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消失宾妮
——我心中仍有被平息的绝望。
夜风将树海吹成层层潮水,哗啦啦如一支骑兵般身手敏捷由远抵近,声一起,不消片刻又融入黑暗。你摸不着风来的方向、去处,稍停顿,它们又立刻起身追随,与你周旋。但阿棠已经听惯了这风声,她甚至踩着风尾在黑暗的巷路里前行。冬季的岛屿入夜的早,放学时太阳还意犹未尽地浮在天那头,阿棠只消去珍奇园打个转,太阳便被打入地底。这岛上的夜路也难走,数十年过去了,商业区终于竖起了堂皇不灭的霓虹给过路人,可岛那头的居民仍依靠着那盏一闪一顿惶惶凄凄的路灯。阿棠又舍不得不去珍奇园,她自小就在那儿长大,从珍奇园最辉煌的几年到它渐渐没落的今日,她每天都要去那些关着将死之兽的笼前看一眼,但人们也都知道,这姑娘的心病不是因为这些蛇龟巨兽,而是她的亲奶奶,还有,她的妹妹,梓。
梓不是阿棠的亲妹妹,但她们的父亲是亲兄弟,同属一个母亲,便是阿棠的奶奶。梓的父母去得早,而阿棠的父亲是犯险的水手,签了生死状随人入海捕一种怪鱼,生死未知,于是,两个孩子自幼便随奶奶一块儿过。阿棠还应当有个母亲,但她几乎不知道这么个人。四岁那年,她幼不更事,在万妈妈家喝过鲨鱼汤,回来便欢欢喜喜问到自己的妈妈。奶奶本不苟言笑,却忽而哼出几个短句——“早死了”“不是什么好东西”。唾沫星子弹一样溅射出来,支离破碎,异常凶狠。她幼年后知后觉,又伸手去摇奶奶的袖口——她还想央求着撒个娇。但奶奶一抽身,不理她,顺手揭下踩到泥沙的鞋底,转过身便拍了起来。
烂泥一把裂开,又破烂又生分地堵着她结结巴巴的问句。
幸好那时她小,不知深浅忧愁。
她明明是姐姐,大梓两岁,可她什么也不懂。不懂自己的身世,也不懂自己的家庭多么奇怪,她甚至也不懂其实奶奶更疼梓。小时候,奶奶总捧着梓从肠思曲结的小路走去码头,却让阿棠自顾自跟着。她毫不在意,还张开双臂小鹰似的跟在奶奶后头滑翔。奶奶脚步慢,她滑到了前头就停下来,望一眼,收拢她那双小翅膀。倘若奶奶越过她,她便又振翅往前盘旋过去。但有时,腿脚一快,便牵绊在了一起。奶奶从来都不愿扶她,只骂她缺家教、无人管,还骂她流着一半肮脏的血。可是,幸好她小,她听不懂。她永远心无旁骛地眨巴着眼睛,等奶奶骂完。骂完了反倒好,骂完了奶奶便会把她扔到“珍奇园”,交给阿连。
她是那么喜欢珍奇园。
若你第一次来这个岛,下了岸,顺着大榕树的路口绕至街心花园,头顶上便会有这么一块五彩缤纷的招牌。入了夜,“珍奇园”三个字的彩色灯管就亮了起来,电流嗞嗞流动,向通透的海风注入迷幻的血脉。沿墙张贴着各种野兽的招贴画,一旁还镇着一口大音箱,吐字标准的男中音从容念道“世界上最多的珍奇异兽,你从未见过的惊人动物”。可是,这哪里是什么“园”?不过是街心菜场旁隔出来的三间屋子罢了。人们说这地方是二十几年前下南洋的马戏团留下的,用来展出那些马戏团里的备胎——缺胳膊少腿的侏儒,跳不动的狮子,将死的蟒蛇。流浪马戏团走后,这岛上有人瞧见了商机,接手过去,变成一栋陈旧的灯红酒绿。多数岛上人觉得这里很怪,既投机又跋扈,没有一丝跟原住民同流合污的意思,它带着马戏团人那种光怪陆离的气场在这里讨生活。
