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还以为自己要独享一个寂静的夜,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一个人从黑暗街心花园走了过来:“好漂亮。”面对阿棠有点敌意的目光,那个人连忙解释道,“我不知道八点之后就没有船回去了,我第一次来这里……能不能让我在这里坐一晚?那边都没个灯,太黑了。”她不在乎呢,不知怎的,她甚至接受这个第一个看到她重新修复好的灵魂的人。她大大方方地对他说:“我陪你到天亮吧。”那个人走到光线地下,脸色被映得好红,可是那也丝毫藏不住他皮肤本身的白皙。那是个与她一般大的少年。他彬彬有礼地走到她身边坐下,毫不拘束,但是他的起承转合里总带着一种得体的优雅,他甚至对罗蓓奇打了个招呼“你好,大蛇”。但罗蓓奇木讷地不理他。阿棠觉得心里又痛快起来了,这个人应该是个初来乍到的游客,以至于她特别想坦坦荡荡告诉他些不美好的东西:“好多人都抢着看它,可是又讨厌它。”
“大蛇?”
“嗯。”她点点头,“世界上有些东西,一生下来别人就对他们有偏见,觉得他们很坏,不是好东西。”但是对方却说:“不对,蛇可是权利的象征。在古代,官服上是不能有龙的,而是蟒。蟒袍加身可是每个人的愿望。”“可人们还是讨厌蟒的,对不对?”那人是真的想了一想,然后摸摸下巴,似乎有点顿悟:“也对。希望有,但自己不是的时候,就怕。所以我那么讨厌我哥啊……”他侧身看着阿棠,“你真有意思,认识你很高兴。”阿棠不可置信地大笑起来:“认识我可没什么好。”那少年被她毫无章法的回答堵得半天说不上话来,最后才抱怨道:“哪有你这样回答的,让人接不下话了。”阿棠嗤之以鼻:“你不说实话,活该。”“我说的就是实话。”少年一摆手,这次,他换了一个吊儿郎当的姿态和语气,再次说道:“以后要是有机会,我带你去见我的朋友,他们都会觉得你有意思的。”阿棠这才意外地正经看了一眼那人,他瘦得一塌糊涂,却又不柔弱,那种削瘦里带着大刀阔斧凿成的倔犟和爽朗。阿棠眯着眼看向那块光芒流动的霓虹牌,心虚地答道:“谢谢了。”其实就这样就够了。
这样就够了。不必再遇见,她不寄期望于再遇见。她十四岁,见过好多游客,珍奇园那些说下次再来要打折的游客几乎都没出现过。但是她就是感激那些人能说出些饱满的客套话的人,“以后再来”“推荐给别人”,能被骗上一句,能把谎撑得这么完满,终究还是有心的嘛。可不像奶奶对她又干瘪又直白,匕首一样利索地来去——是要多不在乎才能这样利落?阿棠也不懂。她也根本不想懂。她有时候央着阿连问:“连叔连叔,你怎么会一个人住在这儿啊,怎么就能一个人过啊?”“一个人,闯荡呗。十五岁就出去了,不想念书,自然,也没得念,登上船就跑了。”但是阿连说完就赶紧添补几句,要打消这小丫头的念头:“你能好好读书就别瞎想。我念不了是那个年代的事,你可不行……”“怎么就不行?”阿棠伶牙俐齿的。阿连确实也答不出来,怎么就不行。可是他说到底还是刺痛了阿棠:“你要争气,过得好,得大名声,这比躲着你奶奶好得多。”阿棠撑着脑袋盯着天空蚕丝一样被抽开的薄云。过得好又怎样。她又不是要复仇,她只是想摆脱眼前那些狰狞的,黏乎乎困着她的生活。她终究没看到阿连笑意背后那种凄凉:“这个世界说来这么大,可逃到哪里都逃不掉。她可是你奶奶。我的傻丫头,你啊……要出人头地,她要是发现不了你的好,那就让别人都发现。”
但阿棠不懂,她只是鼓着腮帮子,白了老顽固阿连一眼,然后提着又重又大的水桶去给动物们冲水去了。
十五岁,阿棠的好日子又到头了。梓升上初中,又跟她一所学校——岛上也就一所中学。奶奶照例每天送梓上学又接她放学,阿棠成了个捎带手的货物,也得跟着。也因为这样,她去不了珍奇园,倒是只能把时间都遣散在学校里。
