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三变听到“小人之儒”几个字,感情却受了刺激,便将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拂袖而起,哈哈大笑道:“我柳三变才是小人之儒,性务吟诗作赋,酷爱填词谱曲;怕读文章,不通世务。也难怪我要名落孙山,而孙兄等人则能金榜题名!”众人见三变多了心,都忙解劝。姚全书也连忙陪不是,说自己是言者无心,不想你听者有意,多了心去。楚楚与春雪也忙以别的话岔开。孙何与姚全书见三变已醉,便叫楚楚与春雪将他扶到一间客房安置睡下,伴鹤陪着他睡,并料理他。这时天已将晚,范仲淹、滕宗谅、张升、孙何等人便告辞回礼部舍馆去了。
3、扬名词坛
孙何在中进士之后外放了州县之官,后来官至两浙转运史。他择了良日离京赴任,还要派人回家乡去将老母接到自己辖内。三变、姚全书、伴鹤、楚楚、春雪一起在春香楼设宴为孙何饯行。席间,孙何问三变何时回家乡崇安,并嘱咐他回家好好用功,以便在来年的大试中高中金榜。三变笑着摇了摇头,说自己不打算回去了,他说让伴鹤回去给芜菁通信,告诉她自己落第不打算回去了,要等来年考中进士后才回去。如果她等不及她,可以另寻个男人嫁了,反正自己不达目的是不肯罢休的。芜菁的那爿布店的租金如果不能维持生计,让她去找三变的兄嫂想办法。他写了封信叫伴鹤带回去给家人,叫他们多关照芜菁和柳母的生活。伴鹤是用不着了,就将他托付给了孙何,让他办完事后就在孙何手下当差。
三变连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就这么留在了汴京。年年,有落红无数,月华如水,衰草连天,自己因何事在此苦淹留啊!世事难料,人生多变,难怪《金刚经》云:“人生如梦,如幻,如影,如泡,如芭蕉,如如。”
姚全书在春香楼给三变收拾了一间精致的房子让他住,这间雅舍与楚楚及春雪的房间相邻。姚全书免费供他食宿。其实也谈不上免费,三变替他填词谱曲,让楚楚与春雪演唱,以此招徕生意。后来,姚全书在酒楼基础上又开了一家“天女散花”歌馆即瓦子,招聘了许多乐工、歌妓,让三变同大家一起谱曲填词,教她们歌舞。这样一来,生意就做得更大了,来此买歌妓的富商大贾、达官贵人络绎不绝,引起了其它瓦子的眼红。姚全书知道这个功劳主要归柳三变,因此将他象财神爷一样地供着。这可是他的摇钱树啊!
然而三变并不甘心只呆在春香楼这个姚全书为他营造的安乐窝里。他很少去翻那些让他头疼倒胃口的圣贤之书、策论书表读本以及科考对策、应举门径之类的书。他只爱与乐工、歌妓一道填词谱曲,去花街柳巷、勾栏瓦肄寻开心,醉心歌舞,纵情酒色,只把光阴虚度,岁月蹉跎,韶华空添,不知今夕何夕。
三变自从伴鹤随孙何去了以后,他便经常出入汴京各处的歌楼酒馆,和乐工、歌妓们一起谱曲填词。当时上自达官贵人,下至教坊妓院,处处争唱柳词,甚至一直唱到皇宫内苑,连太子、公主、皇妃、皇后都喜爱听喜爱唱柳三变的词。于是柳七这个名字被传得家喻户晓,三变就成为蜚声词坛的新秀。人们都盛传着他的传奇经历:在词的创作方面,青年时代即已显露才华的三变,在家乡崇安就被人称为“鹅仔峰下一枝笔”。此时到京城使他赢得了更大的名声,人皆称其为“才子词人”、“白衣卿相”,柳三变、柳七,别人倒少提了。
三变在青年时代困居都城东京的这个时候,为歌妓乐工写作新词,这使他结识了许多民间歌妓和民间艺人。其中除了楚楚与春雪外,还有秀香、英英、瑶卿、心娘、虫娘、佳娘、酥娘等,而与三变情感最深的要算其中的虫娘了。三变曾在《木兰花》一词中描述她卖艺的动人形象说:“虫娘举措皆温润,每到婆娑偏持俊。香檀敲缓玉纤迟,画鼓声催莲步紧。贪为顾盼夸风韵,往往曲终情未尽。”虫娘是一位温柔俊俏、色艺超群的多情女子,虫娘的昵称是虫虫,三变说虫娘是他可心的虫虫。