阿棠第一次去是五岁那年,台风天,云层就像被撕碎的洋娃娃芯里的棉絮,洋洋洒洒漾满了天。每到台风天奶奶的脾气会更差。也记不得那天是怎样一件小事,约莫阿棠又站在木凳上够桌上的菜碗,碎了碗,总之到了最后,奶奶倒吸一口凉气,便连拽带提将她拎出了家门。
那也不是阿连第一次看见阿棠。他知道这个小姑娘——她几乎没什么哭的时候,性格大大咧咧,完全是个野小子。阿连总瞧见肖家奶奶拧着这姑娘的耳朵从一条街拉到另一条街,小姑娘不喊疼,还睁着眼睛,腿脚灵活得像是游虾,呼哧呼哧跟着肖家奶奶跑。阿连油腔滑调地想过,幸亏这姑娘长着一双结实的耳朵。那个台风天,阿连还以为肖奶奶是要让孙女去园子里开开眼。但奶奶只将小姑娘推到了阿连面前,声音分明有厌倦“阿连,由得她哭,这孩子命贱,劝是劝不好的,非得吓吓她才知道收敛”。说罢便要走,但走出几步又觉得不好意思,便装出发愁的神色添补道:“家里另一个丫头也哭得厉害。晚些我来接她。”
阿连有点惊愕,但他向来心软,于是一面答应了肖家奶奶,一面又替这女孩儿觉得别扭极了。转身笑眯眯想去迎,但小丫头早不在原处了,倒是印着“珍奇猛兽”的门帘在眼中不自然地跌荡着,仿佛被人推开过。阿连掀开帘子要去寻人,是大风先替他扫开了前路,光线乘风而上,就像要点醒他这女孩多特别似的——当时的小阿棠蹲在昏暗的房间中央,手指扭着抵着要穿过铁栅栏孔去探一条大蟒滑腻腻的鳞。那一次,阿连吓得连忙喝止,笼子孔却像小怪物似的咬住了阿棠的手指。他们一下就摆脱第一次见面的礼教,大大咧咧又不知所措地成了患难知己。阿棠本来不怕,但她却真的感觉笼子里那条沉重的线条忽而缓慢地仰起来,转过头,望向她。
“连叔,其实那个时候我有点儿怕。”很多年之后,阿棠回忆起大蟒那双近乎失明的眼睛,“但是我看到罗蓓奇的时候就觉得,它,好像我。”
阿棠自小怀着这念头。可她也不知自己和罗蓓奇有哪里像,但是那种滋味说不上来,好像有同一种痛是钉在罗蓓奇与她的天灵盖上。可罗蓓奇毕竟是条蟒蛇——它四米多长,身子如成年男子的腿一般粗,棕灰色的鳞片布满全身,团着身子时鳞片互相交叠如同引人入魔的谜咒。但它在珍奇园里不是个受欢迎的好演员。
那些年,正是珍奇园最好的年月——这世界上还没有电脑、网络,还没有趁着电子通讯像瘟疫一样扩散开来的毫无系统的知识高塔,这岛屿只是这城市边缘的一小部分,贫瘠而松散,顶着台风与海浪,孤执地泡在海水中。那还不到岛民的好日子,城市还未成形,岛也荒凉。没有渡海大桥,没有人人争着坐渡轮去对岸,去看那边无数拔地而起的高楼。但那段岁月,却是珍奇园的好日子。那几年,有闲钱的人渡海来猎奇,寻到最后,也只有这一园子珍奇能达标。阿连领着人们去展馆,黑帘子掀开那一刹那,不知有多少人要叹出声来。起初是三分喜七分恐,过了几十秒,又微妙地转化成三分恐七分喜,惊叹声转变得非常自然,如同一个征服的过程,以至于那时的阿连都不用夸大其辞的嗓音拽住游客,只要揪着门帘的一角,在人来人往时轻轻抖出些屋内的惊叹,游人自然就来了。
