词乃唐代流传下来的《伊州》,包括“歌第一”至“第五”五遍,“入破第一”至“第五”五遍,每遍歌词都是五言或七言绝句,其中有些是诗人的作品。接着由女弟子舞队演出《昭君出塞曲》,场面更加动人。演出结束后,鲁方又将小儿舞队领队于灵儿及女弟子舞队领队姝娘叫到席前训话,将柳七引荐给她们。
从此,柳三变除了去春香楼教人填词谱曲,及去青楼妓院会歌妓虫娘等人,就去东教坊与乐工歌妓一道填词谱曲。如此一来,东教坊便名声大振,远远超过西教坊。达官贵人、青楼妓院、勾栏瓦肆,皆来东教坊购买歌妓,皇宫内苑及官府也只来东教坊选歌妓。于是西教坊坊主丁忠诚、桑家瓦子主持刘师古、新门瓦肆主持俞初白也都来重金聘请柳三变为他们填词谱曲、传授音乐。三变与许多民间艺人经常在一起研究词曲、商讨音律,其中与新门瓦子中的计成功、桑家瓦子中的乐笑天交情最为笃厚。三变在结识的歌妓当中,除怡红院的虫娘最为属意外,与他情感深厚的,还有:桑家瓦子歌妓秀香,汴京东教坊歌妓英英、瑶卿,西教坊歌妓心娘、佳娘,新门瓦子歌妓酥娘,及东教坊女弟子舞队领队姝娘等人。三变每日穿梭于东京汴梁的瓦肆勾栏、歌楼酒馆、教坊妓院,与乐工歌妓填词谱曲、浅斟低唱,也于妓女们住处眠花宿柳,倒也逍遥自在。日子便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
2、得罪太子
柳三变的词也传到了太子赵祯的耳朵里。
按理说,当时的北宋虽然君臣百姓、举国上下皆爱词曲,但是象皇宫内苑这样的庄严禁地,一些俗词艳曲是不应该在这里演唱的。可是皇上宋真宗赵恒及现在的刘皇后本身就喜爱这些词。并且也无明文禁令要求宫中不准演唱这些词。因此,三变的那些慢词得以传入皇宫内苑禁地。太子原也是爱听柳词的,公主不但爱听柳词甚切,还十分倾慕柳三变的才华。
赵祯有一次从真宗寝宫出来回自己寝宫时,于太子妃庄王妃处听得宫女演唱《鹤冲天》,听完便极其反感。他将词谱拿来看了一遍,问是谁作的词。庄王妃见太子面带愠色,知道他不喜爱听这类失意文人牢骚满腹、踌躇满志、怨天尤人、伤时骂世的曲子词,便如实相奏:“臣妾启禀太子殿下:此词乃前科落第举子人称柳七的柳三变所作。”
太子赵祯问:“是那个民间盛称为‘鹅仔峰下一枝笔’的崇安举子柳三变吗?”
庄王妃答道:“回太子殿下:正是他!”
赵祯便更加面带怒气,道:“哼!不读圣贤之书,专为淫词艳曲,不过乱人必性、秽人口耳的靡靡之音罢了。尽学那南唐后主李煜作些亡国之调,终成亡国之奴、破家丧生,有甚出息!诗词音乐可以移风俗、厚人伦、美教化、经夫妇、成孝敬、正得失。可以兴、观、群、怨。象这等连孔圣人‘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德行教诲都违背了的不堪入目之词,怎可在皇宫内苑演唱,岂不有伤儒雅,有违中庸?从今往后,有谁再于宫苑之中演唱此类词曲,告诉父皇,定当重罚!”
庄王妃等皆跪下称:“是!臣妾/奴婢再也不敢了!”
侍臣吴成孝见太子厌恶柳词淫冶有伤儒雅,便乘机进言奏道:“太子殿下有所不知:这柳七为人最是薄于操行。行为放荡,无复检率;专在花街柳巷、勾栏瓦肄、歌楼酒馆之中鬼混,不学无术、游手好闲,还以‘偎红倚翠’自得。说甚么‘晤言一室之内,放浪形骸之外’,‘欲文明其精神,必先野蛮其体肤’;还说什么‘伟大与渺小同在,文明与野蛮共存’,满脑子歪理邪说,离经叛道。虽为举子,却多游狭邪。因善为歌辞,精通韵律,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他为辞,始行于世,于是声传天下于一时。上次进士落第,此人怀恨不满,听说这《鹤冲天》便是他落第时为发泄不满而作。”
太子斥道:“此人好大的口气!‘偶失龙头望’,‘遗贤’,难道父皇不能慧眼识英才,有眼不识泰山?这倒也罢了,却为何因‘未遂风云便’,就去‘恣狂荡’?古人云:胜败乃兵家常事,哀而不伤。他此等胸怀,又能成何大器?我活了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狂妄自大、不知天高地厚之人,居然大言不惭、厚颜无耻地自封才子词人、白衣卿相。《尚书?大禹谟》云:‘满招损,谦受益。’孔孟夫子皆教导君子当谦虚谨慎,虚怀若谷,连这个道理都不懂,更何谈‘温、良、恭、俭、让’?算什么读书上进之人?进士落第,父皇有何遗贤之处?我之大宋乃圣明之朝代,究竟有何不善于发现贤才的疏漏缺失,令他如此感到遗憾,甚至刻骨铭心?既然能‘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却又为何对落第心怀不满?可知此等文人不过性务吟诗,寻章摘句之辈,小人之儒,徒为吟风弄月,既好无病呻吟,又口是心非、欲盖弥彰,与女子之既想当妓女又想立牌坊,又有何异?”