4、可心虫娘
宋朝的市民文化已经相当繁荣。北宋都城东京汴梁,出朱雀门东壁,亦人家。东去大街麦秸巷、状元楼,余皆妓馆,至保康门街。其御街东朱雀门外,西通新门瓦子,以南杀猪巷,亦妓馆,以南东西两教坊。其间更有桑家瓦子的五十多个勾栏分布在各处。前面提到的望京门客栈在汴河之北,临津客栈在汴河之南、汴桥以西马行街一带,春香楼则位于京杭大运河以南的州桥繁华区。陈桥驿则在运河之北、汴桥之东。
这些小楼深巷之中,平康坊曲之所,乃歌妓们聚居之地,也是三变最为流连忘返的地方。坊曲之中身着罗绮、浓妆艳抹的歌妓如云,但三变却特别属意于虫虫,为了她的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三变在虫娘这里逗留的次数自然也就最多了。
虫娘有一次问起三变家中情况,三变只好如实地告诉她:“实不相瞒,小生家中还有一正妻名唤姜芜菁,是从小收养的童养媳。”说完便望着窗外窈远的天空,叹了口气。虫娘以为他是为自己在外的放荡不羁生活感到有愧于芜菁,便也叹口气道:“唉!我看她的身世也怪可怜见的,与蓄幼伎又有何异!你不应该有负于她!唉!你们男人呀,总是薄情郎,负心汉多些。咱们女人也就多了许多薄命红颜!”
三变却转颜笑道:“虫虫此言差唉!蓄幼伎与童养媳相去十万八千里又何止。蓄幼伎这种社会现象早在奴隶制形成时即开始出现。故《易?遁卦》有‘畜(蓄)臣妾,吉’的记载。它与原始父系氏族社会的收养‘义女’在性质上是迥然不同的,也不同于童养媳。”
虫娘道:“我如何不知何为伎,要你来教我?”
三变道:“哦!是吗?那我倒要听听,究竟何为伎?”
虫娘叹口气道:“我虽在青楼妓院,然亦知身份低微、从良无望,在人面前仍是要强颜欢笑的。这就叫含泪的微笑。”三变安慰道:“虫虫虽然为伎,然伎亦分三六九等。虫虫与别的伎又岂可等量齐观、相提并论、同日而语?”
虫娘苦笑道:“你也别口吐莲花,尽说安慰话。伎虽可分为宫廷伎、官伎、家伎与娼伎等,然皆是有钱有势的权贵阔人们在咱们妇女中造成的一个独特的阶层。咱们伎的身份都不过如同牛马般卑微低贱,故‘臣妾、牛马’连称。主人对咱们享有随意处置的权力。或赠与、或典卖、或交换,甚至可以任意杀害。几时将咱们当过人看待过?即如宫廷伎原也只是专供帝王及皇族娱乐的歌舞演员罢了。她们之中只有极少数人以色见幸,如汉武帝的李夫人,汉成帝的赵飞燕等,一旦失宠,也难保住性命。唐玄宗时的‘梨园子弟’曾是皇家艺苑的佼佼者,但安史之乱以后,便烟消云散。杜子美在《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中说的‘梨园子弟散如烟’,白居易的《琵琶行》中说的‘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的长安教坊伎,都沦落风尘。再如官伎,原是官府管辖的歌舞伎,受官府的役使。如汉代之乐府,唐代之外教坊,以及当朝之瓦肆,都是她们栖身、献艺之场所。中唐以后,教坊开外雇之业,元稹《宫词》云‘念奴潜伴诸郎宿’,念奴本乐伎,但她也成了娼妓,故‘伎’与‘妓’有时也成为同义词。还有家伎,虽说是官僚、富贾私人蓄养的歌舞伎,实际上不过是男主人之婢妾。男主人之喜怒决定她们的命运。如《魏书?高聪传》说他‘有妓十余人,……皆注籍为妾,以悦其情。及病,不欲他人得之,并令烧指吞炭,出家为尼’。家伎的悲惨生活,由此也可见一斑的。”
三变见虫娘说的动容,自己便也觉得不是滋味,但仍安慰她道:“虽说宫廷伎、官伎与家伎的命运都不好,但娼妓到底自由些。不然我柳七又如何能得与虫虫相识?”