阿连曾以为这是个好势头,夜里关园之后,他喜形于色向小阿棠透露过“丫头,你连叔要成这岛上第一个富翁了”,他拽拽那个顽劣又天真的丫头,下半句咽在了心底“连叔要是有钱了,就带你离开这鬼地方”。但后来的后来,这世界无情万变,电脑代替了一切感官讯息,再没人想去这老旧的黑屋子里看一眼——蛇鼠巨龟已不新鲜。自然,阿连也没成为能离岛的富翁。
那时的人们为罗蓓奇而来,可他们却看不见它暴戾的表演。它在这三米宽的笼子里养出了一种不顾他人的懈怠,整天恹恹地睡着。起先那些小孩儿都会躲得三尺远有点儿兴奋地问:“它会咬人吗?”只是任阿连怎么声势浩大地骗,一年之后,街道上的那群小孩儿还是知道了这条叫罗蓓奇的蛇根本不咬人,它一点都不有趣。蛇不有趣,龟不有趣,长毛的石头也不有趣,与此相比还是嘲弄那个喜欢蛇的怪家伙——阿棠——比较有趣。
阿连时常看见那些野小子结伙在街道上一面跑着一面喊“蛇妖,母蛇妖要吃人啦”,阿棠绑着马尾辫,那条小尾巴高傲地仰着,她是有点儿倔犟地追着那帮男孩子打:“叫你们胡说!”追到人都散尽在夕阳里,她眼角倒都是有泪光。阿连心疼她,给她递纸巾,但他也知道自己没法替她挡掉整个童年里的那些斑斑劣迹。“以后叫罗蓓奇把他们都吃了。”阿连就擅长逞口舌之快,“这帮坏小子。”
但阿棠抹了抹眼泪,提起书包倔犟地甩到背上:“连叔,我回去了。”
可是回去也是一脸泪。
其实最初她完全搞不懂奶奶那套偏心,甚至也习惯了奶奶对她的方式。她天生藏着什么伟大幻想,以至她总是看着那么远、那么虚幻的快乐,却看不到眼前的不公。她最痛快的日子就是初一初二那几年,梓还在上小学,所以她不用在放学后陪着梓等奶奶来接——这才能去珍奇园。有时候回得晚,她就没饭吃,阿连时常违心地告诉阿棠:“你奶奶是爱你,哪有不爱自己孙女的奶奶。”小阿棠倒是也天真,她毫不怀疑地相信奶奶只是小小地惩罚她,不会较真,所以她就偷偷摸摸地去厨房偷点儿鱼、包子。奶奶发现了,拿着扫帚就往她背上打,她还撒娇“奶奶,我真的一天没吃上东西了呀”。可是那又怎样,她不知道奶奶看着她就像看一副饿死鬼的样,就算饿一天、饿三天、饿一个月她也不知道。真正让她觉得自己不太讨奶奶喜欢的还是梓。其实梓真是个乖丫头,有天夜里她在被窝里忽然悄悄扯住阿棠问:“姐,这个世界上有蛇妖吗?”阿棠随她一起埋头在被子里,有点纳闷:“你哪儿听来的鬼话?”梓睁着圆圆的大眼睛:“奶奶说,阿姐你被蛇妖迷走了……”其实梓偷偷藏了一句“让我不要和你学”。阿棠人小鬼大地笑她:“世界上哪有蛇妖啊?”梓那时候十一岁,比阿棠小两岁,她在被子里闷得脸都红了,但是眼睛里都是一个一个要蹦出来的期望,“那你为什么那么喜欢蛇啊?”“我可不喜欢蛇。”“那你怎么老去珍奇园?”“那不一样。”“怎么不一样?”阿棠憋足了劲却无法言表,最后只能灵机一动,“我带你去看看吧?”