其实她长得不算漂亮,但是长手长脚脸又清瘦,大校服罩在她衣架子一样的身材上,总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她招人喜欢,人人都知道她脾气直来直往,跟她那种骨瘦如柴的单薄完全不一样。谁都知道她是个“好玩”的人,什么都玩,什么时候叫她都来“玩”。男生会叫上她打球、跳舞、玩水,女生会叫她去跟男生刺探些小心事,她揽着男生的肩膀就问“你喜不喜欢她啊”——无拘无束,就像是海风。他们都听得她妹妹要来上学了,一帮人不以为然。他们在学校门口撞见她的妹妹——哇,美人儿啊,是真心收拾得妥帖又好看。还想三言两语调戏一下,但是阿棠在一旁鼓起劲来做手势“嘘”走他们——因为那个硬邦邦的奶奶拿着手杖就来了。奶奶那手杖重重一挥,把那些孩子赶得七零八落——他们这才发现,这对姐妹那么不一样,姐姐在一旁挤眉弄眼示意他们走,妹妹却静静地看着,无动于衷的。这种对比一眼就看得人心里五味杂陈,可是旁人看过也就看过了,不是他们的戏,他们干预不了的。也是这样,才有人忽而发现在打球时阿棠眼神放空的那么一会儿,好像多了些内容。
正是那年,这个世界正在悄然转变。万物好像都被一阵更新换代的风吹过,旧皮不知何时就褪下,新肢忽而就长了出来。就像罗蓓奇。这岛上也什么都在变,旧房拆了,新屋建了,在码头那一块的建筑式样都变得新鲜而又潮流——欧式的吧,他们都说是欧式的咖啡馆。珍奇园就变得很尴尬,它好像招揽不了那些冲着云淡风轻而去的小年青们的视线。那个时候阿连整天忙活着各种装潢,想弄些新动物或是新招牌,但是那时的阿棠也正在忙活着学校里那种新型的比赛,没法帮他。
是呢,比赛。那种投票比赛也是那些年兴起的。电视台也罢,学校也罢,人们都开始抛弃评委那一套,而靠着观众们的投票选出各种各样的“第一名”。唱歌的、画画的、弹琴的、跳舞的。那年学校也中了这个风潮,为了送选人才去市里参加比赛,就在学校范围内开始征集一切学生的才艺表演——并且这一次,不由老师来挑,改由全校投票选出代表。阿棠并不在意这个比赛,但是夜里的饭桌上,梓却问了起来:“姐,你不去参加学校那个比赛吗?”
阿棠没答话,倒是奶奶听到了心里:“什么比赛?”
“学校要选人去市里参加中学生素质比赛……”梓越说越小声,但还是鼓起勇气看着阿棠,“上次体育课,我看见你们班那伙人一起跳舞……很酷呢!”
阿棠知道梓说的是什么。他们一群人,时常学着BSB的MV唱唱跳跳——“I like it that way”,就是对着蓝天大地随着节拍让自己高兴几下,没有章法逻辑——她一直以为所谓才艺,都是有套逻辑去遵循的事呢。她原本毫不在意地吃饭,直到奶奶说出“梓也去参加啊”,她忽然打算认认真真去看一眼那张海报。
那张海报也不够漂亮,丝毫比不上珍奇园墙上的招贴画新奇。这个烂到家的学校,海报上字体都写得跟作业本上的批注一样冷静。其实这些学生压根不知道,这就是个噱头罢了,新来的主任觉得市里会吃这一套——把学生其乐融融投票选人选这档子事当作一个“素质”的象征——最终是素质比赛么。这样的选拔配最后的比赛,多适合。所以,当阿棠拽着自己那一帮“玩友”说“去参加这个吧”的时候,几乎没什么人反对。他们你推我我推你,最后都看向阿棠,问她:“大小姐,为什么呀?”
她还是那句话:“玩玩。”
大家四下看看,其实这个名头,比其他的什么都吸引人多了。
他们只当这是个诱人的游戏,比其他的参赛者都洒脱得多。每天放学后,他们选曲,选舞,玩球。是阿棠第一个说,不然把玩球也弄进去。女孩子们有点不乐意,阿棠倒是直直白白“既然大家都一起玩,那就把擅长的都玩进去嘛”。她说罢就把选的曲子分成了几段,这一段边唱边舞,这一段玩球,这一段给芬芬独唱。叫李柯敏的女孩仍然有点不乐意,但是阿棠摁着她的肩,示意给男孩里那个叫薛杨的瘦高个“拿出点看家的本事”。他们在看得见海的半山腰操场,在汽笛声嗡嗡的赞同里,看着男生随着节奏把篮球拍得又炫目又好看。薛杨的结束动作是将头顶旋球抛出,而后身子潇洒地转一圈,球落下,刚好在他手里。等女孩都目瞪口呆地点头时,他们才发现,原来围观鼓掌的人多出了好多了。那支节目花了一周多才渐渐成型,但是完整的搭配却没人见过。因为课业忙,大家都是分头排练,到了要开始集合排练的时候,阿棠想了想,觉得不能在操场给全学校来来往往的人看见。
李柯敏问:“那去哪儿?够宽敞,有音箱,又没人?”