虫娘苦笑着道:“亏你还是个属意于我们这些沦落风尘的娼妓之人,就不知,正是因为有了你们这些风流浪荡、寻花问柳之人,才有了我们这些含泪过日子强颜欢笑曲意逢迎的苦命人。我们这屈辱不幸的命运,你们也有不可开脱的罪责!”
三变坐得更挨近她的身子,将她轻轻地揽在怀中,微笑着问道:“这就奇怪了。你们沦落风尘,原是你们投错了娘胎,怎么倒怨起我们这些读书人来了?你怎么不说,正因为有了青楼妓馆,我们才来这里寻花问柳的。要怪就怪那些见钱眼开的鸨母们!”
虫娘故意嗔怒道:“怎么不怪你们?我们的妈妈们不过是投你们所好,方才将我们收养来的。你应该知道青楼妓馆原是随着城市工商业的发展和满足士大夫文人的声色之所好而产生的。它们专门收养幼女,从小训练,要她们掌握琴棋书画、诗词歌舞等技艺,从而具有很高的文化素养。然后卖给达官贵人作婢妾,从中牟取暴利。唐代将它称为‘养瘦马’,将咱们都当成摇钱树了。那些蓄养幼伎的‘钱主’与匪徒、人贩子、地痞以及衙役相互勾结,组成一个黑社会网,所以落入娼家的幼女很难破网脱身。青楼妓馆的畸形生活又对一些人的思想发生腐蚀作用。有一首民歌写道:‘阿母怜金玉,亲兄要马骑。把将娇小女,嫁与冶游儿。’这便很形象地揭露了那种把女儿当作摇钱树的人情世态。更可恶的是,你们这些以读书为业的文人偏偏多有狎妓、蓄妓之恶习。但可笑的是,你们自己的仕宦命运,也同我们这些不幸女子一样不能由自己来掌握。所以在你们的诗文中,就会出现白乐天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样发自肺腑的感人诗句。”
三变叹口气,道:“这正是老天爷与我们开的玩笑啊!或许是对咱们这些文人的报应?唉!其实咱们读书人游意娼家、买婢置妾,原只是风雅之事。并不同于权贵阔人们专事淫乐、玩弄女性,离散天下之妻女,以成一己之淫乐。”
虫娘冷笑道:“柳公子此言差矣!寻花问柳、买婢置妾本是权贵阔人们《家范》、《家训》所反对的。由于上述世风之蔓延,礼教人伦对它已失去控制力量。你们竟将游意娼家、买婢置妾说成是风雅之事。我来问你:你不同情咱们这些沉入苦海中之弱女子,反以宿娼为风雅,那为什么不允许你自己的妻女去作雅人?你不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反而斥难妇为淫贱,这是道学家阴拥坏人之谬论。在咱们华夏历史上有不少名姝声伎在品德、才艺方面都超过男子,她们身上都不乏闪光的东西,却为生活所迫而备受屈辱,命运多舛,红颜薄命,这都是你们男人造的孽!”
三变被虫娘说得无言以对、惭愧至极。三变只好低声下气地说:“无论如何,我柳七与别人并不一样。我柳七真正地同情和尊重你们,我是真诚爱你的,这你应该知道,我可以指天发誓……。”虫娘用食指封住三变的嘴唇,含羞一笑,道:“我对你也是一片赤诚之心,咱们只要朝夕相守,心心相印,又何须言辞表白!”三变便也高兴地笑了,一边伸手去解她的衣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