其实梓等的就是这句罢了。
但那个时候奶奶放学是要来接梓,可阿棠那点缺心眼的天真,让她把一切想得太简单。她要梓装病早下课,然后和她在大榕树下会合。其实也顺顺利利,倘若不是梓也被珍奇园那群小怪物迷惑住,她们是可以按时回到学校门口。可是梓一看那一园子的东西,就愣住了,她蹲在笼子前怯怯地端详着每一只动物,她似乎更喜欢龟。阿棠看着梓与那只龟对视,有点儿询问的意思,但是巨龟却自顾自地将自己缩回壳里。阿棠怕梓扫兴,拽着她要去别处看看,但梓却不动,她仰着头轻轻地说:“嘘,它一会儿会出来的。”
那“一会儿”一等就到傍晚了。直到那只龟又慢吞吞地伸出了四肢,与梓对视,阿棠才发现梓眼睛里那种足够穿透的镇定已经像雪花一样消散了,都腾升而上变成了柔软的云。龟斜着脑袋看着梓。梓笑了一下,随后也伸出手指透过笼子探了进去,她努力够了够龟的脑袋,但是实在太远了,她只好轻轻地敲了敲巨龟的壳。那一瞬间,巨龟倒是心领神会地放下原本仰着的头、四肢。“好乖哦。”梓轻轻地叹息着——其实这个瞬间,阿棠觉得梓也不大一样,一点也不像那个在家里不敢吱声的小丫头。阿棠好开心,她好像为的就是这个——她到底相信自己的妹妹是有一点不一样的灵魂的,那个灵魂,兴许比所有人见过的都声势浩大,就像巨龟一样。而她是第一个发现它的人。
但是那种亲近,打消得好快。傍晚的海岛起了风,她们牵着手在高低蜿蜒的路上狂奔,感觉大风在追逐她们。阿棠一时兴起,就问梓“我带你走条近路好不好”,梓非常期待地点了头。那条路也许不是路,几乎是从几家人的屋顶上走过去,狭窄而通透,榕树条垂在四周。在最高处,见得到远处昏黄落下的夕阳和光芒中停泊的船只。但是回到家,小小的屋子里却没有人,空而黑,炊烟未起。两个小家伙丝毫想不明白原因,直至再晚些,再晚些,夜灯又开始摇摇晃晃地融在海风中,奶奶才回来。但是尾随奶奶而来的人还有成群的、结伙的,他们是梓的老师、同学、同学的爸爸妈妈。他们看见梓都松了一口气。那些人有的有些厌倦,有的倒是也由衷担忧,有的还不以为然地向奶奶说道:“我就说,孩子丢不了,准是和她姐去玩去了。”也许只有奶奶听成了一种故弄玄虚的谴责,否则,谁也料不到就她会忽而快步上前,拽过梓,然后利索地扬手给了阿棠一个耳光:“自己还不够,还要教坏我阿复的女儿!你这个狐狸精的种!”甚至阿棠都没落泪,倒是奶奶先声夺人地哭了起来,“害我两个儿子离开我还不够,还留下个贱种害我的孙女儿……”人们也被这阵仗吓坏了,根本不知道该去安慰哪个——这是本说不清的自家烂帐。但是会哭的孩子有糖吃,阿棠在原地愣了两秒,眼泪落得太晚了,局势已经不帮她了。人们争先恐后告诉她“你太任性了”“以后不能这样了”,却没人阻挠她去听懂奶奶那番话中有话。
那一年,阿棠快十四岁了吧。那一巴掌好烈,她忽然就觉得灵魂在夕阳里翻了个跟斗,返身回来再寻肉身后,一切都不大一样了。从此奶奶不让阿棠和梓睡一个屋,奶奶领着梓睡床,让她睡外屋的沙发。那也好啊,让她发觉自己可以在半夜离开家,再在天亮失魂落魄地回到这个小屋子里。第一个夜晚,她躺在竹编沙发上盯着屋顶的四瓣叶儿风扇,眼泪这才一下子冒出来。她起了身,毫无阻碍地推开家门跑了出去,在夜路中与风周旋,四处黑不隆冬的阴郁吓不倒她,因为她只有一个期望——去珍奇园,找阿连,或是罗蓓奇。可是那夜,阿连去了岛外。她在黑暗里摸索着阿连藏钥匙的地方,一鼓作气打开珍奇园,屋子好黑、好暗,世界仍然那么见不得光。她咬着牙去插上招牌的电线,让珍奇园那块霓虹牌在孤独的夜晚执着地闪耀起来。多好看啊,她想。阿连不会怪她的。接着她又使劲拖出罗蓓奇的笼子,可是罗蓓奇实在太重了,她只能稍稍把它挪到门口,然后扎上帘子,坐在笼子旁,同罗蓓奇一同仰头看着那块五彩缤纷的霓虹牌。——直到这一刻,她才觉得灵魂总算完整地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了。她又看不到眼前的一切了,未来,遥远的那个地方,还是那么通达而缤纷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