吴成孝连连称是,道:“太子圣明,殿下真乃高见!”
太子赵祯从柳三变的这首《鹤冲天》中看出了柳三变既想做官而又蔑视功名的矛盾心理,他一边向御花园走去,一边向侍臣吴成孝说:“‘何须论得丧’,柳七不过自我慰藉,自欺欺人罢了!”
吴成孝道:“太子殿下所言正是。读书之人都爱自视清高,恃才傲物,以抬高身价,其实不过如‘此地无银三百两’之说!”
赵祯点了点头,他尤其反感的是柳三变在这首词中透露出的对自己的才华的自负和对‘卿相’的蔑视,反感三变干脆坦率地陈述自己的志趣:将在“烟花巷陌”中寻访意中人,倚红偎翠,度过青春年华。三变把功名爵禄说成是“浮名”,他甚至不愿为了这“浮名”改变自己“浅斟低唱”的生活态度,这激起了太子赵祯的恼怒:“这么说来,连父皇皇帝之称,一国之主,也不过浮名了?父皇若也去浅斟低唱,岂不也要步那李后主之后尘?谁来管理军国大事,日理万机,为民作主?”
吴成孝道:“太子殿下所言极是!这个柳七实在是亵渎神圣之辈,大逆不道之徒也。”
赵祯接着说:“他岂不知‘诗言志,歌咏言,声依咏’和孔子的‘兴、观、群、怨’之说?《诗大序》云:‘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故曹丕《典论?论文》云:‘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白居易尚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如今天下的所谓文人,都写得甚么诗词!不过是无德无能者的怨天尤人之牢骚满腹,再不就只是诲淫诲盗的旁门左道罢了。”
吴成孝便接下去道:“殿下自然知道:自古以来,‘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文人则好以蔑视功名富贵来抬高自己的身价,标榜自己高尚纯洁、‘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以自诩自得高人一等、卓尔不群。其实只不过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故而,或以此自慰,求得心理平衡;或以‘隐居’、‘自洁’来作为通往飞黄腾达的终南捷径罢了。不然孔圣人怎么还说待善价而沽之呢!”
赵祯因看了这首《鹤冲天》词,又加之吴成孝的诋毁,从此便对柳三变这个人名字厌恶起来,不再喜听柳词。
3、太子即位
王安石出生的次年即一零二二年二月,宋真宗卒,太子赵祯即位,是为仁宗,自一零二三年至一零六三年在位。
仁宗由于不是刘后亲生儿子,所以刘后对他并无深厚感情,加之仁宗年轻,使刘后更加有借口来垂帘听政。刘后大权在握后,便遍树党羽,大力培植亲信势力,仁宗皇帝反而被架空,虽有宏图大志,也难施展。
仁宗本欲纳四岁即随姑母入宫、与他耳鬓厮磨、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周氏为皇后,便请示刘太后。刘后不同意,说:“皇儿乃一国之主,万人共仰,千金之躯。皇后乃一国之母,金枝玉叶,母仪天下,岂可轻率择之!周姑娘乃庶出,身份过于低微,恐怕有辱皇儿。依为娘所见,不如纳为贵妃。至于皇后,我已为你选好了!”仁宗无奈,只得依刘太后安排,将周氏纳为贵妃,所立郭皇后乃是与钱惟演有姻亲关系的郭氏。钱惟演因与刘太后有姻亲关系,刘后干预,仁宗自然不得不任其为平章事职务。这个钱惟演,其父乃邓王钱淑(亻代氵),钱淑(亻代氵)本吴越后主。公元九七八年五月,钱淑(亻代氵)献两渐诸州于宋。吴越亡后,宋太宗念其献城有功,封为邓王,荫子封妻。又因钱氏与刘氏有姻亲关系,所以钱惟演乃得重用,成为刘后一个重要党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