“你听阿棠说完。”薛杨看了李柯敏一眼,李柯敏就红着脸不说话了,“她肯定有主意的。”
阿棠是有主意。她领着一众人去了这世上她唯一觉得能依靠的地方——当阿连看着阿棠领着这么多孩子来了,他有点蒙:“丫头,你这不是让连叔今天不做生意了吧?”事实上,她也察觉自己总是能有些没良心地要求阿连,而阿连也会答应她:“拗不过你,但是你得把我的伙计们的澡都给洗了。还有,我要看你们的秘密演出。”
其实阿棠不知道,那天的连叔是不开心的。但不是因为她。他看着自己这间大屋子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四处都变了,老旧的摊子变成的海鲜餐馆,土特产店也装潢一新、商品包得更漂亮,走上品牌线了。他这里到还是这些蛇虫鼠蚁。这个年代,已经不兴这些东西了——便捷的知识网络就像害虫一样破坏了人与万物间的那点美好的、神秘的距离,让他们这些靠人们的好奇心吃饭的人,忽而一下都浮到了空荡荡的地方。时代变得太快,就像一把海绵稀释掉了他的岁月,连钱在掐指一算间都被无情地冲刷掉。阿连坐在木凳上悠悠地看着阿棠往扩音器里放上音乐,那是一种非常舒适的节奏,一会儿就撞出来,把他心里揉得暖烘烘的。女孩的那种舞他没见过,不再是那种扭着腰肢的动作,她们倒是随性又整齐划一地把身体弄得像个松软的机械,有一种别致的美感。外文歌,阿连听不懂。他就是看着,舞停,那些衔接的间隙男生上场得不太激烈,阿棠——他的那个小丫头——跑上场,喊着:“不行,太僵硬了,你们拽一点儿啊!”阿连抹着嘴一笑,仿佛看到一种真正追赶不上的东西——大概叫时代吧——在他那三间小屋子里满场飞着。一曲终了,倒没有什么抑扬顿挫的旧调,他们非常欢腾地站在光线下,就像是一把炸开的花。阿棠跑过来问阿连:“连叔,喜欢么?”阿连拼命点头。“真的?”“我骗过你?”阿棠倒是彻底地笑了。
人群都散掉,想要帮阿棠给动物洗澡的人也被她赶跑了。她习惯自个儿照顾那些家伙。她挪到罗蓓奇的笼子面前,看了看日子,问道:“连叔,月底了,给罗蓓奇喂食了么?”——他们半个月喂一次罗蓓奇,喂活的鸡或者鼠等等动物。但是阿连摇摇头:“现在一个月喂一次。”
也许阿棠和罗蓓奇是真的有那么一点心意相通,才看得出它是饥饿而疲惫。可是阿连也懂,小丫头丝毫不会怀疑他。她满脑子都是她的比赛、快乐。他不知怎的就忽然想问她:“你奶奶不知道吧?”阿棠有点扫兴地点头。他就知道。他甚至知道这孩子其实希望些什么。可是他也知道,哪怕拿了冠军,她也只有1/2的可能会如愿。并不是她获得了什么别人就会承认,阿连一直不知道,她是不是站在最坏的那种可能性里——她最大的那个敌人,并不是真心埋怨她不够好,而是要她永远过得不好。
傻丫头。
阿连走过去,他摸了摸阿棠的头,抢过她手里的水管:“丫头,走吧,早点回家去。”
有那么一瞬的沉默,阿棠要伸手跟阿连抢,可是阿连就是快手地抢走了:“走,回家去。好好吃饭,别让你奶奶看出来。”阿棠“哦”了一声,起身拎着书包走到昏暗的阴影里。阿连听不到她的动静了,回过头来,看着那小丫头有点别扭地问他:“周五下午两点,来看我们比赛,行不行?”
行。有什么不行。他点点头,小丫头就跳着走了。
其实就算阿棠不说,阿连也会去看的。这岛上仅有的中学简直把自己当成了旅游试点,在岛上散播了这次比赛的时间、场地。好多人要去看,甚至有许多游客也想见识一下这里原住民的生活。阿棠每天回去得都很晚,可意外的是,这一周奶奶开饭也很晚。有时候她看见梓那张欲言又止的脸,觉得她想说点什么。可是奶奶总是适时地阻止了她:“该写作业去了。”
一直到最后那天排练——也就是比赛前一天,她早早散工,回到家,却发现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奶奶没有回来,比自己放学早得多的梓也没有回来。她端了张凳子坐在潮湿的南风里睡到夜火昏黄,奶奶最后牵着梓回来了。梦中奶奶远远地劝诫“好好发挥,一定没问题”。她起身睁眼像猫一样伸了个懒腰,看见奶奶有点疑虑地站在黑暗里,只是,很快,她摸出钥匙不动声色地开门。有什么应当是要被隐藏住的,但梓却趁着奶奶在做饭的时候跑来告诉她:“姐,奶奶要我去学个舞蹈参赛。”
哦。她点点头,看着这乖巧的妹妹的小脸,勉强地笑着。她从不怪梓。没事。
“和谁学呀?”她使劲地笑着,想让梓觉得轻松一点。